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漆匠是我家族中年长的手艺人,因他家是大房头,繁衍得快,虽说是和我父亲年龄一般大,但还是和我一辈的,见到我父亲母亲,还是要按辈份叫二椒椒二婶的,有时也会跟着他家孩子叫二爹爹二奶奶。老漆匠是极注重礼数的,即便是我们小孩子,他也会跟他家孩子叫我为姑的。
听父亲说,老漆匠的父亲是私塾的教书先生,一肚子好文采,喜欢吟诗作对。因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过年时大家都喜欢找他写对联。老漆匠是他父亲最小的儿子,他的父亲把自己的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他了。因此老漆匠也和他父亲一样,有一肚子好诗文,写得一手好字。
老漆匠的祖上很富有,留下了不少家业。他的父母都很节俭。还是在旧社会的时候就靠省吃俭用置办了一些田地,租给别人种,靠收田租过生活,日子过得倒也殷实。
解放后,政府分了他家的田地,按家产算是要划成地主成份的。乡亲们看老漆匠父亲人好,不忍心看到他财产被瓜分了还要批斗,就都替他说好话,说他家是勤俭节约的人家,虽说有田地也是靠节衣缩食得来的,没有占别人的便宜,只够得上富农成份。那时候还是比较讲民主的,应乡亲们的强烈要求,老漆匠家只划成了富农,老漆匠的父亲也就免了批斗游行之苦。因此老漆匠一家对乡亲们都心存感激,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
老漆匠的两个哥哥身强力壮,父亲就让他们学种田。唯独老漆匠,瘦津津的一介书生,除了吟诗作对、会写一手好字以外,田地里的活儿什么都不会干。那时候手艺人是很吃香的,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父亲怕他以后无法生存,只好让他学门手艺。有心让他学木匠或者瓦匠,又怕老漆匠的瘦弱身体吃不了那苦,就让他学了比较轻巧的漆匠手艺。
老漆匠格外的聪明,师傅教的,一说就懂,没学多长时间,雕花油漆,样样精通,深得师傅的喜爱。虽然成分不好,但师傅欣赏他的聪明才智,还是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为妻。成家后,老漆匠就靠着精湛的手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老漆匠的家和我家只有一塘之隔,小哥二十出头的时候,父亲请木匠给他打了一房家具。那时候木匠、漆匠都是做上门工的。木匠把家具打好后,父亲便请老漆匠来雕花上油漆。
五十多岁的老漆匠梳着二分头,衣着虽然很旧但很干净,全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是青丝丝的,若不是手里拿着做漆匠的工具箱,俨然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走路很慢,喉咙里还有呼噜呼噜的声音,让人听着感觉很难受。那时我不懂,便问父亲,老漆匠喉咙里为什么总是有声音,不难受吗?父亲说:“老漆匠有病,那声音是扯齁,喉咙里就像扯风箱一样,怎么不难受呢?他本来不想做工了,因他手艺好,大家都央求他做,不好拒绝,就一直坚持着做活。”
老漆匠虽然有病,干活是十分认真的。打沙纸,刮灰,上漆,一道道工序,一点也不马虎。雕花工艺,精雕细琢,加工上漆后,精巧别致,格外的好看。他做活从来不在别人家吃饭,或是上午来,把该做的做完了就回去,或是下午来,做一下午就回去。哪怕到吃饭时主人家挽留他,他也不会吃,他说他有肺病,怕传染给别人。
都说慢工出细活,这话一点不假,老漆匠做活是很慢的。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那家具,前后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漆好了,邻居们都来看看,都说这家具漆得光彩照人,就像“玉粑”一样的,口里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玉粑”,那是人们形容家具漆得光滑细腻,无与伦比的美。这也是对老漆匠手艺最好的评价。我最喜欢的是老漆匠的雕花技术,床上方的栏板上,还有床前的两头栏板上雕的各种各样的花朵,玲珑别致,栩栩如生。红的花瓣,金色的花蕊,搭配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真可谓是别具匠心,独具特色。
老漆匠虽然有病,仍然年复一年的做活。有一年冬天的时候,他那扯齁的病加剧,最终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就突然走了!老漆匠带着他那一肚子诗书,一手好书法,还有一身好手艺,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还不到六十岁。
老漆匠的扯齁和他的病,应该和做漆匠有很大关系,可那时谁也没想到把老漆匠的病与油漆联系起来,直到老漆匠离世后,才有人说老漆匠身体孱弱,如果不做漆匠的话,或许寿命会长些。
我们这里的手工雕花油漆技艺,随着老漆匠的离世也画上了句号。老漆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集雕花漆艺于一身的老艺人,经过他的手雕刻漆制的家具,别具一格,精致美观,不管谁见了都会夸上几句。多少年后老漆匠和他的诗书,还有一身好手艺还经常被人们提起……
在我的心里,一直希望能得到一张如老漆匠雕花式的木床。可我结婚时,已经流行四根柱子简约式的木床了,那时高低床是很时尚的。家具也由原来单一的枣红色,演变成多种不同的带木纹的颜色,色调基本是以黄色为主,可以是深一点或者浅一点的不同颜色。尽管油漆工艺在推陈出新的变化着,但似乎已找不到老漆匠时代油漆工艺的厚重感。
随着时代的变迁,老漆匠连同那个年代的手工雕花油漆技艺,一同走进了历史,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无事的时候,我常会想起老漆匠,想起经过他的手加工而成的那些精美绝伦的老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