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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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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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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茶罐罐二寸八

通常认为,北纬30°是黄金产茶带。《茶经》也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北方实在是不争气,千余年过去了,一直没有调教出像样的茶品。话是这么说,但定西人喝茶的功夫万不可小觑,真正的独立特行,与别处大有不同,即当地所称“罐罐茶”者也。

所谓“罐罐”,通常为陶质或者瓦质,窄口圆肚如鸭儿梨,容量极为袖珍,所出茶汤甚至不能饮满一口,故而又叫“曲曲罐”。有则顺口溜说“煮茶罐罐二寸八,两头小来中间大”,所指即甘肃人的茶具。其实还得准备一只略有份量的罐儿,能盛二三斤清水,以便煮茶的过程连贯而顺畅。

煮茶怎么能少了炉子?我见过泥土捏的土火炉,方形或者圆形,炉膛也是口小肚大,可以想象成“红泥小火炉”,一般烧柴薪,也能烧煤炭木炭。考究点儿的人家用火盆,我家曾有一只,生铁所铸,三足如鼎,边缘铺展若盘。泥炉与火盆后来被有烟筒的“洋炉子”代替,乡下从此结束了原始“烧烤”时代,不再遭受烟熏火燎。“洋炉子”还在使用,但仅限于冬季,夏天喝茶,多用简洁方便的电磁炉,曲曲罐也换成了铁皮罐或玻璃罐。

好吧,家伙准备齐全了,我们就来煮“一罐子茶”。说实话,山里人的煮茶过程有时繁复得令人生厌。“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清晨六点起来,开始拾柴生火。火炉一般放在炕头,“洋炉子”产生以前都是开放性的明火。如果碰到湿柴或老树疙瘩,不易点着,这“茶仙”还要鼓足腮帮子努力吹气。一时间粉尘凌乱,浓烟弥漫,其他人只能跑出屋外。一番鼓捣折腾,火终于旺起来,人也涕泗横流,狼狈不堪。按我的心性,如此费劲,那还有喝茶的情致?

可山里人不管,这就是“茶瘾”。有茶瘾者通常是家里的男主人,即“掌柜的”。他们对茶叶的品级倒不介意,以云南产大叶粗茶为佳。一般来说,茶叶几乎要塞满“曲曲罐”,第一煮用来洗茶盅,第二煮方能入口。随后煮茶时间逐渐拉长,沸水蒸腾,茶叶外溢,便不断用茶笔捣下去,捣下去,直到茶汤至浓至苦,随意安闲得让人嫉妒。我们常说谁喝的茶几乎能“上线”,或谓“像眼泪一样挤出来”,盖指茶汤浓而少,潜台词就是“此公茶瘾极大”。

这“一罐子茶”其实也是早餐。西北人喜欢面食,喝茶时以酥脆干硬的食物为好,麻花锅盔葱油饼,都很有嚼头。边喝边吃,重点在“喝”,但都不可或缺。有些人喜欢在炉盘上烤几粒红枣,或放点儿肉桂、枸杞、葡萄,随心所欲地调配茶味。我小时候,只有在除夕夜守岁,才能喝到“枣儿茶”。时过境迁,如今再喝,已很难找到那时的感觉。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喝茶的过程漫长而富有韵律,看着缕缕茶烟在火焰上升腾盘旋,散发着特有的清香味儿,自是如神仙般舒坦。或者端起茶盅儿,故意将“喝”的时间拉长,轻啜细咽,若有所思。这个阶段,也是拉家常谈事情的最佳时机。“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家里来中老年男性客人,第一句话就问:“喝茶不?”唯有喝“一罐子茶”,才是真正的待客之道。“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即使寻常的庄稼汉,一杯茶下去,都变成了思想家。谈古论今,说风道月,话匣子打开也一样妙语如珠。

