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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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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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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一棵老榆树

记忆里,那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榆树依然矗立在老屋墙角外,迎着阳光白云、清风明月,守望着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村庄。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那榆树已经两人搂抱不开了。遒劲的树根牢牢抓住土地,树干黑黑的,向上直直地撑起麦秸垛大小的树冠,高高地俯视着整个村庄。

老榆树是什么时候开始生长在哪里的呢?

问母亲,母亲说,自己嫁到王家的时候,那颗榆树就已经在了,一人都搂抱不开。问父亲,父亲说,自己小时候,那榆树就在了,小时候还能爬上去呢。问奶奶,奶奶说,那时候你爷爷还在,榆树只有碗口粗……

春天,它早早泛青,抽发簇簇榆钱,引诱着嘴馋的孩子。可是,那榆钱生得太高了,孩子们投掷石块和短棒,累得脸红红的,零星打下的榆钱却落在草堆上、泥地里。孩子们捡起来,不干不净地塞进嘴里,汁液甜甜的。

落下的石块、短棒跌落在瓦房上,我家的屋顶就砰砰啪啪地响。腰间系着围裙的母亲便急急地跑出来,口里嚷着,快别打了!小心石头落下来打在头上,砸个大疙瘩!孩子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父亲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在顶头结结实实绑上一把小镰刀。父亲高高举起竹竿,小镰刀兴奋地触碰着最低的榆钱枝,满身榆钱的榆树枝就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孩子们又慢慢围拢来,闹哄哄去抢。父亲边笑边喊,小心!又下来了!

那时的父亲真是有力、真是魁梧!

我站在旁边,抱着双手,满脸骄傲。待得抱得满怀榆钱的孩子走过,就对他喊,××,你拿的榆钱可是我爸爸打下来的呢!那孩子便陪着笑脸,带着满身榆钱香跑开了。

孩子们渐渐散了,我也抱了大抱的榆钱枝回家。母亲小心地摘下榆钱,细细洗干净。我守在旁边,时不时摘些榆钱扔进嘴里,母亲嗔道,快别吃了,吃多了小心拉痢疾呢……

母亲把洗净的榆钱拌上面粉,放上蒸笼。灶下的干柴哔哔啵啵地烧,一片红红火火,蒸笼四面便大起烟雾。打开蒸笼,扑面是榆钱混合着蒸面的香味,惹得兄弟们咽着口水。母亲不慌不忙地给每人盛上一大碗,点上些香油、香菜,全家人便埋头享用这自然的馈赠。

那些日子,蒸榆钱的香味从家家升起,氤氲在村庄的黄昏里。


榆钱树的花期很短,入春不久,那嫩青的榆钱很快发黄变硬,不中吃了。待得天气渐渐热起来,那枝头的榆钱又转为瘦扁发白,微风一吹,纷纷扬扬如雪一样飘落。老榆树下面是一层白白的榆钱毯子,走在上面沙沙响。

入夏,老榆树顶着一头的繁绿,高高矗立着。底下的大片树荫是孩子们的乐园,蝉儿也很快在繁枝茂叶间找到了一展歌喉的舞台,那高亢起伏的蝉鸣每每让人疑心是来自天上的声音。

放暑假了,孩子们便整日在老榆树下玩耍,丢手绢、跳皮筋、翻洋牌、弹玻璃球……不一而足,不亦乐乎。老榆树周围十几米的范围被我们的双脚踩摩地平溜瓦亮。有时玩累了,我们也不肯稍歇,又开始孜孜探寻着老榆树的奥秘。

很快,我们就在老榆树的树干上发现了乐趣。那里有成堆成堆的大壳虫,层层的背甲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它们用尖硬的齿牙咬破树皮,正贪婪地吸食着榆树的汁液。树干流淌着黄黄的粘稠物,像老榆树浑浊的泪水。

