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的手

”爸，你的手怎么都开裂了，做活的时候咋不带手套呢”

那天爸爸又在摆弄他的工具，要去修理犁田的拖拉机，我去给爸爸送个小扳手，无意中发现爸爸的手已经不能用粗糙来形容，那是咋一看以为是老树根，实则是干枯开裂的老树皮，那上面的口子，一道一道的，数不清，看不忍落眼，我赶紧把视线移开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担忧。

父亲的手因为患有类风湿关节炎，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是这个病根，以前只知道是干活累了重了，熬出来的，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干活，痛的时候也是忍着过去，不管不顾，即便是现在老了，痛的实在忍不了，也是买点止痛药，或者打个止痛针就过去了。所以爸爸的手关节严重变形，似扭曲的蛇形一般，难以去目视它。

我没有带他去看过手，我在家的时间实在也是很短，过年的时候1个多星期，但是只有1-2天在家里，确切的说是和父母在一起，特别是有了小孩之后，单独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屈指可数，可能就那么几个小时。·偶尔吃饭的时候，他的手又抽筋了，只看他自己一个劲的两个手相互拉扯来减轻痛苦“爸爸，你的手去看下医生吗？到底是缺钙抽筋还是其他原因“ 他只笑笑说没事，等下就没事了“ 最近收谷子，使了大力气，扯到筋了，休息休息就好了”老母亲发话了。

我是知道的，农忙时节收稻谷是要抬机器，挑重物，趁着天气没下雨，像打仗一样的，争分夺秒的，要把一年的收成扛回家，还要晒干，收进谷仓，才算一年的辛劳没白费。要是碰到下雨天，谷子落了在田里，或者打回家晒不成，发霉了，一年到头就算白忙活了，因为发霉的谷子，连鸡鸭猪都不能吃的。 所以那个场景像极了抗洪抢险，千钧一发，只有埋头苦干。

父亲去年满了60岁了，但是父亲在家种田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现在谷子发芽，犁钯秧苗田，施肥这些技术活，爸爸很多时候还要请教妈妈，因为之前这些年都是妈妈在家里种田。

之前那些年爸爸一直在外面打工，爸爸原先是个木匠，之前在村里给人做些木家具，桌子凳子椅子，娶妻嫁女的稍高档一点的衣柜类的，虽然是零散的活，但是在村里，这个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手艺活。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带动了一批外出打工的人，村里叫“搞副业”，爸爸在亲戚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家私厂，在广东，同样是做家具，但是城里人的要求不一样，毕竟人家是批量高标准生产的，是要卖高价钱的， 所以那个时候，爸爸也是吃尽了苦头，好几次都想卷包裹回家了，每到这个时候，爸爸就会收到妈妈的来信，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没有其他通讯方式，书信是唯一的沟通方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的爸爸是在妈妈的鼓励安慰下留在了广东。就这样打工一直打了30几年。

“你爸老是怨嗔，说这些年打工，都是我强压着他的，不然他自己早回来了”老妈每每坐在那里发呆的时候，唠叨得最多的都是关于父亲的，似乎都是埋怨，批判和不满，“现在在家里种田，知道了在家种田也是不轻松的了”“他自己在田间干活累了，还要发火”“你爸的脾气真是原来越急躁了，一会找不到锄头，还要怪我们藏了他锄头”

这些年父亲在外打工，挣了些钱，送我和弟弟读完书，硬是坚持让我读完大学，虽然弟弟后来学业没有全部完成。家里还建了2栋房子，一个是老房宅翻新了，另外是在外面村里靠近马路边上重新修了栋新房。这些可花了不少钱，本来爸爸的意思是住里面老房宅翻新房就可以了，后来考虑到老房宅在村子里面，交通不方便，里面的左邻右舍都迁出来外面建新房了。当然我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后来弟弟生病了，老一辈人信奉房宅地基有吉利兴旺的方位选择之说法，其实我也是信的，我信的是科学，但是我更加要信奉他们所信奉的。他们觉得吉利的新房宅，必定是有道理的。现在的新房，靠近学校旁边，离学校5分钟路程，每天都听得到学校的广播，甚至能听到学生们朗朗上口的读书声。我突然理解了孟母三迁的良苦用心，也敬佩父母亲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还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做自己坚定不移信奉的事情。

我已经不记得弟弟是哪一年开始生病的，也许是自己的记忆细胞选择性的忘记了那个时间，即使我们家人谁都不愿意去回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少年，但是弟弟生病住院的时光，确确实实持续了十多年了。可对于我，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仿佛又恍如隔世，仿佛像梦里一样，以为自己醒过来，一切都可以回到当初，回到我们还在孩童时期，一起背着书包上学的场景， 一起睡一张床，一起踢被子，一起相互给对方挠痒痒，挠痛了就你一脚，我一脚，踢累了就睡着了。

