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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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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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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无痕

我是前两年的夏天,在上班的路上看见方其的。

说来也巧,每次看见他,几乎都是在我下午上班的路上。

那时大约下午两点左右吧,太阳相当毒辣,骑在摩托车上,那一浪一浪扑来的热风,如被兜头泼着辣椒油,燥热不断地裹挟着全身。而看见他的地方,就像经过挑选似的,都是在那个叫凤凰桥的长长坡道上。我骑着摩托车下坡,他拼命地蹬着一辆自行车上坡。

再看负载方其那车,仿佛刚刚从破铜烂铁堆里扒拉出来,惟刹车摩擦处有那么一丁点的亮色,以此证明它可以在道路上滚动的理由。而方其那笨重的身体,又是那么毫不犹豫、没有半点怜惜地重荷其上,并任由自行车抖抖索索地呻吟不止,响着一路的任重道远……

坡道呈L形,大约八九百米的样子。前半段倒有点川剧高腔于幕后帮腔般“宣叙调”的格式,而后半段,却是陡然将调音逐渐翘到了天上去的咏叹了。

记得我在骑自行车上下班那会,前半段,鼓鼓劲还能上得去,但是到了后半段,便明显的体力不支,只得推车步行了。

然而,我看见的方其,每次都是蓄着一身的力,一口气便蹬上坡顶去了——尽管,速度是那么的缓慢,有如乌龟般爬行。

只见他上半身几乎俯在车龙头上,屈肘昂头,以体重借力着全身的力道,在那里奋力前行着。也许是身体的雍拙吧,那左一偏右一荡的姿势,又很有些像老翁表演踩高跷——然而,那车竟然将他抖索索地负重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我心里想,每天这样跑,何必非要次次都强行骑上坡顶去呢,不如省点力,在陡坡起始处便下来,推着车上去不就还没有那么累吗。特别是在这赤日炎炎之际,上面太阳烤,四周溽热烘的,弄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又何苦呢?

然而,看他那矢志不渝的样子,却像一个将要参加山地自行车赛的运动员在默默地做着模拟比赛时的日课……

方其是我读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四年级上半期时留级转到我们班的。读书大大的“闷”,每次考试,得到老师的判卷几乎都是2分,同学们送他一个绰号“方鸭儿”。学习不怎么样,人却长得蛮拽实,加之肥头大耳朵的,一当被老师点名批评,就弓着虾米背,耷拉着脑袋,一手摸着后脑勺,跼蹐不安地望一眼老师,然后向周遭的同学讷讷地笑。于是,同学们又送他一个外号:“佬包”。

那时课间休息没什么好玩的,男同学就比赛骑马儿,看谁高猛。每次做这样的游戏,方其都注定是下面的马。

只见他蹲下肥实的身子,伸着肉几几的脖颈,等骑手双腿一夹紧,便“嗨”的一声站了起来。然后上翻着眼,满脸通红地与另一匹马儿比高矮,比稳固,比力道。而当上面的同学伸长了手臂在你揪我,我抓你的打闹抓扯时,重心的紊乱就常常让方其有些桩子不稳了。不过,别担心,摇摇晃晃也是能继续“战斗”的。

只是,有时骑在他脖子上的同学过于矮小,抓扯不过另一方稍显高大的同学,被拉下了马去。方其便很不服,叫另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同学骑马,再比。

然而,方其虽然高大,但毕竟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让与他体型、重量几乎相等的同学骑到脖子上,就很有些超负荷了。但是,他仍然满脸胀得血红地勉力站起来,可刚一迈步,那脚杆就打起了闪闪,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骑马的同学跳下地都来不及。

而体育课,方其又决非里手。

比如跳高、跳远吧,只见他像一只有脚的布袋,好不容易挪到标杆前,那身体根本就“腾”不起来。不是将竹竿挂掉在地上,就是重重地一屁股坐在沙坑边沿,像一滩冒着热气的肥肉。

打篮球倒是经常靠蛮力抢到球的。但抢到手后,不会运球,也不想传球。而是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颠一颠地跑。结果,总被判犯规。