孩子们很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我们捉住稍低的大壳虫,紧攥在手心里,“喔喔喔”地叫着。几只披着华彩衣服的大公鸡踱着方步,昂首挺胸地来了。孩子们急急地放开手掌,想让大公鸡啄食这些坏家伙们。谁知道,大壳虫却半路飞走了,在半空中得意地“嗡嗡”着。即使把大壳虫摔到地上,那些大公鸡也只伸着脖子啄两下,歪着头看一眼我们,眼神里漾着失望和嫌弃,思考一下,又昂首挺胸地走开了。

奶奶告诉我们,那些大壳虫叫做金壳郎,可以做成玩具的。我们便捉过几只来,看奶奶用高粱杆的皮做成签子,插进金壳郎的项脖间。奶奶放开手,那金壳郎以为得了自由,便一直飞起来,然而总挣不脱颈项上的签子,它越生气飞得越急,孩子们越拍手高兴。

奶奶还把签子的两端都钉上金壳郎,中间打洞,穿上小木棍。两只金壳郎都急急地振翅,那签子却旋转起来,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一般。金壳郎飞得越急,“螺旋桨”旋转得越急速,我们又拍手。有时,签子旋转太快,一端的金壳郎竟会被甩落,趁势飞走了。不飞走的金壳郎落在地上,再拾起来钉在签子上,那金壳郎大约感到受了愚弄,也赌气不飞了。

即使不被甩掉,这样的金银壳郎也只能飞一顿饭的功夫,以后不管你怎样拨弄,它们连敷衍飞一下也不肯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着急的孩子把它们拔下来,金壳郎索性也不飞走,只慢悠悠地爬着。我们便觉无趣,只好再换一批,不管它了。不久,再去寻,却怎么也寻不见了,大约已经飞走,落在高高的“创口食堂”里,正洋洋得意地俯视着我们吧。


夏天的白天,在榆树的树干上,还能看到灰黄色的小甲虫。隔壁的明爷爷告诉我们,那是萤火虫,夜里就飞起来,在漆黑的夜空里闪着一盏盏的灯。

吃过晚饭,夜悄悄地来临了。月亮升上来,繁星满天。

大人们围坐在榆树下,吵吵嚷嚷地说着远远近近的事:什么李庄的大鹏去锄田,一锄头下去却挖开了一座古墓,里面有许多金银财宝;什么曹庄的小锋媳妇不孝顺公婆,公婆只好挨家挨户讨饭吃;什么刘庄的三德子出去打工两三年不回家,媳妇却生了大胖小子……我们想凑过去听,却被大人们呵斥开了,我们只好悻悻地去找明爷爷。

明爷爷搬出藤椅,坐在老榆树下,点起一支纸烟,悠悠地吸起来。明爷爷告诉我们,萤火虫喜欢纸烟的味道,耐心等,它们会飞下来的。孩子们便坐下来,沐浴烟草香里,边等待边仰头和星星比赛眨眼。

不一会儿,萤火虫循着纸烟的味道成群结队地飞来了,低低的,围绕着明爷爷的纸烟飞转来。我们上蹿下跳地抓萤火虫,难免有时不小心竟抓死了小小的萤火虫,那点点的荧光还粘在手心里,亮一亮便彻底熄灭了。孩子们抓了或多或少的萤火虫,装在或大或小的玻璃瓶里闪耀着。

明爷爷已吸了几支纸烟,大人们也将几日的新鲜事说尽了。有人说一句,有露水了,该睡觉了啊!大家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那些时候,孩子们的梦都闪着斑斑点点的光。

秋冬时节,老榆树是安静的,绿了一春夏的榆树叶也随着变黄、洒落。卸去一身负担的老榆树显得格外清爽,黑黢黢地立在墙角外,成为家的指引牌。


然而,老榆树还是被伐掉了。

也许是因为那树上的马蜂窝。

不知何时,在老榆树第一个分叉的大树枝上多了一个马蜂窝。那吊着的马蜂窝,趁着大家不注意,迎着风渐渐长大。等大家回过神来,马蜂窝已经有磨盘大小了。大家只好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它,多少年来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那马蜂窝竟然被捅下来了!