爸爸在外打工的这些年，我们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富足充实。我和弟弟上学，回家有妈妈做的我们爱吃的菜菜。周末跟妈妈去田间地里干活，妈妈偶尔给爸爸写书信，写我和弟弟读书的情况，让爸爸安心做工，不要挂念。妈妈也时常教导我们，爸爸工作辛苦，我们要好好读书要勤俭节约，要奋发图强，天天向上。

我曾记得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爸爸妈妈的对话，爸爸的意思是他想打工打到50岁的时候， 就回老家，跟妈妈一起在家里，这样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而且这么多年，他也攒了些钱，可以在家里跟妈妈一起种田种地，两口子有个陪伴了。

后来是我打电话给爸爸催爸爸回来，因为弟弟的病情，妈妈一个人在家害怕，我在外面也不放心。“爸爸，你都快60岁了，你就回来吧，你和妈妈一起在家里看着弟弟，我出门也比较放心” 刚开始爸爸不同意，爸爸还想多打几年工，多存些钱，因为自从弟弟生病，家里已经开始借亲戚的钱了。当时的我刚好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小孩，没有工作，小孩到处要花钱，也没有能帮到家里一丁点忙，甚至于他们还要关照我，关照我的小孩。

爸爸从广东回来，刚开始落差很大，外面是每个月按月领工资，心里有底。现在在家里种田，虽然吃喝不愁，但是他总想着法子去做各种零工，能直接拿现钱的活。去年同村的婶婶家建房子，他去做了一整年，从挖地基，到一层楼，到现在3层楼房全部装修完， 爸爸守着守着全部干完了，生怕活计被别人抢了。爸爸做木工这么多年，有很多自己的工具神器，不管是木匠的活，还是水泥工的活，还是砌墙码砖，铺楼层，刷漆，吊顶，装修，玻璃门窗，他全部包揽了。爸爸做事话少活干净，村里人很喜欢喊他做事。以至于村里红白喜事，打杂下厨放鞭炮迎亲抬家具，都少不了他。 当然这些活都是在农忙时节外，干完自己家里田地里的活，间隙时间做的零工活。

“爸爸，你的手都裂成这样了，有些活计 就别做了”这句话在我心里，我说不出口，感觉自己没有底气说出来。也许在我心里都已经默认了，干活是爸爸的本能，是他存在的意义。偶尔碰到下暴雨，又没有别的活计找上门，他只能在那里 发呆，也许这个时候他的手指是最痛的时候，也许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是最慌乱的时候。

“爸爸，你少干点活吧”很多次，话到嘴巴又自己咽下去，“爸爸，你把饭吃完先，那个活计有这么急吗？”

“你让他干吧， 他不干活，他到处痛，手痛，脚肿，看着谁不顺眼，还骂人”老妈发话了，我无话可说。

也就是在上个月几天假回家，无意中看到了爸爸的手，那是一双饱经沧桑，趟过刀山火海，摸过细沙碎石，浸过沟壑腐朽，尝过人间冷暖的手啊！我从来不曾关注过爸爸的任何一个细节，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匆匆的扒了几口饭，就匆匆的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匆匆忙忙的回来了。

现在我已经正常进入上班的时间，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我桌子旁边有一瓶护手霜没有拆封，是新的，本来有2瓶的，是买一瓶送一瓶的那种特惠装，我自己用了一瓶，这瓶新的，上次忘记带回家了，本来是有意识想带着回家，但是一想到家里，我万是用不着这个东西的，擦这个矫情，给他们用，他们基本也不会用，因为之前家里有我放的面霜小小的，后来我找到的时候已经过期了，都没有用过。

“妈，爸的手破成这样，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擦吗”

“有的，早些时候有买了个爆拆灵，就是凡士林的，效果很好的，冬天的时候买的，现在立春了，都不用这个了”

“爸，妈妈不是给你买了爆拆灵，咋不擦呢，干活戴手套吧”

“冬天的时候擦了，现在好很多了不用擦了”

“那个擦了，容易弄脏被子，你妈洗被子麻烦”

“白天不能擦吗”

“白天你爸的手各种活的弄，咋地擦”

爸爸总跟我说，你要好好上班，顾好自己的家庭孩子，别想太多，不要担心他们。

其实我一直知道，爸爸的期望一直是弟弟，从小到大都是，对弟弟严厉， 对我宽松，同样的事情，弟弟做的不好他会很生气，我做的不好，他似乎觉得已经可以了。

我从来都没有办法成为他的期望，即时我能感受到他的爱， 他希望我过的自由自在，希望我健康就好，仅此而已。

我一直想给他寄一瓶护手霜回去，只是想而已，没有行动，因为我害怕他会生气，害怕他心疼快递费，害怕他到妈妈面前发火，说寄东西是妈妈要求的。害怕他说不想给自己女儿增加负担。

我一直想告诉他， 女儿长大了，可以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了，我会每天努力一点，一点一点的努力。虽然我无法成为你的骄傲，但是我也想做你能依靠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