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尘埃落定》

几经波折终于问世，并于2000年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尘埃落定》（阿来著），是一部非常好的长篇小说。尽管20年过去了，再度重读，仍然有卷不释手，一口气读完的欲望。作者于观察世界，描绘那个独特“王国”所采取的视角、剖面，以及不拘一格的独特叙事手法，总要将我的目光紧紧地吸引。

小说以一个“傻子”的身世，以及通过“傻子”的眼光观察和认识到的这个世界的奇异和奥妙，并以他独特的“傻子理论”处理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矛盾，展现和刻画那个靠近东方的藏族部落、末代土司及其家族的悲欢离合故事。从叙事的角度看，似乎有一点鲁迅《狂人日记》的影子，但却又是那样的不落俗套。而作者丰富的生活底蕴，以及见微见著、轻松幽默的叙事技巧，是那样的让人在阅读中体验到一种“傻里傻气”的轻松与欣悦。

特立独行的土司部落，完全是那种靠原始承袭制和血腥的奴隶制来统治和奴役人、摆弄人的野蛮部落。部落间扯不清的“亲戚”关系，是相互间为达到平衡利益矛盾，维护各自独立残存的条件和筹码。小说通过傻子的视角，以土司制那种独特个体的兴盛衰亡为径，以围绕土司生息、生活的一群群“上人（土司贵族）”、“中人（自由人、老百姓）”、“下人（奴隶）”的命运及其悲欢离合为纬，讲述了一个个令人耳目一新又唏嘘不已的人间悲欢故事，塑造了一大群过目难忘的人物形象——

贪恋权力、惟我独尊、夜郎自大、刚愎自用的麦其土司；那个被公认的聪明人，他也自以为是、心胸狭隘、孔武有力、视找女人如儿戏的“土司当然继承人”“哥哥（旦真贡布）”；每天用牛奶浸手、衣着光鲜、装出一副“病西施”模样，弱不禁风、其实是由下人——曾经的妓女——一朝上升为高贵人的土司太太；淫荡而美丽无比的“傻子”老婆塔娜；忠诚恭顺的跛子管家；酸腐气十足、懂得审时度势而“两边不讨好”的黄特派员；对“上人”生活因羡慕而失之楚楚、得之佼佼的“下人”桑吉卓玛；面目呆板手长腿长的老少两代行刑人大小尔依；愚忠而一心甘为主子效死的奴隶嗦郎泽郎；放弃土司权力争夺，出国做生意大发，出资支援白色汉人抗日的傻子叔叔；出国渡了金归来就自以为已经是“外国人”的傻子姐姐等等。这些都是一个个多么有血有肉、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啊！

正如“世上的一切”是神祗“哈”的一声便造就的一样。土司的呼风唤雨杀人如麻也无一不是在“哈”的一声中实现的。因此，即使是毫无悬念的土司继承人旦真贡布，也巴不得早早得倒权力的移交；而在位的麦其土司，又恨不得永远在位；就是众人公认的“傻子”，当从北方的边界城镇返回土司官寨，受到人群的追捧时，在他原本的“无意识中”，也萌发了强烈的“篡位”的野心……于是，权力之争，权力的扩张，权力的自保，便很自然地在部落内部，在土司与土司继承人之间，隐隐约约甚至明目张胆地进行着、较量着、展开着。

而在土司与土司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所进行的牵涉到地盘、物资、百姓、奴隶等的巧取豪夺，更是那样的残酷与血腥，那样的阴谋、阳谋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利益与权利的获取、较量，既强化着土司的权力意识和决定着地盘的涨缩，也在不断地促使土司渴望巩固和发展壮大自己权力，并在力葆“江山万古”的同时，萌生或实质性、不择手段地做出与外力联手的种种行为。于是，我们便看到一幕幕“聪明人”上演的“自作聪明”；女土司茸贡自以为得计的赔了夫人又折兵；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任人宰割的无奈傻相；公认的“傻瓜”的“故意装傻”却常得“神灵眷顾”而备受青睐、更让权势者感到心有惕惕、岌岌可危而伺机报复的人间悲、喜、闹剧来……

藏族是一个勤劳、骠悍而又神秘的民族，而小说中接近东方的藏族部落似乎又有它独特的神秘之处。其地理位置远离“西方”，与“东方”也不近。当受封土司的文件印绶又都来自“东方”的帝国时，将“东方”作为靠山而远离、甚至断绝与西方的宗族纽带关系，也就很有些“见利忘义”甚至无利不起早的意思在了。加之因为天高皇帝远吧，这里的土司权力高于一切。在他们的心目中，土司的地盘就是“国”，而土司就是王。“哈”的一声，就可以改变、决定他人命运的巨无霸权力让他们陶醉其中。喇嘛也好，活佛也罢，都只不过是土司权力的附庸。他们不但不能在权力上左右土司，更不能自作聪明的支使或改变土司的行为。相反，只能看土司的眼色行事，巴结、讨好无不所用其极——说穿了，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神权”，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在那个特定“国度”，也只能乖乖地为土司的“霸权”服务。如果胆敢饶舌与图谋不轨，轻者失去生存条件，重者枉送了性命还不知是怎么就升天了的。而聪明的麦其土司自养一个门巴喇嘛，故意冷落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济嘎活佛。神权的被分散，地位的尴尬，使得两派势力都只能小心翼翼地为土司描绘“来世”，不能指手画脚的决断“今世”。

