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光已经过去很久远了, 但是, 那年、那月、那些人、那些笑、那些往事还是一直在脑际里萦回,还是那么的如在眼前,让人感到亲切的同时,是那么地感叹不已。
我刚下乡插队时,身高不足一米六,挑起粪桶来“三爷子”一样高。走惯了城市平坦大路的人,硬着头皮挑那力不胜任的重担,在田间地头“逢坎上坎”、“遇坡爬坡”的,就像一只幼犬,睁着畏惧又犹豫的眼神,没有退路又得奋勇学样,便始终是朴爬礼拜了。
初次挑粪,就洋相百出,一担本来就只装了大半桶的粪水,等我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挑到地头时,已经只剩小半桶了。自认为已经将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还是不像一个劳动人民的样子。于是,我特别羡慕那些土生土长的农人,羡慕他们举重若轻的体能和壮实的身板。很想照葫芦画瓢,但几年的磨砺,学不来农人的硬朗,练不就百折不弯的铁骨,这是我的遗憾。但是,那年那月的许多人和事,却深深地刻印在大脑的沟回中,难以磨灭……
一、 张六其人
我们生产队有一艘大木船,额定载重13吨,专门用于进城送公粮、装肥料什么的。特别是每到下半年种豌豆、胡豆、小麦之际,总要进城去装几船垃圾肥。所谓垃圾肥,就是到小城江边的垃圾堆上去刨挖那些城市垃圾(那时,小城的生活垃圾等都是集中倾倒在江边古城墙下),用竹筛过滤后,运回到生产队作为播种时的基肥。
经过长期沤制过的垃圾肥,“有机”、“环保”、“后劲足”。可在如山样的垃圾堆上刨挖,吃力还不算啥事,刨挖到深处时,那沤得发烫、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冲天而上时,可就太让人吃不消,甚至嗅之就要发呕了。但是,我看见农民们好像百毒不侵般不当回事,甚至还是那么有说有笑地轻松劳动着,也只好强忍住翻江倒海的胃部暗涌,竭尽全力地跟进和效仿。
垃圾在竹筛上跳着舞,细小的颗粒像无数漏网之鱼,在竹筛下面层层堆积起来。这时,社员们便将肥料一担担地装运上船,运回生产队公房的大敞坝角落上,小山似的囤积,再浇上粪水二次沤制。这样,可用于直接施在地里的垃圾肥便成了。
在社员们看来,小小的垃圾肥,具备三种功效。一是遮盖种子,二是起到底肥的作用,三还可以防止被人、鸟等偷吃(诸如花生、芝麻之类的种子)。
从船上将垃圾肥一担一担地挑回生产队,是没有体力的我辈望而生畏的活路。因为挑垃圾肥这样的重活,是采取“记件”制,重量与公分是密切挂钩的。要多劳才有多得,磨洋工吗,那就是不想“多得”傻子才会这么做。
但是,从江边到生产队,两公里多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且尽是上坡路。鸳箕(形状大于撮箕,有竹系)装少了,跑一趟不值,装多了,又受不了那般沉重的负荷。因此,像我们这种没有什么体力的人,一说起挑垃圾肥便头痛,想向队长请假,又怕被认为是在“耍尖抹滑”。于是,只得咬紧牙关上。
而农民们一说起多挣工分,就差点没有笑到合不拢嘴了。你看他们是那么的踊跃,那么的干劲冲天!于多挣工分中你追我赶,还那么地欢声笑语,仿佛是在做一件换种方式“捡钱”的活儿……
有一个叫张六的农民,大约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平时尽管有些吊儿郎当,好吃懒做的。但每逢这种挑抬下力的活路,却还是要积极出工,多劳多得嘛。最关键的是还不限制时间,更不管你挑多挑少。你愿意,力气够大,你就是一挑将整船的垃圾肥挑走,也不妨的——这是我这类力小之人巴不得的窃想。
张六在我们生产队,算得上大力神之类,一担能挑两百八九到三百来往斤。像这种两公里多的路程,人家只是换换肩,并不歇息便一肩就挑到点了。不像我们,走不了几步便要歇息一会,而越是歇息就越觉得担子压人,没跑上两趟,就双腿灌铅,肩膀红肿生疼,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与张六相比,他跑一趟,就等于我们跑三趟,真是让人羡慕得要死。
但是,张六也相当能吃。那时的挂面是一公斤一把的。一把挂面被他一锅下,顺便还要扯一大把菜叶和着煮,起锅后加汤就是一大搪瓷盆。张六一顿就吃它个精光,还仍是那么的意犹未足。
那时普通人家吃面条,是没有作料可讲究的。张六家徒四壁,就要加“更”了。听他说,吃了一辈子的面条,感觉最好的作料就是胡豆瓣(豆酱);如果没钱,就以盐巴为主料,切几个干辣椒和匀就成。什么味精、豆油、芽菜之类的,连想都不敢想;什么肉臊子、三鲜味,荤燃……他可能连听也没听说过!
