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生产队都会打鱼,打鱼是有专门的打鱼人带大渔网和渔盆来打。大渔网的两端都有长绳,需要几个有力气的人两头拉着,顺塘埂周围走到快相遇了,就可以取一网鱼。
若是塘的面积大,打鱼人会划着渔盆到塘中间赶一下,说是为了防止鱼漏网。一网鱼多的有几十斤甚至上百斤,少的只有几条,有时候一条都打不到也有可能。
那时候都是春天放一些鱼苗到过年就可以打鱼了。塘里是不下什么饵料的,鱼苗的生长看塘口的側水重不重,如果流入塘中的沟渠多,田里的肥水会随雨水排到塘中,鱼就会长得快点。还有门口洗衣洗菜的塘,都会被认为是发鱼的塘。鱼会多一些也稍大一些。若是没有肥水的山塘,鱼吸收不到好的营养,也长不到多大。即便是发鱼的塘,春天放的鱼苗到过年打鱼时,顶多也就一两斤重。因此那时候大鱼是很稀少的。自然生长的鱼虽然不大,但味道极其鲜美,非常好吃。那时候除了过年过节,平时是不买肉的,即便是过年杀猪也只能留一些猪内脏和头脚之类的,肉大部分都是卖钱,留个十几二十斤的肉腌着,要吃大半年,腌制的腊肉也只是来客人或者农忙时切一点吃。平时别说鱼、肉,就是豆腐也没有得吃。青菜里多一点油就算不错了。大多人家是舍不得腌鱼的,会捉鱼的人在春天发水时以及下半年田沟里能捉到些,若是家中没有会捉鱼的人,那鱼也是很难得的美味。
记得有一年打鱼,竟然打了一条十三斤六两的大混子鱼,这应该是多年漏网的精明之鱼。当时人们惊喜的称之为鱼王。这年的鱼长势还不错,两口大塘打了二百多斤,照算每人能分得八两鱼,说是分鱼,其实要在工分里扣钱的。
这条大鱼怎么分呢?日子需要扣着过,饭都不敢敞开肚子吃的年代,一个工分只值五角钱,那条大鱼按一块钱一斤算,最起码要将近一个月的工分才能买回。有人提议将大鱼切成两半分,有人说即便切开两半分,也得是大户人家才分得着。过年的鱼要求吉利,把它切开了不吉利,谁乐意买半边鱼回去过年呢?几番商议之后,大家一致同意不切开。可是这条大鱼不切开,分出去却着实成了个难题。
寒风在肆无忌惮的侵蚀着每一个角落,毫不客气的掳走人身上透过棉衣散发出来的一点热气。尽管都冷得缩头缩脑的,但大稻床上还是围满了人,有帮忙打鱼的,分鱼的,还有看热闹的。当然还少不了那些不怕冷到哪里都能疯起来追逐嬉戏的孩子。
那年是父亲当队长,负责分鱼的会计在询问几家大户要不要,要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年代,别说没有钱,即便有一点点小积余,也都是节衣缩食省出来留着家中办大事的。谁也不愿意把钱花在吃喝上,家家户户都在紧巴着过日子。没有人愿意花将近一个月的工分买一条鱼。
坐在稻床边的父亲正在拿着黄烟袋,吧哒吧哒地抽着黄烟。会计见没有人要那条大混子,试探性地说:“老队长你家人多,要不这条大鱼你拿回去吧!”其实会计也知道,父亲是一分钱恨不能分成两半用的人,两块钱一斤的黄烟要抽好几个月,他会舍得用一个月的工分买那一条鱼吗?“再等等,看看还有几户要不要,实在没人要,我就要了吧,这么多的人还能让一条鱼给难住了?”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别看他在若无其事地抽烟,其实一直在考虑那条大鱼的事呢!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来了,鱼差不多也分完了,就是没人要那条大鱼。父亲只好拿起那条没人舍得买的已经被寒风吹得冻僵了的大鱼。愣着头慢慢地往回走。此时父亲的心情是复杂的,他除了心疼钱之外,还在心里盘算着回家怎么应付我那脾气暴躁,出了名的算小,会过日子的母亲。回家一顿骂是肯定的,躲也躲不掉。如其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慢慢的捱着,拎鱼的手都被冻木了,不如快点儿到家暖和点,想到这父亲放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赶到了家。
一切都在父亲意料之中,还没进门,母亲看到了他手上拎着的大混子,就大声地嚷嚷了,“你这死老头子,刚才我还在担心你会把大鱼带回家,你果真带回来了,你当个队长,这干的什么事哦?拿一个月的工分买一条鱼,吃完了好跑啊!人家都不要你要,这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呢?小昂杰都像梯子档一样上来了,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母亲絮絮叨叨地骂着,父亲像个犯了错的人,要接受领导训斥一样,干脆一屁股夺在了门口的小板凳上,任母亲怎么骂,就是一声不吭。依旧是顺手拿起挂在腰上的黄烟袋,漫不经心地装烟点火,吧哒吧哒的抽着他喜爱的黄烟。这是母亲骂他时最常见的举动。他是左邻右舍一致公认的好脾气,不管有错没错,若是母亲骂他,总是不回半句嘴,但是母亲要是没理由地骂他,他会很长时间都翘着不理母亲,因此若是不打紧的事,母亲也不会轻易地骂他。
父亲心里很明白,母亲今天骂他是有缘由的,一是心疼钱,二是这大鱼只有腌,过年用不上,还得重新买一条一两斤的鱼过年吃。又得多花几块钱。
鱼说是过年吃,其实也就是煮熟了给人看看,过年鱼实际上就是个摆设。我们这里讲究过年要煮整条的鱼,寓意有头有尾,年年有余。而且是小年就煮好了,一直放到过完年的正月十五,这中间不管来多少次人,都是这一盘鱼应餐,大家都懂规矩,鱼是不会伸筷子的。
母亲的骂声在一向不轻易发脾气的大哥的怒声中戛然而止。“都拿回来了,难不成还送回去呀,往哪儿送呢?快过年了,别再吵吵了,明天我想办法买一条鱼回来过年吃。”大哥是母亲心中最有份量的儿子。听完大哥的话,母亲的情绪平和了许多,她快速地拿起父亲丢在门口的那条不太受人欢迎的大混子,悻悻地朝塘边走去……
时隔多年,生活条件也渐渐的好转了。快过年了,深知母亲爱吃鱼的小哥,特意买了很多鱼,过年的晚上也准备了两份鱼,一盘子留着做年鱼,一大盆子过年晚上吃,可我那已经被苦日子耗尽了体能的母亲,坐在桌子上看了看那鱼,却没有吃一口,那是她平生最爱吃的美味啊!她却一点也不想吃了!饭桌上她把那年分鱼的事又说了一遍。说话间,她那没有多少生气的眼眶里溢满了晶莹的泪珠,那泪珠许是对父亲的歉意,抑或是对生活的感叹!那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