那天正是午饭时候,哥哥端着满满的一碗面条,边走边咽着口水。大家忽然看见哥哥把碗丢在地上,面条泼了一地。母亲心疼饭食,待要痛骂哥哥,只见哥哥用手捂着脑袋,满面痛苦地蹲下来,嘴里只叫,有马蜂、有马蜂……

母亲抬头看老榆树,看见原先吊着马蜂窝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灰色的梗蒂,几只马蜂失魂落魄地团转着。母亲急急出门,在门外,一个包着头脸的汉子手里拿着那磨盘大小的马蜂窝,洋洋得意的样子。母亲就直着嗓子喊,恁戳马蜂窝的,看看把我们家孩子的头蛰了呀!

那汉子连忙把马蜂窝收在袋子里,弯着腰跑几步,看了看哥哥的头,说,没得事,我这有药的!就怀里掏出一个盒子,用手指挖出了一点白色的东西,揉搓在哥哥头上。哥哥随即止住了哭声,拾起碗来重新去盛了一碗面条,美美地吃起来。母亲说,幸好今天多下了面条呢。

那汉子讪讪地笑,说,这马蜂窝挺大的,给恁一块钱吧。母亲摆摆手说,不要了,恁给戳下来也算做好事呢,整天悬在那里也挺吓人的。

那汉子谢了,带着马蜂窝,吹着口哨一路走了。


也许是因为村里要通电、竖电线杆。

那老榆树占了大半的街道,离电线太近了。电工高高地爬上去,把老榆树临街的一面枝桠全锯掉了。老榆树被理了阴阳头,从此便元气大伤,整日郁郁寡欢地立着。

村庄的干道上,却一根根竖起水泥电线杆,两条手指粗细的铝电线从遥远的地方蜿蜒扯过来。夜里,家家户户亮着灯,大人孩子们躲在家里守着电视机,嘻嘻哈哈地笑着。老榆树空落下半天的月光,冷冷清清。

也因为临着电线,父亲再不敢用长长的竹竿举镰刀割榆树枝了。许多年里,村里再也没有飘扬起蒸榆钱的香气了。

也许是因为小叔要娶亲了。那时的小叔还很年轻,晒得黑黑的。娶亲就要翻盖新房,要扩建,那老榆树挡住了道。

何况它也太老了,春天结的榆钱也零零落落。

大家终于决定要卖掉它了。


买树的人开着拖拉机来了,后斗里坐着一位后生。那中年人先是扬起头来看,赞一句:好高的榆树啊!那后生只瞧一眼,不声不响地爬上树去,把腰间拴着的长绳系在粗粗的树干上。

两人从车斗里拖出来一把大大的锯来,那锯齿就有手掌大,闪着阴森森的光。孩子们呆呆地围看着。榆树它逃不动,只静静地等着命运的审判。

那锯剌在身上一定很疼吧,我想。当两人把锯选定位置,开始剌第一下的时候,我浑身打个机灵跑开了。

待得半下午的时候再来看,两人已经把树根两边的都剌开了,白森森的锯末在地上划了两个半圆。中年人拿着纸烟村前村后地找来许多人,东西两边十几个人拉着绳。他们呐着喊,一、二、三,一、二、三,高高的树冠和树干便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天空都摇晃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只听树根处“咯咯喳喳”脆响,那硕大的老榆树就倒过去。拉绳的人便斜着身子拉,那老榆树却歪斜地倒向了屋墙。只听“轰隆”一声响,老榆树压塌了我家的半边外墙。幸好有二道墙撑起了树干,大大的树冠荫在房顶上。母亲说,这老榆树有怨气呢!

