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时期,塔吉克人改用以西里尔字母(Cyrillic)为基础的塔吉克文。现在的情况是,平原塔吉克人能和波斯人面对面吹牛,但他们都看不懂对方的文字。就像离散多年的兄弟,双方的距离愈来愈远。而帕米尔山地塔吉克人和新疆塔吉克人使用中古法尔西(Farsi)语,与波斯人可以跨越时空对话。
去彭吉肯特古城遗址颇费周折。我在网上搜出一张标志性的图片,边导航边打听。穿过郊区村落,进入山口,爬上一堆城堡样的废墟。感觉面积太小,便继续向前。半小时后,终于看到被半熟的麦田包围着的“老彭吉肯特发掘考古博物馆”。
博物馆很小,门前种满月季花,随风摇曳,花气袭人,倒让人欢喜起来。馆长坐在田埂上和人拉家常,看到有远客来访,才开门迎接。庙小留不住大神,这里只有一些陶罐残片和重要文物的复制品。不过,馆长还是认真讲解,从布帛钱币到壁画碎片,从拜火教骨灰瓮到“粟特舞娘”,从阿拉伯人破城到年轻的苏联考古学家,清清楚楚。显然,古城出土的文物,以五世纪的壁画碎片最为重要,其次是七至八世纪的“粟特舞娘”。“粟特舞娘”是一段被火烧焦的木雕残件,或许就是唐人笔下的“胡旋女”,现在是彭吉肯特古城的标志。
粟特地区因遭阿拉伯人和蒙古铁骑蹂躏,能展现他们辉煌时期的遗物不多。壁画尤其珍稀,除撒马尔罕阿夫罗夏伯外,就数这里重要。鲁达基博物馆有一小部分,其他在杜尚别和圣彼得堡冬宫(Ermitage)博物馆。壁画虽然残缺不全,但内容丰富,从粟特贵族征战、游猎、宴饮到宗教故事,反映出当时的社会风貌和宗教文化。显然,中古时期的彭吉肯特,不仅是重要的贸易城市,也是各个文明交会的中心。
古城入口有考古学家马尔沙克(Boris Marshak)墓。苏联于1946年开始对老彭吉肯特进行考古发掘,1954年,21岁的莫斯科大学考古系学生马尔沙克来到彭吉肯特。他这一干就是五十多年,最后长眠于古城入口。还有几块牌子,贴着古城复原图,能看出曾经的风貌。
作为“商人之城”,老彭吉肯特曾是丝路最繁华的大城市之一,依靠经营从中国到地中海沿岸的商品贸易,积累了大量财富。据称鼎盛时期,彭吉肯特古城有上千家骆驼旅馆,附近国家的商人都会来此赶集。所以在古城出土的大量钱币,除本国外,也有来自康、安、石诸国的货币。
其实,仅凭文字难以想象古代彭吉肯特的繁华富庶和商业地位。如果翻越突厥斯坦山,前往费尔干纳盆地走上一遭,就会明白萨拉子目和彭吉肯特的重要性。有人夸张地感叹:“就像一个饥渴的光棍望着美少女在自己身边欢畅跳跃,但却沾不到一点雨露,那是一种多么撕心裂肺的熬煎呵?这种熬煎在翻过突厥斯坦山后突然结束,泽拉夫尚河谷豁然开朗,将土地滋润得肥沃富庶,彭吉肯特就是那个最幸运的城市。”我后来翻越突厥斯坦山,对这段话深有感触。
话说回来,有钱就怕贼惦记。阿拉伯人从七世纪开始入侵粟特,公元706年,阿拉伯名将屈底波(Qutaybah ibn Muslim)率军直逼彭吉肯特。昭武九姓诸国闻讯后,派兵围攻阿拉伯军队两个月。背水一战的屈底波最终击败粟特联军,围困彭吉肯特50天。第一次破城后,彭吉肯特人请求投降,屈底波同意,派副将率部留守。但他还没走远,就传来留守军队全部被杀的消息。据说副将暴虐,强抢富商的女儿,结果引发众怒。屈底波再次攻破彭吉肯特,杀死所有抵抗者,劫掠一番,规定贡赋额度后,继续攻打其他粟特城市。
屈底波走后,粟特贵族迪瓦什蒂奇(Divashtich)成为领袖。他最初顺从阿拉伯人统治,甚至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当人质。公元720年,迪瓦什蒂奇联合几位粟特领袖发起反抗阿拉伯人的战争,722年兵败被俘。阿拉伯人纵火烧毁彭吉肯特,将迪瓦什蒂奇斩首,遗体钉在拜火寺庙前示众,头颅被带到伊拉克。迪瓦什蒂奇是最后一个反抗阿拉伯入侵的粟特首领,被后世尊为民族英雄。
迪瓦什蒂奇死后,彭吉肯特逐渐没落,于八世纪末完全废弃,只留下这些断壁残垣供今人发掘考古。后来的人们在西边1.5公里处重建新城,这就是现在的彭吉肯特。
挖掘考古表明,彭吉肯特始建于五世纪,七至八世纪臻于繁荣。中国典籍有许多记载,《新唐书》云:“米,或曰弥末,曰弥秣贺。北百里距康。其君治钵息德城,永徽时为大食所破。显庆三年,以其地为南谧州,授其君昭武开拙为刺史,自是朝贡不绝。开元时,献璧、舞筵、师子、胡旋女。十八年,大首领末野门来朝。天宝初,封其君为恭顺王,母可敦郡夫人。”“钵息德”或为彭吉肯特、喷赤干对音?十世纪阿拉伯舆地学家伊斯泰赫里(al-Istakhri)记载过二个“Mâymurgh”,其中一个就在撒马尔罕附近,当为《新唐书》所记米国、弥末、弥秣贺,曾是大唐羁縻州。
