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黄石松的头像

黄石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0/22
分享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乾城的月台

乾城的月台

黄石松


小商接发绿皮列车7621次回到车站调度室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夏天乾城火车站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中午。月台上旅客陆陆续续出站,一对年轻夫妇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调度室,男人的前胸后背有大片纹身,一副宽大的墨镜扣在脑门上,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头戴着一顶白纱遮阳帽,显得很洋气。

一开始,小商认为俩人是调度员的熟人,也就没搭理。调度员认为他俩是小商的熟人,也没过问。小商径直走到走廊的水笼头边,他俩跟着小商穿过了调度室。

女人等小商洗完手,才开始用水。她白皙的手指蘸了蘸肥皂盒子里洗衣粉,放在手心里接点水化开,然后轻轻地涂抹在脸上。男人取下墨镜,把脑袋伸在水笼头下淋个痛快。

过了一会儿,男人掏出一块手绢给女人擦脸,他的手指头很粗壮,动作很轻柔。女人侧脸恰似月牙,鼻梁很傲执。

小商没作声,面无表情地瞥了俩人一眼。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一盒芙蓉王,弹出一支递给小商,低声地解释道,我老婆怕出汗,我觉得那是穷讲究。女人好像听见男人说了些什么,对小商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你,然后拉着男人走出了调度室。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了”从狭长的过道里钻进小商的耳朵,他猜女人在拧男人的胳膊。

小商是乾城火车站的一名外勤值班员,工作内容就是接发旅客和货物列车。脖子上常年挂一银色口笛,白天使用一面红旗和一面绿旗,晚上用信号灯,信号灯可以调节三种颜色,白色灯光用于自己夜间照明,红色灯光是停车信号,绿色灯光则是列车通过或发车信号。当然,上班的时候他还必须携带一个对讲机,呼唤应答的频道与火车司机、调度室、信号楼相同。

乾城的秋天,总是随街道两旁法国梧桐开始落叶而来,随市政府背后两排银杏树叶黄了而去。初秋的一天是小商的夜班,这时天色有些麻麻亮,小商照例接下一列由北至南的货车,停在站内接受列车检查,货车尾部走下两个人,他用信号灯朝那个方向照去。

小商没看清楚对方是谁?对方却先开口了,小师傅是你吧?男人说。

站在列车尾部的女人摘下头上的帽子,拍了拍灰尘又戴到头上,女人两手好像相互搓着。小商应道,哦,没事没事,你们来洗手吧。

调度室的其他值班人员眯着眼睛养神,俩人跟着小商蹑脚蹑手走到走廊水笼头处,小商示意他们等一下。小商转身走进间休室,从自己的铁皮柜里取出一坨香皂递给他俩。

小商依着走廊水泥围栏抽烟,不远处院子里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了。男人胡乱地洗了把脸,咧嘴冲小商一笑。女人背对小商脱下帽子给男人,洗了手之后开始洗脸。女人的背影如同峒河岸边的杨柳,她用手整理头发的动作极像柳枝随风轻舞。

小商把烟蒂弹出去,问他们今天这么早,是有急事吧。

“啊”男人应了一声,“嗯”正待开口时突然停住了。女人此时戴好白纱遮阳帽,把香皂冲了冲放进香皂盒里还给小商,她说今天是乾城这边亲戚有事,而茶城没这么早的火车,所以我们早早的赶货车来了。我们打搅你了,谢谢你啊,小师傅。

俩人手牵手离开调度室走上月台,那时天色还没怎么亮,小商对他俩说顺着铁路走,走过铁路家属区就到铁路中学,那里的早餐店开门早,米粉很不错。

男人脱下衬衣搭在女人肩上,女人的头靠着男人,俩人依偎着慢慢走出了小商的视野。

茶城在乾城的北方,两个城市的火车站相距一个小时车程。茶城的毛尖茶叶全国闻名,而乾州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土特产。小商抬头看着月台上悬挂的站名,不知何时已改为印刷体。他记得曾经的站名是一个国宝级艺术家题写,丢弃了倒是蛮可惜的。

