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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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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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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定西,与水的斗争

“狗狗,起来,快点起来!”

“阳婆都晒到沟子门上啦,赶紧起来提水!”

奶奶从门外进来,一边走一边喊。她已经在菜园里忙完一轮,而我还赖在炕上,于睡梦中作最后的挣扎。“狗狗”是昵称,在我们这里,老人家叫小孩,似乎都能用“狗狗”,意为“狗娃子一样的小可爱”。我已经习惯了奶奶每天早晨的唠叨,只有在她不紧不慢似嗔非嗔的吆喝声中爬起来,才觉得踏实。

我们村叫“大窎[diào]沟”,两座山夹一条沟,一头封口,一头敞开,像一个帆布口袋。山前岭后还有叫“小窎沟”、“徐家窎沟”者,应该基于同样的缘由吧?这个“窎”字,令人费解。翻字典,释义有二:一是遥远而深长,二是骂人的脏话。“窎”用于地名,通常指飞鸟,想来我家以前也有“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的光景。

附近的村落,也多以沟为单位,一条沟就是一个自然村。虽然沟壑纵横,但沟里没有涓涓溪流,都像老烟鬼的牙擦骨一样焦涸饥渴,只有下暴雨的时候,才能看到奔腾咆哮的山洪。听到外头见过世面的人讲,陇中是天下最干旱最苦焦的地方。我没去过远方,听得心里痒痒,于是,便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

我能记得起来的最早的事情,大抵要追溯到生产队时期。那时大窎沟有二十来户,百十口人,其中王家和张家最多。我家坐落于西山脚下,院子东北两面是房屋,西面靠山,南面是敞开,没有大门。

听到奶奶的说话声愈来愈近,我便赶紧爬起来,揉开兀自朦胧的睡眼。看着窗外阳婆像水一样从山头滑落,掠过树梢,铺满院子,就像谁人正在画着画儿,天地间弥漫着水墨一样的气息。

在奶奶的催促声里,我拎起一只瓦罐儿去提水。出门往北,朝沟口方向约一里许就是水泉,经常能遇到挑水的男男女女。他们有时会哼着叫不上名字的小曲儿,昂首阔步,水桶晃晃悠悠的,极富节律,似乎要荡出音韵来。我想,他们要是摔个跟头,两只水桶估计要“报销”罢?

因为我们的水桶都是用木头箍的,榫卯结构。一个圆底,再加十来块木板拼合起来,聪明人由此得出一个“木桶理论”: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其最短的那块木板。这道理我最懂,老水桶因为磕磕碰碰,原来整齐划一的木板,会逐渐变得长短差参,所装水线自然不能超过最短的那一块。

那时候,我还没有本事挑起两桶水。奶奶便在一只瓦罐的耳朵上拴根绳子,教我到泉上提水,一罐一罐,倒入大缸里备用。出门左转,要下一个坡。坡的一边是悬崖,边上长满席芨[jī],夏天的时候一根一根拔出来,可以编成箢[yuān]子和背斗。另一边是我家的菜园,樱桃和榆树的枝条从陡峭的埂子上垂下来,我蹦起来就能够得着。春天摘榆蝶,秋天摘樱桃,是最快乐的事情。有一回,不知怎的,我居然从上面掉下来,摔得七荤八素,但似乎没有大碍,依旧上蹿下跳,惹大人嫌弃。

所谓水泉,其实是个约有三四丈深的阔口大水坑,周围隆起,以阻挡暴雨山洪,一侧开豁口,有台阶直到泉底。底部可见“泉眼”,泉水清澈的时候,能看到水流从土层中汨汨冒出。我便相信,水是有生命的,就像某个活着的事物,正在呼吸吐纳,煞是神奇。但是,泉眼经常会被四周滑落的泥土堵塞,或者暴雨过后,水泉变成一个烂泥坑,漂满枯枝败叶。饶是如此,我们依旧挑回家里饮用。直至沉积的水愈来愈少,队里才会组织人将坑里的淤泥挖出来,恢复到“水泉”的样子。

由是,自春暖花开泥土苏醒,塌了挖,挖了塌,就像一种宿命,不断循环往复。与水的斗争经年累月,过年过节,用水剧增,导致泥沙俱出,需要用马勺沉底才能勉强舀满水桶。勤快的人早起,能挑到清澈的泉水,懒人则不然。

冬天是个令人愉悦的季节,粮食归仓,我们也与泉水和解。因为土层上冻,不再滑落,同时水面结冰,只要维护好冰面水桶出入的小洞,就能畅快淋漓地打到一担水。如果天气够冷,或者下雪后,泉水纯净透亮,水汽弥漫,氤氲蒸腾。这个时候,会让人由衷感慨,生活竟然如此美好。