话说,煮“一罐子茶”至少要持续一小时。待茶叶略薄,婆娘家可以喝几杯,或者小孩子也能讨上三杯两盏。这种明火煮茶的习惯,每日烟雾缭绕,导致房屋椽檩被烟熏得油光锃亮,屋里通常一股烟焦味,外地人恐怕很难消受。但也有好处,因为烟气儿足,入木三分,蛀虫难以安居,逃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确切知道西北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煮“罐罐茶”。如今的茶具炉具早已不同往昔,但这种习俗一直在延续。如今的城市街头甚至有专为远乡人准备的罐罐茶摊儿,走累了喝一罐子解乏,仿佛回到家里,自是妙不可言。其实,西部很多地区都喝罐罐茶,只不过有些在茶叶中添加了其他成份,譬如羌族的面罐茶、油炒茶,也属此例。

喝茶本来就是件风流雅致的事情,煮、煎、烹最是相宜。茶圣陆羽描绘煮茶:“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可见煮茶极为讲究,拿捏不准水就老了。又写饮茶:“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简直就是威胁,难不成品行不好,连喝茶都会噎着?

古人以茶为诗者多得数不过来。唐朝诗僧皎然说:“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虽然有失偏颇,但也可以看出唐人对茶和酒的态度。连酒仙李白都夸:“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苏东坡更是将茶比作美人:“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元朝洪希文则说:“临风一啜心自省,此意莫与他人传。”看来,这个福建人喝茶还有独门秘诀。曹雪芹题道:“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怪不得他在《红楼梦》里将饮茶一事写得极为风流。

我在法门寺珍宝馆见过一套唐朝的银质茶具,有茶炉、茶笼、茶辗、茶盒、茶焙、茶勺甚至炭钳子,精致得让人眼红。今天就算有价值昂贵的茶具,恐怕也都流于炫耀富贵,很难说得上是茶文化。没办法,这世间能有几个茶圣?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荼”即是茶。我拜访过神农故里宝鸡常羊山,他最终误食断肠草,没来得及用茶解毒即告亡故。事实上,即使能及时得茶,恐怕也难解断肠草毒。现代中药方剂很少用到茶,岭南地区习惯以凉茶作为饮料,其主要成份是中药,“茶”只是背了个名声。

中国是茶的故乡,尤以江浙、云南、福建所出者为佳。陆羽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皆饮焉。”由此可见中国人喝茶的风气源远流长,发于神农,兴于唐,盛于宋,普及于明清。兰州人喜欢盖碗茶,岭南偏爱功夫茶,这些都以“泡”见长,远不及西北乡下颇有古风的煮“一罐子茶”来得劲道。不过,现代的好茶叶都适合泡,只有粗茶才耐煮能煎。

我去过云南景迈的“芒景千年万亩古茶园”,是为西南最早的茶树驯化与栽培基地。当年贩卖茶叶的马帮从西南边陲出发,北上川藏陕甘,硬是踏出了一条茶马古道。实际上,贯通东西的丝绸之路,从西汉开始,就飘散着茶叶的味道。英语“tea”即是汉语“茶”的音译,印地语里的“chai”,同样是翻过喜马拉雅山的汉语。

域外也有爱茶的国家。印度大吉岭产红茶,当地人喜喝奶茶,混合许多香料煮沸,甜腻中流窜涩辣;斯里兰卡在英国殖民时期种植茶叶,从印度带来的茶奴,甚至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民族结构;波斯人制茶则与藏红花或玫瑰花一起烘焙,入口芬芳四溢,添几粒方糖,才带劲儿。英国人喜欢泡茶包,加奶加糖,而“英国早餐茶”则与广东人的早茶类似,有得饮有得食。

如我这般旅居岭南的北方人,有时也会怀念“罐罐茶”。于是想出来一个折衷方案,电磁炉配玻璃茶壶,能煮能泡,可供四五人同时牛饮。若要说正宗,还是要跑到我们西北乡下,随便钻进谁家,都会煮罐罐茶来招待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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