张六的吃相,更是不摆了。只见他将煮熟的面、菜从锅里连汤带水地倾倒在一个大搪瓷盆里,倒上足够的胡豆瓣,等不及挑匀,便夹起一大夹,边吹,边往大张着的嘴巴里送……并没见他怎么咀嚼,第二大夹已经送到了嘴边……晃眼一看,以为他在饕餮海味山珍。而那津津有味,埋头狂饮的相貌,就像一头口渴到极点的牛——只见搪瓷盆里的面在迅速减少,而不曾见他的嘴离开过那搪瓷盆的口沿一会儿。等看到搪瓷盆底子向上,这便是在喝汤了!
吃面是这样,吃“鸡婆头(白面加盐,参水和匀,扯成鸡头大小的形状)”也是得用大盆盛装,才满足得了他的大肚量。不过,每每会受到“锅里已经没有了”的残忍打击。这时,表达依依惜别之情,就唯有用舌头将空盆舔上一遍了。
张六能吃,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挑食。只要可以填饱肚子,无论好歹,就是非常幸福的生活,何况是精面呢。也就正因为他的能吃,“幸福日子”便常常要与他擦肩。一年中,一般只在新麦下场,分到手后的不多几天,才能尽情享受。过后,就只有以麦羹羹去填他饥肠了。
俗话说,能吃就能做。张六只要认真干起活路来,在我们生产队是没有对手的“独孤求败”。可惜就是有点好吃懒做,加上从小就养成的顺手牵羊的坏毛病。一年四季,不容易看得见他在田间地头劳动的身影。而大多数时间,看到的是叼着自己裹制的又粗又长的喇叭型叶子烟,常年穿着一件补丁重补丁,黑不黑、青不青的大半长的衣衫,敞开的胸膛上抱着他那不到两岁的孩子,这里溜溜,那里逛逛,整天无所事事的悠闲形象。
说他是个地痞吧,他似乎从不作恶。最多,只是顺手牵羊地摘人家一个南瓜,掐别个一把豇豆什么的。实在揭不开锅了,张六便厚着脸皮去扭着队长,要求预支来年的粮食。队长被纠缠不过,只得答应预支一点给他。于是,张六一直是寅吃卯粮的“特困”户。
每每在农忙季节,比如栽秧打谷、挑肥送公粮之时。队长说:张六,整天缩在你婆娘的被窝里还没有够吗?哪天谨防连腰杆也给你挣断!听到队长半开玩笑的训诫,张六不好意思地笑笑,于是开始出工。
张六的特长不多,但挑担子是他的强项。比如挑水谷子,他最重时可以挑到三百五十来斤。在农忙时有这样的强劳力,确实是队上的一大幸事。
奇怪的是,这样懒惰的人,平时竟特别喜欢帮忙。比如哪家要修房造屋之类,他准是早早地就来到了人家的工地上,而且,帮忙的活路干起来特别尽心,艰难险阻都不怕。因为,那时主人家虽然不给工资,但饭是管饱的。不过,尽管张六帮忙特别热心,特别肯出力,但主人家大多不喜欢他的到来。主要是他的食量太大,没有几家人承受得了。然而,张六既然来了,谁又好意思不要他“帮忙”呢?