显然，他们又不只是一群酒囊饭袋。他们手中掌握着许多奇异的医术和法术。如神奇的药粉，神秘的疗病方法，顶冠仗剑的施咒神功，通过怪诞现象预卜大事的慧能等等。因此，土司还得依靠他们的帮助以达到自己巩固政权，扩大地盘的目的；而喇嘛和活佛们又要靠土司的银两生活和生存。双方的相互依赖和互为提防、牵制造成了这种畸形的关系。畸形的关系又演绎出几多的联合和妥协。这些现象在给我们展示出大千世界神秘奇异的另一个面的同时，也颇有隐意地勾勒出土司政权得以巩固和扩大的实质性内涵之一。

小说中的“傻子”其实是一个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真正聪明人。他善于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凭直觉去破解和追逐自己的“命”与“运”，通过自问“我是谁”？“我在哪里”等的自我“提醒”，游刃有余地处理现实与奢望这些矛盾和冲突。他清楚地看到：有思想说真话的，要么被割去舌头——那个取得了格西学位，妄图建立新教派的翁波意西，要么枉丢了性命——那个被处决后由行刑人留下了一件紫衣的神秘人物。尽管“刑不上大夫”，但父亲麦其土司及土司的当然继承人——哥哥,一旦窥知了他的“假傻”真聪明，那么，能够活到哪一天，都就是一个未知数了。于是，他这个表面上的“弱者”，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在其“势”又不能“力敌”时，如果硬要与“强者”（麦其土司的当然继承人，“傻子”的大哥及老麦其土司）明争的话，那么他便只有作为牺牲品被葬送掉的一条路了。因此，他便采取“暗斗”、“装傻”的方式来迂回实现。运用自己独到的“高瞻远瞩”、“宽仁”、“平和”的战略战术来充实自己的力量，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于是，他平时倚傻装傻，而常常又上演一出出仿佛“瞎猫巧遇死耗子”的“巧合”来瞒天过海，掩人耳目。让他的敌人和对手失去防备，于麻痹后一步步去实现自己的既定目标。

在罂粟花战争中，与麦琪土司心有灵犀地放弃种罂粟而全部种粮食，是傻子大智若愚的具体表现。而事先领悟父亲的去北方城堡的意图，更是对假傻子真聪明在边界建立市场，大展拳脚的铺垫和伏笔。他自有一套笼络人心，征服那些虎视眈眈又走投无路的“拉雪巴土司们”的伎俩和方法。用这套方法不发一枪一弹，让拉雪巴土司损失了大量的部落、百姓和奴隶；用这套方法得到了茸贡土司的女儿塔娜，变相地得到了茸贡土司的地盘和家业（当然，土司的桂冠，因了时代前进的步伐而最终失之交臂）。而且，这些伎俩和方法远胜过他那勇猛而又不乏刚愎自用、一味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哥。当他的大哥被复仇者的利刃夺去了性命，当他的父亲——强大的麦其土司老态龙钟后，这个“傻子”便不再装傻了。他以他的睿智彻底征服了靠近东方的土司们，并“突发奇想”地建立了市集，开始了领先一步的藏人贸易、藏汉贸易。日日广进的财源让麦其土司的官寨仓库被金银及珍宝塞得满满当当，具体财富的拥有远胜过他父亲。然而，当他还想为实现自己的一个个大目标昂然挺进，甩开膀子再继续大干时。他的美梦被解放的隆隆炮声震丢了，土司官寨、土司世界也在那场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中彻底地土崩瓦解了。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也让再聪明的“傻子”也无法改变其覆灭的命运了。

《尘埃落定》揭示出了一个表面强大的末世土司及其“土司时代”在时代前进的大变革中走向覆灭的偶然中的必然现象。正如小说中借黄特派员的口说的那样：国家衰弱时允许土司这一特定事物的存在。一旦国家强大了，就要强行让其消失了。因此，麦其土司，这个曾经雄霸一方、富可敌国、好运又常常光顾到他头上的土皇帝，在到死也不接受改造、冥顽不化的奴隶主及其“聪明”儿子、“傻子”儿子一道，最终只能得到在世界的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中轰然倒闭的下场。

隆隆的枪炮声彻底地摧毁了傻子们的美梦，傻子也在“不守规矩”的复仇者的利刃下灰飞烟灭，最后“尘埃落定”……

……

对一群愚不可及的群体入木三分的刻画，是这部小说给予读者的特殊奉献；

两次的“地动（大地震）”是土司时代即将覆灭的暗示；

让小说整体氤氲着薄雾轻纱般的奇妙、神幻般的意境，是这部小说的巨大成功；

让读者在阅读时手不释卷，读后思绪低回、拍案叫绝称奇，是作者匠心巧运、笔力老道的成果。

读罢《尘埃落定》，字里行间那些神来的意象、物象，甚多甚广的“比拟”、“暗示”、“隐喻”、“略语”……无不恰到好处地唤醒读者意识中的联想和情感喷泉的升华……

唉，咚咚作响，阴深而阴郁的土司堡垒；可以凭栏眺望，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土司官寨；瞬间变了风向，说来就来的春天；一望无际的开满妖艳的罂粟花的广袤大地；白雪皑皑的冬天、无路可逃的野画眉；神秘的喇嘛，愚不可及的奴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寂”……

然，尘埃落定之后，又仍然是那么的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