乾城和茶城之间的铁路叫做焦柳线,其运营是24小时连轴转,小商的岗位是铁路车务外勤值班员,按小四班倒制度上班轮休。譬如说小商第一天早上8点接班,干到18:00下班;第二天凌晨2点接班,干到早上8点下班;第二天18:00接班,干到第三天凌晨2点下班;第三天和第四天休息,第五天早上8点接班。如此循环。

深秋了,深秋的乾城天高气爽,小商的生活在火车站小四班里周而复始。

这天他接发7622次碰见那俩口子正赶车回茶城。月台上人流如织,小商懒得和他俩打招呼,女人的白纱遮阳帽已换成黛青色布帽,宽大的墨镜挡住了半张脸,软软的帽沿搭在肩头,无精打采地靠着座椅后背休息。

男人胡茬老长,他看清楚月台上挥动绿色信号旗是小商,于是使劲地拍打车窗,还推醒了女人朝下面看,自己咧开大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小商感觉到车厢的动静朝上看了一眼,微笑着举起绿色信号旗旗杆往自己的大檐帽碰了碰,又继续转圈发信号。绿皮火车缓缓经过小商,夫妻俩的笑脸在小商眼里徐徐远去,直到火车驶出乾城火车站,小商才收起发车信号往调度室走。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女人皮肤真白,有这么美丽的老婆,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那么邋遢呢?这是男人也不太讲究了。

于是小商和这对夫妇成为了心领神会的朋友,大家碰见了总是相视一笑。他俩从来不问小商姓什么?小商也不打听他俩的职业和籍贯,大家一笑而过都觉得挺好挺自在。

初冬的乾城上空下了一场连绵冬雨,这天的10点多钟,他俩到乾城火车站的调度室找到小商。冬雨听起来就冷,小商看出俩人有点哆嗦,赶紧把他俩带进调度值班室生着煤火炉子的房间里,给他俩去倒开水。小商找遍整个调度室都找不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只能拿出自己的饭盒给他们当杯子用,并说墙角边的暖水瓶里是开水。男人到外面接了一盒冷水喝了,然后给女人倒了一盒开水。

小商拿着粉笔修改黑板上车站存车记录,核对货车票号,把工作做完后,才回到火炉旁烤火。女人正双手捧着饭盒喝水,男人拿着她的绒手套烤着,鹅黄色的绒手套升起细长的白色水蒸气,旋后消逝在暖和的房间里。

手套有点脏了,不好意思啊,小师傅。女人开口说话,唉,我的手也有点脏,我想去洗个手。

女人说自己的手脏了,小商这才仔细打量女人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十个手指头如葱白般晶莹剔透。小商的脑袋转来转去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脏在哪里?

女人伸出双手,手心里渗出零星的微汗。不待小商看仔细,女人的右手缩了回去,手指紧紧勾着袖口下摆。

小商其实看见了白色毛线衣的袖口有缝补的痕迹,还有两截毛线头子掉在外面,他起身去间休室拿香皂。女人也跟出来站在走廊的水笼头处,她接过香皂放在鼻下深深地闻了一口气,这香皂有春天的味道。小商轻轻拧开水笼头,说冬天既然来了,春天还远吗?说完后小商走进值班室和男人抽烟,估摸着女人应该洗完手了,他去收香皂。

走廊上,女人蹲在地上流泪。她白玉一般透明的双手颤颤巍巍的,想拉在一起又不敢拉在一起。小商连忙叫出男人。男人赶紧走出来把女人搂起,忍不住说让你别碰冷水,你就是不听话,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洗手。

小商说,快进去烤火,暖和暖和吧。

男人扶着女人回到值班室,把她平放在长椅上,自己重重地叹了一声。他用烙满纹身的右手遮住眼眶,无奈地说,老弟啊,你不晓得她烤火也痛……男人一面叨唠着,两手摸索着口袋。此时女人不再有力气制止男人,听凭男人的责怪。

小商见状,连忙进间休室打开自己的铁皮柜取出一床毛毯。取毛毯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又拿出一盒软白沙烟放在上面。

男人默默接过两样东西,把毛毯轻轻地盖在女人身上,然后蹲在地上撕开烟盒,抽出一支挨着通红的炉壁点燃,猛吸了几口就到过滤嘴了,接着又抽出一支烟点上。真的谢谢你了,兄弟。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今天我们必须回茶城,你看能不能帮忙联系一趟火车。