摆弄船只,也算是张六的强项。几乎每次大木船进城装肥料,送公粮什么的,队长都要喊上他。主要是张六太体壮如牛了。再加上他也喜欢显弄自己那无师自通的“领江”本领。不过,队长也会领江的。因此,只要有队长在船上,他便只得委屈做前领江。所谓前领江,其实就是全凭体力在开船和船要停泊时在船头撑篙、收放跳板。特别是重载船起航时,船身沉甸甸的,没有力气,那船怎么驶离得了港湾?而靠岸时,船的惯性又是相当大的,如果在船头未触沙滩前不能一两篙子撑住,那么,就有可能让船身搁浅而造成船底的磨损,甚至触礁之类的情况了。所以,必须要有相当的体力才干得下前领江的活儿。
平时,大伙儿都不怎么搭理张六,惟有在重载行船的时候,他要去做后领江,就会遭到一致反对。因为,张六是个吊儿郎当惯了的人,大家是不会拿自家的性命去由他闹着玩的。此时的张六,也只好俯就在前领江的位置上了。
一次进城装运垃圾肥,本来船的中仓早就已经有些浸水了,在装船时,大伙儿又没有去管那么多,只想到从小城江边斜斜地飘过江面就是生产队的码头了。那么近,应该没什么问题的。于是大船便装得有些“过压”了(超过了准载吨位的水位线),再加上那天进城赶场的社员又多,许多人还买了不少煤球之类的物什,整个船就更显得笨重而沉着了。
船在斜漂过一个叫九龙滩的回水沱时,恰好船身骑在了暗涌上,全船八只桨拼了命的划,仍然摆脱不了暗涌鼓弄的势力。几番来回,摇摇欲坠的笨重木船在回水沱里打着圈,出不去。如果再摆不脱暗涌和回水的力道,整个船只有翻沉一条路可走了。而正在这时,一艘逆水而上的驳轮已经看得清它的桅杆了,再过最多七八分钟,驳轮就会驶过木船现在的位置,即使不会相撞,那涡轮搅起的大浪,也会几下就将木船浪翻的。队长也急了,只见他站在舵位上,马着一张脸,扯圆了嗓子喊:不出力,变沙牛!
这既是骂人又是鼓劲的简短有力的六个字,代替了往昔“嗨-啰着”的号子声。八名桡手脚蹬船板,拼尽全力,以附和“变沙牛”作为简短的鼓劲加油号子,每一下,都将桡子深插江水,其他坐在船舷边的男社员,也抽出扁担作桨……大伙儿拼了命地划呀,划呀……在驳轮未到之前,终于驶离了暗涌和回水的势力范围,沉重的木船像一个临盆的孕妇,大着肚子缓缓地向生产队的方向斜斜地划了过去……
张六在这次的历险中,表现上佳。特别是有一次,船被回水扯回来,眼看就要撞在江边上突出的一块礁石上时,张六几乎是以快要仰躺到船板上的角度,奋力将船撑离了险境,保住了船只和大伙儿的生命安全。回到队上后,队长以让他负责晚上看船作为嘉奖,也顺便给了他一份比较固定的“挣工分”活路。后来,张六在长期的驶船中,近水知鱼性,终于成为一名颇识水性的领江。
二、 疲塌的毛子
我们队上还有一个年龄和我不多大小(16、7岁)的小伙子,也姓张。但大名究竟叫什么,没有几个搞得清。我在生产队当了五年知青,从没有听人叫过他的大名,都异口同声地叫他“毛子”。连生产队开会时点名,也只叫“毛子”,如果喊不应,便大声地再叫一声“张毛子”,便会听到墙旮旯里传来嗫嚅的回应声:——到。再看他时,早已经满脸紫胀了。这时,大伙儿便会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毛子家就他们娘儿俩。他娘是个小脚老太太,几乎没出过什么工,只在农忙时,队上的保管室有什么摘胡豆角,晒谷子、麦子之类的活路,他母亲才出来出工。平时,全靠毛子一个人挣工分维系娘儿俩的生活。
而毛子又是体单力微之人,比我好不到哪点去,工分就当然比妇女还挣得少了(我下乡时,劳动一天评工3.7分)。再加上毛子又比较偷懒,一锄头挖下去,半天也不见他再举起来。干活路不认真,还喜欢到处答“飞白”。这个摆东,他要一嘴叉过去;那个说西,他也要去按一个尾子。年纪轻轻的,就学着七老八十人的样,裹一根喇叭叶子烟,不断的点火,不断的吐口水。旁边的妇女看不惯了,就说:毛子,你把烟放倒起嘛!于是,毛子嘿嘿地笑一下,也不反对,也不照办。妇女又开玩笑般下矢口说:看你今后怎么找得到姑娘儿(老婆)!这时,毛子不再嘿嘿了,赶紧将叶子烟别到耳朵背上,做出一副认真劳动的形状。妇女们便集体掩了嘴笑,直笑得毛子脸红筋胀为止。
有时,毛子在挖地时,听别个吹牛听入神了,便杵着锄头肉几几地傻笑。队长看见了会老远就喊:毛子,“清脉(号脉)”清出病来没有?那锄把得了好重的病吗!
