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承认这样一种事实:时代的记忆只能留存于当时人们的心中。随着人口再生产,关于时代的真切感受随之消失。后代们只能通过资料与诉说去了解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东西,却永远无法获得感同身受的效果。
小时候,我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四处乱跑。村西是一座丘陵,我们到山脚下时会一口气猛冲上去,然后坐下来眺望远处的村庄。下雨了,可以到山上捉某种昆虫,能油炸着吃。夏天,我们可以去采山葱花、摘酸枣,石坑耍水。村里有位老大爷,身材魁梧很结实的样子。他会坐在石凳上给小孩子们讲一些情节比较离奇的故事,这特招小男生的喜欢,都愿意听。只是听了之后,大家都感觉神神秘秘的。这还不算,他还会给你出题,很难的数学题,好像是。遇见你,给你出完题目后,鼓励你下次碰到他并告之于答案。
那些年,过完麦收将近二十天。中午很热,趴在树干上的蝉叫得人心烦。汉子们坐在大街树荫下闲聊,妇女们则纳鞋底。大家总会不由地讲起当年修水库修公路;讲起当年扛着红旗集体劳动,挣工分;讲起当年八月十五家里孩子分月饼吃;讲起六十年代的那场七天七夜的大雨,听见土墙坍塌的声音;讲起当年家里穷,穿得破烂心里难过;讲起当年日本鬼子打过来时,背着铺盖逃亡的情境;讲起当年祖辈扎根创业的心酸往事;讲起开着拖拉机送卖煤炭的种种经历。
那时的冬天还会下起很大的雪,积在地上很厚。屋里的土灶似乎并不起多大的作用,孩子们耳朵会冻得结痂。后来有了电也有了电视。傍晚吃饭的时候,一群人围在某家的院落里,桌子上面则放在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之前,某个村子放电影,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会过来看。正月唱大戏,那悠扬的嗓音早已镌刻在那几代人的灵魂深处。大年初一,年轻人转遍全村给各家大辈磕头。平时,谁家修房盖屋,各家都出劳力过来攒忙。那些年,生活条件不宽裕,需要时,可以到街坊借面、借碗筷凳子,孩子奶水不够还可以借奶水。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令人难以割舍的总是浓浓乡情。社会的发展,外出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心底或多或少有所牵挂的还有破败的村中老屋。它们只是随着家族中长辈逐渐过世,无人居住。在岁月中静默几十年,随着呼通地一声倒掉了,摆脱不了被遗忘的结局。
据老辈人讲,以前村口还建有真武庙、关帝庙与菩萨庙。这些可以看成是村中先民表达美好愿望的民间方式,是其精神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如今你从村中央路过。每每会看到杂乱的旧房址,裸露的土坯墙还有上面覆盖的石板,坍塌了一半的房顶,裸露的木房梁,上了锁的木门,锁已锈迹斑斑。大门洞屋檐上的枯草,连同家里地窖中的纺车,扇风车,箩筐应该也被一层厚重的尘土覆盖着。这些条狭窄的巷子是当年各个姓氏家族聚居的地方,李家巷、赵家巷、冯家巷,还有街道旁的石碾、石磨以及那口老井。可以想象,若干年前,这里人丁兴旺,炊烟袅袅。生活的艰难与家庭的温馨,家族的兴盛与败落,都在这里上演过。这里已经遗失的可能是一部大历史语境下的民间史,村落史,家族史以及家庭史。现在大部分人把新房盖在了村边与交通便利的公路两旁,高墙宽屋,钢筋混凝土为主要建筑材料。这体现了现代村落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由家族式向家庭式的彻底转变,而村落中那些以石头为房基,以木头为房梁立柱,墙体内土坯外砖墙的建筑形式是几千年来北方民居土木结构的最后遗存。当下,很多城里人在人生的后半段回到故里,把自己的老家老屋重新翻盖或修葺。
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幅场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端坐在房顶,向下瞅着自己老家的院落。院子里残垣断壁,被当成了羊圈在用。只要他回一趟老家,在那一瞅就是半天。我猜想:他是在寻找以前,寻找少年,寻找童年。这就是我们永远都割舍不断的乡土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