又《册府元龟》记载,永徽五年(654)五月,“大食引兵击波斯及米国,皆破之。波斯王伊嗣侯为大食所杀,伊嗣侯之子卑路期(斯)走投吐火罗,遣使来告难。上以路远不能救之。寻而大食兵退。吐火罗遣兵援立之而还。”从时间上看,大食在征服波斯,进抵河中,顺道洗劫了米国。但城市还在,一直到倭马亚时期,古城被阿拉伯人彻底催毁。
各种迹象表明,这座古城就是《新唐书》中的“钵息德城”。沿着一段新修的台阶上去,即为东南角楼。站在这里,周围风光尽收眼底,古城分外城、内城和城堡(Ark)三部分,城墙里面是内城。城堡位于西面山头,原有小桥与内城相连,现存城墙和宫殿遗迹,是统治者居住的地方。我刚才爬上的废墟,就是城堡。内城街区纵横,人家参差,主道宽三至五米,两边是住宅(Shakhristan)、商店(Rabad)和作坊,还有两座拜火教寺庙。富人住两层小楼,一层有储藏室和通往第二层的螺旋梯;第二层是用壁画装饰的大厅,以雕刻精美的木柱支撑。
壁画是彭吉肯特古城最重要的文物,已经在超过50个房间遗址中有所发现,其中一些保存完好。通常大厅主墙的壁画绘守护神,其他三面墙绘节庆典礼、征战游猎、萨珊英雄史诗和民间传说,甚至波斯史诗《列王纪》中的鲁斯塔姆(Rustam)、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湿婆、两河流域的女神娜娜(Nana)等形象。
彭吉肯特古城壁画说明,粟特人虽然信奉拜火教,主要继承波斯文化,但兼容并蓄,能够接纳其他外来文化。也有研究粟特艺术的人说,粟特画中的世界,与他们所熟知的真实生活相去甚远;他们为自己的财富感到骄傲,但却羞于道明来源,通常表现得低调而虚伪。
有学者认为,粟特人在胡为胡,入华为华,虽有信仰但不怎么虔诚。换句话说,就是什么有利信什么,算是中古时期世俗实用主义的典型。唐玄奘就是伯乐,最善看相,他说粟特人:“形容伟大,志性恇怯;风俗浇讹,多行诡诈,大抵贪求,父子计利,财多为贵,良贱无差。虽富巨万,服食粗弊。力田逐利者杂半矣。”一语中的,说到粟特人的骨子里。
粟特人精明世故,擅于经商且唯利是图。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们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擅于算计的犹太人和粟特人,无非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从整个民族的发展态势来看,他们确实有些短视,最终只留下巴掌大的土地,而且四面楚歌。再看厚积薄发的俄罗斯人,他们不惜代价攫取的广袤土地,才是真正的财富。
唐朝时,九姓胡人大量涌进中国,甚至出现安禄山这样的豪门望族,他自称粟特人“光明之神的化身”,一度搅得唐王朝天翻地覆。西安西郊三桥所出《米继芬墓志》曰:“公讳继芬,字继芬,其先西域米国人也 ,代为君长,家不乏贤。祖讳伊西,任本国长史。父讳突骑施,远慕皇化,来于王庭,邀质京师,永通国好。特承恩宠,累践班荣。历任辅国大将军,行左领军卫大将军。……夫人米氏,痛移夫之终,恨居孀之苦。”从墓志看,他承袭父业,以米国质子身份于大唐军中任职,亦证实米国王族间的通婚习惯。
如今所见古城街道,一片废墟。但同时也发现酒槽、铁器铺和玻璃作坊遗址。粟特人擅冶金,以制造甲胄闻名,甚至当成国礼献给唐玄宗。开元六年(718年),“康国遣使贡献锁子甲、水精杯、马脑瓶、驼鸟卵及越诺之类。”城南发现50多座墓葬,出土许多拜火教独有的骨灰瓮、火祭坛,刻有十字架的景教墓碑。
自阿拉伯入侵以来,康、安、石、吐火罗、俱密等国都上书向唐朝求援。开元十五年(727年),吐火罗叶护遣使上表称:“奴身今被大食重税,欺苦实深。若不得天可汗救活,奴身自活不得,国土必遭破散。求防守天可汗西门不得,伏望天可汗慈悯,与奴身多少气力,使得活路。又承天可汗处分突骑施可汗云:‘西头有事委你,即须发兵除却大食。’”
简直就是声泪俱下,铁石人儿也动心肠,但唐朝不允。史学家白寿彝说:“唐朝不允,可见唐朝已不能拥有霸权,保护蕃国。”其实,唐朝也在行动,直到天宝十年(751)高仙芝兵败怛罗斯。
“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古城占据整个山头,居高临下,虽然取易守难攻之势,但却挡不住阿拉伯人的一把火。穿过齐腰深的野草,登上古城北墙俯瞰,见泽拉夫尚河如一条明净的缎带,流过新城市的边缘。几个塔吉克牧人赶着羊群穿过古城荒丘,很想聊上几句,但语言不通,只能手舞足蹈地打个招呼。
夕阳衰草,牛羊欲下。这等情境,正所谓“当时门前走犬马,今日丘垄登牛羊”。念及过往,难名忆古伤今,教人怆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