毛子听到队长变着花样的吆喝声,浑身吓得痉挛一下,赶忙出力地挖几下。等队长一转身,便老毛病再犯起来。
然而,毛子又很经不住别人的激将。说:毛子,这挑水谷子你怕趁都趁不起来哎!毛子立即绷着脸,丢掉手里的锄头,雄爪爪地走到那挑水谷子旁,望手心里啐一口吐沫,双手使劲地搓几下,微蹲身体,就去挑那担子。只见他挣得满脸通红,青筋突起老高,才勉强将重担挑离地面。接着,开始颤颤巍巍地迈动他婴儿般学走路的步子。但没走上三步,便立刻左右摇晃起来,毛子还是有惧怕的,他怕闪了腰杆今后不好找姑娘儿。于是,砰的一下将沉重的水谷子箩篼筑在地上,拾起锄头,像一个得胜回营的将军一样,踌躇满志地走掉了。
毛子特爱抠黄鳝、泥鳅,以及在水田里用竹篾罩子罩鱼。哪怕在田里薅秧子,只要看见了黄鳝洞口,就直到要将黄鳝抠到手为止。在“吃排烟(集体劳动时,中途有规律的短暂休息)”的短短时间里,他也要沿着田坎逡巡。抠到黄鳝,他便在田埂上折一根草杆,将黄鳝串起来提在手上,等收工时拿回家去集中存放。等够卖一回了,他娘便迈着小脚,杵根竹竿,拿到城里去卖了钱,买些盐巴什么的回来日用。毛子抠到再多的黄鳝泥鳅,罩到再多的鱼,他娘儿俩也舍不得自己弄来吃。问:为什么不自己吃一些呢?答曰:怕腥臭!
毛子正在长身体,油荤又少,那饭总觉得没吃饱过。即使让肚子胀到痛,放下筷子,不一会儿便又感觉到饿了。所以分到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不说,还要不断地东家挪西家借的。还倒是要还的,但必须等到下一季的粮食分到手后去了。所以大家都怕毛子拿着空升子(一种量具)走到自己家里借粮时那副哭丧着的笑脸。
毛子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半长衣服,补丁五颜六色地重叠在上面。纽扣是早也不知掉在何方了。于是,毛子就用谷草捻成绳子,拦腰扎住。
不知是毛子从小生活一直太差还是生下来脚杆就畸形,走路有些像在扭秧歌,左脚迈出去迈到右脚前,右脚迈出去,迈到左脚前,让人担忧哪天会被自己绊倒。
三、 喳闹雀儿、肉汤和盘子
队上有一个叫何一的人,说话有些结巴,然而却特别喳闹。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喳闹雀儿。而他特爱激动,一说话,就满脸溅朱,还吐沫星子乱飞。特别是恼急之时,那嘴巴越发不争气,半天抖不抻一句话。常常是嘴快的已经说了他四五句了,他那句话还没抖抻展。这时,总要急得他眼珠子也几乎要鼓落出来。
何一爱惹是非,常常摆出一副雄辩家的架势,拿一天不吵上一架,他仿佛就会浑身没着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
有一个与他同姓,年龄也相仿的人,叫树春。这人的脾性恰恰与何一相反,是个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的人。春树说话行事疲塌疲塌的,身上又有很重的狐臭,特别是衣服穿得单薄,又大汗淋漓的春、秋、夏三季,离他两米左右,便熏得人受不了了。爱取绰号的人送他一个非常形象的外号——肉汤。慢慢地,男女老少这样叫,连他的老婆也都这样叫。但他从不生气,还笑笑吟吟地应着你。
你别看肉汤整天肉几几的,可一旦“杀一句腰腔”,又总是逗得人们哄堂大笑。而且,他特别爱杀何一的腰腔。
有一次,何一正在那里洋洋得意的高谈阔论,说什么城里人爱穿那种单薄的“的确良”,有一天赶场,正逢着下大雨,他看见满街那些姑娘媳妇们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圆鼓鼓,颤巍巍的,他都不好意思看。
肉汤说,你怕不看!连你老婆上个茅厕你都要垫起脚睃的,说来要人信嘛!
大伙儿轰的一声笑起来。
何一立即青筋突突乱跳。嗫嗫喏喏半天,头也是那么偏一偏的,仿佛要打架。但是不但没有打,还只憋出了一句:我、我……你看见我、我睃我老婆了吗?不是看你跟我、我一个姓,我我我……
肉汤不紧不慢地接话:你怕要咬人家的锤子!