烧柴油的电锯“轰轰”地叫起来,腾起一阵阵黑烟,声响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天擦黑,老榆树的树干被分割完,装满了拖拉机的车斗,黑黑高高的一大垛。

母亲接过钱来,只数了一遍。拖拉机烟囱里喷着火光,轰轰地开走了。后生背坐在最高的树干上,看不清表情。

第二天,满地还有散落的小树枝,又被走街的小贩收走了,说是用来制庙里烧的香。村里的羊都来到我家门前吃榆树叶,它们倒是快活了好几天。

倒塌的墙很快修好了,墙角却空阔了一大片地方,连天空都显得高远了。


老榆树在原地还遗留着高出地面三寸的硕大树根,我们每每抢着坐在上面,指点着数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那年轮到底是多少圈,最后谁也没有数清楚,后来大家也觉得无聊,不再数了。有时玩游戏,走在树根处,一时不留神还要绊一跤。

终于,在弟弟被绊倒磕破嘴唇后,父亲花了三四个下午的时间,将硕大的榆树根挖出来了,黑黑的一大团,比那时的我还要高。冬夜,在榆树根底下引燃些玉米杆或麦秸就能够一直烧下去。大家围坐一圈,向着火、背靠黑冷的冬夜,闲聊着。夜深了,大伙儿又打着哈欠散去。父亲端一盆冷水泼上去,火滋滋叫着没了光亮,落下一片灰白。抬眼望,满天星光,有流星划过天际。

那榆树根竟然整整烧了好几个冬天,温暖了一张张或沧桑或天真、或精神或困倦的脸。

后来,挖树根的洞也填上了,风吹日晒,雨淋雪埋,那土色也变得和周围一般无二。许多年后的春天,我们还可以在屋前屋后寻见小小的榆树苗。它们举几片熟悉的椭圆形的叶片,小心翼翼地窥望着这个世界,但它们很快被鸡鸭鹅或者牛羊们糟蹋,没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了。外来人也就无从知道,在这里曾矗立过怎样一棵雄伟的榆钱树。



老榆树的倒下后,只两三个春天的时间,村里人就将老树几乎砍伐净尽,空缺的地方很快被一株株直溜溜的速生杨树占领了。因为树种单一,杨树林却经常发生成片的病虫害,一树树的虫子。那虫子浑身雪白,喜欢吊着一根丝在风中荡秋千,老人们称它们是“吊死鬼”。

那时我们已经在十几里外的镇上上初中,周末一起骑车往来于学校和家之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路两旁清一色的杨树无精打采地立着,高处的叶子被虫子咬噬得斑驳不一,虽是盛夏,也让人感到一阵秋寒。我们骑车很快,但总有一两只“吊死鬼”落在头上、脖颈里,凉凉的,让人害怕。

离开了村庄,我的生命岁月好像也按下了快进键,按照早就设定好的轨迹不由自主地行进,中考、高考、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一晃眼已是而立之年了。母亲对我说,你命好,这辈子不用在土里刨食了。

我苦笑,心中五味杂陈。行走在大城市干净的砖石路上,我却深深地想念被隔绝了的土地。

在大城市漂泊忙碌,只有春节或国庆才难得回故乡。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人妇女儿童苦守着日渐衰败的村庄。奶奶经历了两次脑卒中,腿脚行动不便,连说话都不清了,只日日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望着人笑。父亲腿部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叔家的孩子已经去县城上中学,今年就要参加中考了。

村庄再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它憔悴了苍老了,在夕阳下叹息着。

后来在书上读到,那榆树上的小甲虫,学名叫“萤叶甲”,和萤火虫并不是一种,博学多识的明爷爷那次却说错了。我想着下一次回家,要当面告诉他呢。

那天和母亲通电话,母亲忽然说,你知道吗,隔壁明爷爷患肺癌去世了,已经断七了。我愕然,上次见到他老人家还精神矍铄,说要活到八十岁呢。

在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月明星稀的夏夜,一位老人吸着纸烟,点点萤火在身周飞舞……


春天再次来临,在老榆树曾经站立的墙角,却连一颗小榆树苗也不容易寻到了。那老榆树皮制成的庙香也早已燃尽了吧。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老榆树依然郁郁葱葱,荫蔽着我回不去的少年时光,还有那时年轻的人们和热闹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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