村里也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吃水问题,曾计划弄几个水泥箍,将泉底四面箍起来,以防泥土滑落。但不知怎的,一个社员的腿被砸伤,水泥箍还是没有没拉回来。水泉照样塌,吃水依旧难。

其实,我们还有两个地方可以挑水。一个是村口的大泉坡,这地方泉眼多,似乎随便一锄头都能挖出水来,永不枯竭,周围人都在这里饮牛饮羊。每至傍晚,驴嘶马鸣,甚是热闹。因为离我家有二三里地,即使大人,挑水也嫌远。另一眼泉在东山背后,叫水泉湾,属于三合队的地盘。山高坡陡,路程又远,只有住在半山腰的王家才愿意去。

东山上有五户人家,都姓王,其中四户和我们家是“亲房”。到我这一辈,都算是一个太爷的重孙子。另外一家独门独户,也是王姓,据说和小窎沟王家同出一脉,我们遇到,或过年过节,也以本家相待。他们平时挑水,要比低处的人家走许多路,两桶水挑到家恐怕只剩两半桶了。我曾打听过,他们几家为什么住那么高?但好像谁也说不清楚。

上面王家如我这样的半大孩子多,偶尔能看到他们抬水。小个在前,大个在后,因为上坡路多,搭配起来倒也相得益彰。

常言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你来得回数多。我的确摔碎过几只瓦罐,甚至有一回踩空,直接掉进泉里,吓得哇哇大哭。扑腾几下,却发现水仅齐腰深,便若无其事地爬将出来。估计没有人看到吧?因为他们毫不介意,照样挑水做饭。可惜,彻底碎裂的瓦罐儿,即使手艺高超的甘谷补锅匠,也无法修复,只得接受奶奶经年累月地数落。

其实,村里人畜饮用或洗洗刷刷用水向来不缺,最多水质浑浊,沉淀些时间就变清了。但若要灌溉,只有菜园里金贵的葱韮芫荽,才勉强够资格。至于其他庄稼,只能指望老天爷大发慈悲,合适的时间降适量的雨。我们常说“靠天吃饭”,大抵就是这个道理。当然也会敬神祈雨,每年都要给掌管本地事务的“大王爷”献鸡献羊,或献上几台秦腔。

话说回来,我们尚不算吃水最难的地方。我见过渭源人的水窖,天晴改水路,将雨水收集到一个预先挖好的地窖里,经沉淀消毒后食用。所谓未雨绸缪,吃窖水的人最有体会。事实上,满山遍野的羊粪蛋子,雨水一路冲刷,藏在窖里又怎么可能干净?就算这样,储存起来的雨水还得省着点儿用,否则等不到再次下雨,就要断水。

以现在的生活水准对照,我们那时用水的确省到极致。刷锅水要倒在猪槽里,洗脸水要洒地浇菜,一滴水必须多次利用,不可无端浪费。关于水的意义,水的哲学,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教导。对我们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水就该这么用,并不觉得省吃俭用是如何如何地艰苦。去过北乡的人说,那地方吃水才难,姑娘们在提亲时才有机会洗一把脸。我未曾亲身体验,未知是否夸张?

后来,我读书,参加工作。再后来,我离开大窎沟,有机会去远方。游览过波澜壮阔的渺渺江湖,观赏过白鹭娉婷的漠漠水田,才知道贫瘠限制了我们的想象,我们苟且活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外面常说,“陇中苦瘠甲于天下”,算是好听的,因为他们心怀悲天悯人的善意。

1990年以后,政府补贴,鼓励当地自己打井。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凿井取水,基本解决了吃水难的问题。而且,叫嚷了几十年的“引洮工程”也终于完成,山沟里通上了自来水。当地人总算见识到,原来水还可以直接流到灶台,流入锅里。

如今,生活条件固然得到改善,但同时村子也失去了活力。我们村有些举家迁居河西走廊,还有些人外出谋生,再加上老人离世,导致村里的人口不及原来的一半。年过六旬的四叔叹息:我们这一层人离开,大窎沟恐怕也就废了。这是实话,我无言以对,莫名悲凉。

最近一次回乡,村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二十几个人,多数是不愿意离开故土的老弱病残。田地荒芜,人语消歇,再也看不到往日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更看不到打捶骂仗。往日隔山都能听见的尖利的吆喝声,如今已然成为绝响。原来的水泉,早已被黄土湮没,上面种着几棵白杨树,大概是张家的罢?

我家的自来水龙头,安装在门口,以供尚能自理的老人使用。不过,我还是喜欢源自地层深处的故乡水。每次回乡,取一罐井水煮茶。空气里流淌着儿时的味道,仿佛穿越到过去,又遇见那个拎着瓦罐儿取水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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