大伙更加哄笑不止。从此,何一看见有肉汤在时,他便再也不吹牛了。
在插秧的季节,车水是比较悠闲干净的活路。但必须要个子大、体重重的人干起来才没有那么吃力。于是队长安排说:肉汤,你去车水。接下来还要安排一个人与肉汤打联。大伙都迟迟疑疑的,怕他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即使说不来了,与他同在一架水车上车水,也总是要叫他站在下风头里,肉汤总是笑笑吟吟地答应。
只有一个叫盘子的媳妇,不知是她嗅觉不那么灵,还是对肉汤有好感。几乎每次车水,他都愿意和肉汤打联,而从没听她“喊黄”、推辞。
盘子长得不俗,丰满拽实,一张脸如满月银盘,很能干,又很和人。男人们都喜欢和她开玩笑。她却从来不发火,只是抿着嘴笑笑。他老公却长得瘦高瘦高的,像一根竹竿,人又木讷,干活焉里吧唧的,还要吃全劳(干一天活路评十个工分)。因此,常常看见他干起重活来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这时,男人们就要打趣他了:嘿,我说,昨天晚上又加了班吗咋个的哟!遭不住盘子缠吗,你就说一声嘛,老表弟兄务必是要帮忙的!
盘子老公也不还口,只是似笑非笑地挑着他的担子走自己的路。这时,盘子如果正好在旁边,她就会笑着道:你怎么不喊我老公帮忙呢?打趣的人说:等你哪天懂得了什么叫本事后,你就知道该谁喊谁帮忙了!说完就是一阵开怀的哈哈。盘子嘴角撇了一下,装作没听见,还是那么笑脸盈盈地该干啥继续干啥。
那年那月,农村男人们的玩笑开得比较大,有时还拉拉扯扯的,但大家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妥。而且,都喜欢和盘子说笑。比如,正在田里薅秧子,有时遇到那种烂包田,一脚踩下去,会陷得很深。这时紧挨着盘子的男子,就会干笑干笑地向盘子“求救”:盘子,这次陷得太深了,你怕帮着往外绷一下嘛。
盘子还真的拉着那人的胳膊往外拖。
割完麦子后,一般都是力气好的男人将麦杆捆扎停当后,大伙儿才一起往队上的公房里挑。如果盘子走到一个爱和他说笑的男人面前挑麦梱,男人接过竹扦担帮插好麦梱后,就会话中有话的说:盘子,这次插得很紧的,保证中途不会滑脱!盘子假装听不懂,只是笑着回应说,你婆娘来挑的话,你怕更给她插得紧哦!说完,打着一阵哈哈,挑起担子,一阵风一样地跑走了。
玩笑尽管开,但从没听见过盘子有什么风流韵事。那时盘子的孩子也才两三岁,可能她当时也就二十来岁吧。
那年那月的物资是很匮乏的,生活也过得相当清苦。一年到头,队上也就杀两三回猪。每次杀一头,分到每个社员的头上,平均也就二、三两肉的样子。因为吃肉是件很不容易的奢侈事。于是,在每次分肉时,大家都争着要最肥的“饱奶肉”。但一头猪就只有肋骨那两方肉最肥。分谁不分谁都不妥。为了避免产生矛盾,队长便叫杀猪匠先将猪肉按四两左右一份(俩人的量),肥瘦搭配均匀,在分好的每份肉上贴上一、二、三的数字,才开始另外写号抓阄。人口多的家庭等第一轮抓完后接着又抓,等抓齐了自家该分的份量为止。这样,便肥瘦都搭配得比较均匀了。
每当遇到杀猪分肉的那个黄昏,若是在生产队所辖的范围内走一遭,你立刻便会发现:家家户户的炊烟中都弥漫着一股股久违了的肉香,勾得人垂涎欲滴。你从飘散出的肉香中可以清楚地判断:这家在火爆回锅肉,那家在煮川汤……而在烟火、肉香、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还夹杂着大人骂,娃儿叫喊的呼娘唤儿声。这时,你不得不感慨:生活中有肉吃,是多么美好的享受!而你潜心倾听那些“交响”,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会油然而生。比如眼前吧,一人分到那么一点点猪肉,就可以带来那么大的欢快和喜庆。那年那月的人,真是容易满足啊!
生活,有时沸沸扬扬,有时则鸡零狗碎。但是,在那年那月,每人分到一小块肉便欢天喜地地呈现出过节时才有的热闹景象,总是那样的让人怀念、向往,并感叹不已……
嗨,时光已经过去这么久远了,曾经在我心中留痕的的张六们,生活应该早已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