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国的冬日,暖洋洋的,真是舒坦。站在阳台上伸个懒腰,打量远处的风物,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是数九寒天吗?青山隐约,树木繁茂,街头的美丽异木棉开得热烈奔放,仿佛要劈哩啪啦地燃烧起来。物候的凌乱,似乎让人忘记,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阳光的背后也许暗藏着严酷的雪意。记得有一年腊月,雪打花城,着实让岭南人大吃一惊。
这里是广东自由贸易试验区南沙片区,还有更好听的叫法,即大湾区明珠湾区。忽冷忽热的天气,除却鼻腔过敏导致的声调无常,其他突如其来的造访还能消受得了。
南沙位于珠江虎门水道右岸,是广州最南端的半岛,西江、北江和东江在此汇流。原来隶属番[pān]禺,后辟为南沙新区,成了守护广州南门的小厮,2015年设立自由贸易试验区,核心地带称“明珠湾区”。其实,更早的时候,南沙还分别被东莞[ guǎn ]和中山管辖过,算起来真是“三姓家奴”。南沙区有三街六镇,我住在南沙街,属于行政与服务中心。不过,我却喜欢东涌[chōng]镇与万顷沙,因为东涌镇有小桥流水和景观绿道;万顷沙水网纵横,有南沙湿地、百万葵园和生猛海鲜。这样罗列,南沙好像还不错呢!
所谓自由贸易试验区,就是采取自由港政策的关税隔离区域,实际上以粤港澳合作为基础。政府划出来几块地盘,以加强三地在物流、制造、科技、服务及旅游等方面的合作与交流。南沙也和“一带一路”沾点边,是“海上丝绸之路”中的一站,南沙港有客运码头和货运码头,是国际游轮母港,也是粤港澳大湾区中心的交通枢纽。听起来很高端,但在我们寻常百姓眼里,只不过新开了几家免税店,可以就近买到洋奶粉,用不着跑到香港,被人当成水货客挤兑。
虽然是新区,不过相对于广州的繁华地段,南沙的人气明显不足,而且多是操普通话的异乡客。我迁居而来的时候,自贸区版块机器轰鸣,乌烟瘴气,整个南沙就是一座建筑工地。如今虽然略有改观,但建设依旧在进行。南沙街有金洲村,听起来就像土豪扎堆。我喜欢附近的蕉门河,两岸多购物广场和游乐中心,是兜售时尚与潮流的所在。
金洲土里土气,却别有洞天。南北走向的金沙路西边为新建的商业住宅,以东则是原住民的低矮小楼,城里人叫作“农民房”,最受初来乍到的外地淘金者欢迎。穿过农民房,里面喧嚣热闹,一派市井生活气象。潮汕的砂锅粥、兰州的牛肉面、本地的桑拿鱼,活色生香。我的追求,就像夜场的排档一样朴实而简单。圣人云“食得是福”,真乃金玉良言也。
金沙路一直往北就是珠江狮子洋,能看到大虎山,小虎山。南边是今洲广场,奇哉怪也,为什么不叫金洲广场呢?这里原是旧镇中心,现在被王氏所建的万达广场挖了墙角。从此往西能到区政府,多部门集中办公,是我见过效率最高的行政单位。东南方向可达天后宫,政府办不成的事,不妨去找天后娘娘。
天后宫在大角山麓,初建于明朝,叫天妃庙;清朝乾隆年间重修后取名元君古庙,供奉天后;抗战时期被侵华日军毁坏;1995年由香港富人捐款重建,才成现在的规模。虽然为新建筑,但却是东南亚最大的天后庙,被誉为“天下天后第一宫”。天后也叫天妃、妈祖,是掌管海洋的女神,为沿海居民所信奉。妈祖是宋朝人,姓林名默,世居福建莆田湄洲岛,扶危济困,助人为乐,二十八岁遭遇海难,被乡民立庙祀奉,成为海神。闽越的樵渔耕读常说:“下海求妈祖,上山拜太姥[mǔ]。”想来也是极为灵验的。
我去过几回天后宫。整个宫殿群背山面水,层层递进,洋洋大观,颇有皇家气度。广场上的天后雕像高达14.5米,衣袂[mèi]飘拂,天姿庄严,面对烟波浩淼的零丁洋。是不是觉得耳熟能详?提个醒儿吧,南宋文天祥曾题写《过零丁洋》,尾联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千古绝唱,也是民族精神。
文天祥是抗元名臣,与陆秀夫、张世杰并称“宋末三杰”,于五坡岭兵败被俘,宁死不降。宋室坍塌,蒙元南下,“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崖山之后,江南才子便只能哀叹“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了。
说起来,有些巧合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的城隍庙供奉文天祥,时人称为“隍爷”。而我呢,就是那个来自“薯都”的土著。如今成为新南沙人,遇到千里路上的官儿,难免有些感慨。文天祥遇难后,同朝诗人谢翱[áo]曾在浙东严子陵钓台设灵哭祭,用竹如意击石而歌。可现在谁还记得他呢?除了江西故里的遗墓,别处与方天祥有关的建筑实在太少。我倒觉得,零丁洋应该建座纪念馆,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或许更实在。
南沙虽然近海,但甚少受到狂风暴雨的正面攻击。当地人相信,只要天后显灵,风浪自然会被化解。以往台风袭来,休想逾越天后的十指关。
我向来不愿磕头拜神,最多将他们当成老人家,以礼相待。烧柱香,打声招呼,表示我来过。然后穿过几重殿阁,沿台阶爬上大角山顶。这里有座南岭塔,颇为华丽,可惜塔门紧锁,不能登临。沿山路再走十几分钟,有七座炮台和一个弹药库,是为大角山炮台遗址。虽然辟为景点,但人迹罕至,破败凌乱,几乎要被荒草吞没了。举目四顾,零丁洋、虎门桥铺展在淡蓝色的调子里,甚至隐约可见隔江对峙的沙角、威远炮台。
史海钩沉,虎门销烟。鸦片战争拉开了中国近两百年的屈辱历程,即使有这两岸互成犄角的重炮和林则徐大人,也挡不住西方列强从珠江口长驱直入广州,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君不见,时至今日,许多同胞仍然戒不掉他们卑微的“慕洋”习气,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殊不知这世界根本没什么大同,争夺资源和话语权才是永恒的主题。所以,只要国家、民族和宗教没有消亡,人类永远都会拉帮结派,永远都会抱团取暖,大同世界不过是张画饼。
姑且不必无为的激愤。广州从来都是个包容的城市,何况还有别的风景可看。譬如,夜幕初临的时候,如果能酝酿出好心境,不妨登上黄山鲁,站在高处,俯瞰流光溢彩的南沙港和虎门桥。然而,主城的商业住宅区域却黯然无华,也许里面还没有住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