小商没问原因,只说我没有能力让火车在茶城站停下来,可以查一下有没有在茶城调车作业的货车。如果有,你们就回茶城了。

男人蹲在地上,一边给女人烘鞋子一边抽闷烟,值班室里很快布满烟雾。女人忍不住咳了起来,男人干净推开门透透气。这时,女人睁开了眼睛,对小商勉强挤出一丝歉意的笑容,嘴角嗫动了几下没说话。小商一下子明白她想说什么,急忙摆手示意,一点儿都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休息,你只管休息。

小商查遍了行车交路和货车调车作业,偏偏没车有茶城的停点。他让男人去买两包烟,说是等会儿碰到开茶城方向的司机,用得上。

男人嘟了半天说今天出门太急,带的钱不多都用完了,否则也不会这么晚赶回家。小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50元钱给男人。

凌晨1点有一趟火车开往北方,途径茶城。小商带着俩人找到火车司机请求帮忙,小商对火车司机说这是我亲戚,有急事必须赶回茶城,请你们务必帮这个忙。说完递上两盒烟。火车司机知道小商是乾城站的外勤,说接近茶城站我就撂一闸,车停人下车,要抓紧时间。

小商带他俩去货车尾部的守车,向他俩解释道,他们不能在茶城站内停车,也就是说到茶城前面或者过了茶城一点点,火车会突然临时停车,你们赶紧下车就行了。说着说着拿起对讲机,打算给火车司机叮嘱一下,一想到频道有领导监听,小商就放下了对讲机了。你们赶紧上车吧,等会儿下车小心些,慢一点。

男人左手搂着女人,右手猛拍自己胸口说,到了茶城,你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我什么都包了。女人有气无力的说,别听他的,小师傅等新茶出来了,我送你一包茶叶,好吗?

不一会儿小商拿着信号灯发车,黑暗里他隐约看见男人向自己挥手。他往值班室走,此时月台的地面已有薄薄的冰霜。月台边缘有三人的脚印,女人的脚很小巧,这是小商平生第一次发现小坡跟鞋印异常好看,她的步子是拖着走的,虽不轻盈,却像两个缠绵交织的音符。

春节前夕,乾城气温骤冷,小商穿上厚重的工作棉衣在乾城火车站接发车,当了一个班又一个班,始终没碰见那对夫妇。他向同事们描绘夫妇俩的样子,问交接班的有没有人找自己,大家均摇头说没有。

这天小商接凌晨2点的班,天空开始下雪。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很快把乾城火车站裹成一个冰雪的世界,小商高一脚低一脚的接发货物列车,弄得满身大汗。

说来也怪,整个火车站因月台光线充足和折射,显得格外明亮。小商一个人靠在值班室门口愣愣地望着北方,雪地里有一行急促的脚印。远远看去的雪地像女人白色毛衣,而小商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则像女人捏住的线头子,铁皮柜里放着新买的一沓一次性杯子,他心想着他俩下次来,大家喝水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手心的汗渍让小商有些不自在,他去走廊洗手,水冰凉刺骨,这让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女人。冬天的水肯定冰凉刺骨,小商突然想起了什么,几片雪花落在脸上他竟浑然不觉,脑海里全是白茫茫月台一眼望不到尽头……

第二年四月的一天,小商接到单位电话,要他临时去替班。他赶到值班室时发现桌子上搁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同事告诉小商有人带给他的。小商喜出望外地打开塑料袋,里面是有个锡箔纸袋,还有一个信封,他握了握知道那是茶叶。

忙了一上午的小商到了中午才打开锡箔纸袋,抓了一小撮茶叶冲了一杯。随后他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崭新的50元人民币,还有一张纸条。小商忐忑不安地铺平纸条的皱褶,上面有六个娟秀的小字“小师傅,谢谢你。”

桌子上,白色毛尖浸在玻璃杯里一上一下浮动着,那尖尖的茶叶散开了。有一片茶芽慢慢散成了白色月牙儿,小商转动着杯子走上月台,透过玻璃杯看着月台和铁轨,悠长的月台茶香四溢,弥散着春天的味道,那一片像月牙儿的茶叶白茫茫的,缓缓地躺在茶杯底部,真干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