于是,左不成,右不是的方其,便每每只有充当拉拉队员,哇啦哇啦,青筋股股地在场边扎扎墙子了。

而方其似乎又很喜欢捣蛋。

每次轮到他们那组打扫教室卫生,他总要故意将尘土扬得像起大雾,呛得人不住地眯眼打喷嚏。这时,他便七分得意地哈哈大笑。

如果有老师在场监督时,他倒是不敢故意扬尘,却总要抻着个蚂蝗腰,画大字般,东拂一扫把,西拂一扫把。老师看见了总会大声道:“方其!你读书不展劲吗,扫地总该要“行实”一下才要得撒!干啥子都弄个马马虎虎的,长大后咋个要得哟!方其只是侧侧眼,照旧画大字。

“唉,人看从小,马看蹄爪啊……”老师逐渐下去了音高,摇着头走了。

等老师一跨出教室门,同学们哄的一声笑起来,然,方其也跟着傻傻的笑。

小学毕业后,初中便没见了方其的影子。接下来就是响应号召,上山下乡。

当大家像鸟雀般散布到农村后,在天阔地远,人人自顾不暇中,也就把小学时憨憨的同窗置诸脑后了。

许多年后的一天,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

那该不是方其吧!

走近,果然。一身灰不拉几的衣服,裹着他那颗硕大的头,似笑非笑地向我走来。

打招呼吗?说什么呢?眼下自身的处境,有什么阔可以叙。于是,便同样似打招呼,非打招呼地与之对望一眼后,相忘于了江湖。

眼下,当我在上班的路上看见他,两车交汇的那一刹那,除了从对方的身形中读出了岁月的不再,便只剩下乏旧的记忆和路人般的淡漠了。

不过,车过以后,我还是要猜想,他是在哪里上班呢?在坡脚的那个方向,除了我们工厂外,就只有一个磷肥厂了。

也许,也是因了小学同窗两年的缘故吧。有几次,我也很想停下车问他究竟在哪里供职,如今过得怎样?

但是终于没有问。因为,几十年来,我们之间连招呼都没打过,如果那样突兀地将其拦下来,又只是问一下人家在哪里供职什么的,是不是有些唐突?甚至,还暗含有打探人家隐私之嫌吧!于是,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便过去了。

不知何时起,在那个坡道上再没见到过方其了。甚至,一整条县城至工厂的路段都没有。而且,哪怕双休日,节假,街上也从未再瞥见过他的身影。

方其,仿佛一下子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好在,一个普通的凡人,就像泥地里之与尘埃,有与无,似乎并不能影响一丁点地面的颜色。

前不久,是小学同学的聚会。在大家都谈兴甚高时,我突然想到方其,便向儿时与之要好的同学打听。同学惊讶道:你还不知道啊,方其去年就殁了!

“去世了?!怎么……”

“据说,好像是患上了不治之症”。同学顺下双眼,脸上有幽幽的哀伤浮现。

“癌症吧”……我的心绪随之也降到冰点。伤感似流水,淙淙流动着,呻吟出蚊蝇似的两个字——方其。

按照今天男性平均寿命72算,方其还未满60啊……

“方其这一辈子都不怎么顺畅,小学,初中,下乡。好不容易回城了,所在的校办工厂没几年又倒闭了……你碰着他骑个破自行车,就是刚好落实到磷肥厂上班才半年……”同学幽幽地讲,仿佛要从一堆废胶卷中,理出几张较为清晰的底片来。

而随着同学的概述,有关方其的片片段段、枝枝叶叶开始了跳跃式的闪现回放,却又是那么的断断续续,影影绰绰,物是人非……

愀然间,一滴湿湿的液体无声滑落于地。待低下头,已只剩下淡淡的一圈蚀痕了…

抬起头,睇一眼那边的同学们,玩“拱猪”的、“斗地主”的,叙阔的……都是儿时伙伴。但脸上,那分明着岁月不再的褶子里,却遗失掉了方其的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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