奶奶穿着半新的细格子棉布褂,坐在村口,坐在五月的洋槐花香里。
路过的女人一个个停下来,端详着奶奶,问,大婶子,谁给的衣裳呀?这么漂亮!
奶奶抿着嘴,低头摩挲着衣裳角,慢悠悠地说,我四妹给捎来的,我四妹在青岛工作!
这样的日子像过节。奶奶的四妹不止捎来了大大小小的半旧衣服,还捎来了她的欢喜和全村女人的艳羡。
奶奶是个白净俊俏的女人,可她总说自己命不好,打三十岁起守寡,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和一颗敏感的心,时常觉得有人要欺负她。每当奶奶在生产队里受了气,就坐在田埂上抽抽噎噎地哭。哭狠心的爷爷,哭瘫痪的婆婆,哭可怜的孩子和薄命的自己。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拖着长声说槐花岭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俺干脆学石头他娘狠狠心撇下两个孩子去青岛算了……
石头他娘也是寡妇,两年前扔下两个孩子走了,一去再没回来,听说在城里找了个退休的干部。奶奶的四妹也想让奶奶改嫁,她曾托娘家人从青岛捎信来,说如果奶奶同意将两个大点的孩子撂在老家只带那个最小的闺女,她可以帮奶奶在青岛介绍个当工人的对象。奶奶听了有些生气,一口回绝了。
男人们被奶奶哭得唉声叹气,女人们被奶奶哭得全都低了头,便有会说话的来安慰奶奶,兄弟姊妹们一个生产队里混日子,好比在一个大锅里摸勺子,哪有筷子碰不着碗的?大家也是无心,松他娘,谁深句浅句的别往心里去。
奶奶听了,便止住了哭声;擤擤鼻子,用袖子擦擦眼,接着干活去了。
在奶奶或长或短的叹息中,几个孩子磕磕绊绊长大了。
每当奶奶督促他们干活时,就说,加把劲呀,等啥时咱日子过得宽裕了,娘就带你们去青岛,去你四姨家看看。
她嘴角泛起笑,眼睛眯缝着望向东方,仿佛那美丽富饶的青岛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
庄稼人的日子催人老。奶奶由媳妇变成了婆婆,接着变成了奶奶。
日子一天天走远了,可青岛,依然是奶奶心底一个不能忘却的念想。
每当生了儿子或儿媳妇的气,奶奶便悲切切地坐在门口,拍打着膝盖使劲哭,边哭边说,我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年扔下你们去青岛……
家里人听了这话便都禁了声,各自找地方躲着。
但青岛——这个美好又带几分神秘的名字却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奶奶的四妹——我的四姨奶奶好久都没有带信和包裹来了。奶奶似乎感到了一种危机。她惶恐起来。
那年秋天,庄稼刚收完,奶奶便紧着忙活起来。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去捡拾栗子,剥花生米,切熟地瓜干串在尼龙绳上晾晒。折腾了十几天,一样样打点好,共装了满满两大布袋。
奶奶掐着指头挑了个好日子。天刚拂晓,便把父亲喊起来,洗脸吃饭换衣服,陪着奶奶去青岛。在我们全家愉悦的目光中,奶奶颤悠着身子、满脸喜气地随着父亲向着金灿灿的东方出发了。
晚饭时,娘和我们姐弟围坐在桌前猜测着奶奶这趟去青岛能住几天,四姨奶奶家的楼房是个啥样子,奶奶回来时会给我们带什么好东西。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父亲却一脸疲惫地背着奶奶回来了。我们惊愕地看向他,父亲喘吁吁说,奶奶刚到县城坐上汽车就呕吐,一路走一路吐,简直要把黄疸都吐出来了。司机怕有危险,坚持叫我们下车……
奶奶在炕上躺了五六天才下地,人蔫蔫的没精神。她从此不再提“青岛”这两个字。奶奶渐渐消瘦下来,半夜里她时常咳痰,带着血丝。
奶奶临走的那一天,父母坐在床前,轻声呼唤着她。奶奶脸蜡黄的,已经两三天水米不进了。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父亲吃力地说,青岛,去青岛——
父亲听明白了,不禁悲从中来,趴在奶奶身上哭了好久。
安葬好奶奶,父亲决定带我们全家去一趟青岛。
父亲没有打算去拜访他的四姨我们的四姨奶奶。父亲说其实他四姨五六年前就不在了,家里其他人也没再联系。姨奶奶家条件好,每个人都有体面的工作,我们别去给人家添麻烦。
和奶奶想象的一样,青岛很美很繁华。我们顺着海边大道溜达,马路上密密麻麻的车辆晃得我们有些头晕。
父亲怕我们走丢了,他提议一家人拉着手。他拉着弟弟,娘拉着我。父亲右手牵着弟弟,左手半握拳朝后伸着,看上去像紧紧拉着一个人。每到一处,他就嘀嘀咕咕解说着,这是栈桥,听听这海浪声……这里是五四广场,好多人在放风筝。看,那个鹞鹰的风筝多好看——
我们仰起头,看那只雄健的大鸟鼓胀着双翅飞上天空,越飞越高,仿佛是飞向天堂的使者。
(1700字)
首发于《小说月刊》2020年4期专栏,责编于双慧
《2020中国微型小说年选》花城出版社,主编卢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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