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羊之前,先杀的猪。
平日里,农家只卖猪,很少杀猪。到了腊月,村里会支起大锅杀猪,可以叫做杀年猪。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五六个粗壮的汉子穿着黑黝黝的围裙,夹杂这一个瘦高个子拿着长铁棍。大锅下架着熊熊燃烧的柴火,地面杂乱的麦秸杆上黏着紫黑的血迹,四处冒着白气。围观人群跺着脚嘘寒问暖,小孩子追逐着笑着跑着,围着大人转圈,嘴边弥散着白色的雾气,活像一台台正在运行的蒸汽机车。肥大的猪被四脚捆死,抬到了木板上摁牢,壮汉叉开腿攥紧刀,噗嗤,一刀子下去,精准到位,猪血喷涌而出,像刚开闸的激流涌到了大铝盆子里。在被捅之前猪会用力地哀嚎,那是即将死亡的前奏。被捅之后,喘着粗气,只不过喘气声越来越悠长,至到脑袋被完全割了下来。持刀人放心地来了一下深呼吸,周围的人及其他的伙计们也都仿佛松了一口气,大家露出喜悦的深情。小孩子的眼睛不再圆溜溜地瞪着看了,又开始像一台台蒸汽机车相互缠绕着追逐打闹。杀猪人的动作娴熟利索,一气呵成。伴随着猪毛被烧焦的味道,小孩子帮着父母把切成两半的年猪用木制小车推回家,那新鲜猪肉膘子上飘出的气味就是童年时最真切的年味。
我们一家子是能吃肉的。小时候,腊月家里煮肉,我欢天喜地帮忙往灶里填木柴,煮熟后一掀锅盖,肉香四溢。夹出一块排骨就大快朵颐。母亲担心我吃太多了,说肉不能吃顶了,吃顶了以后就没有胃口了,我就此打住。数九寒天里,天气异常的寒冷,母亲给我拌疙瘩汤喝,里面放些炒好的白猪膘。我端起碗来哧溜哧溜吃得满嘴冒油。街坊在家里串门,看着我,不再吞云吐雾了,拿掉烟头,露出半块黄牙:哇!这小子,真能吃肉……
如果那一年的正月里没有肉吃就会感到委屈了。后来街坊养羊的多了。自己也不知具体从何时起喜欢上了吃羊肉。羊比猪干净,最简单就一条绳子拴在树干上,只是经常会把树皮啃掉。如此这般,将几株树苗啃得半死。街坊就搭建了简单的羊圈,很精致,简约风格,线条流畅的艺术美。街坊养的多是山羊,不似有些牧羊人所驱赶的羊群,多半是绵羊,那味是很大的,从土路排着队走过去,尘土飞扬,落了一地黑粪蛋子。放羊是很辛苦的,尤其在溽热的夏季。牧羊人是一个带有历史语境的诗意词眼。羊群慢慢移动着笨重的身躯低下头啃食杂草的茎叶,忠实的牧羊犬趴在湿土上颤动着身子,吐露着的长长的舌头。
尤其绵羊,应该有浓烈的羊膻味。我却对此不敏感。街坊的山羊肉闻不出丝毫的羊腥味。三成菜七成羊肉的饺子最好吃。满嘴流油是其次,那羊肉的鲜香是最重要的。
腊月里杀羊也要选个日子,关键在于天气较为晴朗,便于在院子里操作。杀羊刀早早地在砂轮上霍霍地磨好了,试了试锋利无比。山羊还在羊圈里悠然悠然地反刍着咀嚼玉米渣与干草,肚子已经变得圆溜溜。街坊会提前雇佣一位宰羊人,可能是宰羊人的动作比他利索。
那一天来了。腊月不似农忙时节,街头站立着聊天的人们会过来凑热闹。街坊把羊牵出来,围观的邻居们帮忙把它放倒四蹄用绳子捆牢。这时它不会特别地挣扎,半边脸贴着地面叫唤两声。宰羊人来到他家,先相互嘘寒问暖。他是不会急于动手的,先做一阵子准备工作,估摸估摸这羊能杀多少斤。吸一支香烟,起身拍拍手。大人们一起把羊抬到倒放着的木制推车上面。他把刀子放在旁边,用手摸摸撩撩羊脖子上的毛发。这时的山羊才可能真正感到不对劲,两端向鲤鱼一样向上翘。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摸好了位置,右手攥紧了刀把。他的口中喃喃地说道:不要怨我啊,下辈子不要转生为羊了。我听了觉得怪怪的却又尊重人家的这种自我灵魂安慰方式。家妇赶紧把盆子放在羊脖子下面,嘱托当心点别把羊血弄脏了。宰羊人的刀尖对准了羊脖子上大动脉的位置,用尽力气一刀扎下去,羊血开始咕嘟咕嘟往外涌,伴随着喷溅的血星,流到下面的盆子里,泛起血沫。它的毛发摸上去光溜溜的,并不扎手,却像一根根软化的白色绣针。它全身的尤其四肢上的肌肉越来越绷紧了,痉挛似的抽搐着。血液即将流尽,细细的血流随着毛尖像一条条小小的水蛇滑下来。羊的叫声哀嚎着嘶哑起来,渐渐地就剩下喘气声了,身体内喘着粗气从被割断的气管中释放出来,直至羊头被完全割下来,放到一边。它的眼睛是睁着的,只是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接下来,宰羊人就会用刀尖把羊皮剥下来。那刀刃与纯白的羊皮间隙里发出嗞嗞的类似于火柴燃烧的声音。剥了皮毛的羊架被铁钩勾住脊柱骨悬挂起来。宰羊人开始对其开膛破肚,一堆内脏一股脑地被撕了下来。去掉内脏后,宰羊人开始剔骨,将瘦肉一点点刮下来。出色的宰羊人可以将羊骨上的瘦肉剔的一干二净。有些瘦肉与羊脂之间有一层薄薄的白膜。刀尖划上去,有呲呲的微弱声响,就像轻风的吹拂声。宰羊人剔完羊骨,家妇将大锅刷好,将羊架与拾掇好内脏放进去,加入花椒、姜片、桂皮、白芷、大蒜、葱根、红辣椒、食盐等佐料。大火旺旺地燃烧起来,街道里慢慢弥散开煮肉的鲜香,深呼吸,泌人心脾。
以上都是往事了。时光流失,渐行渐远。如果现在再遇见杀羊杀猪之类的事,我会远远走开,不再前去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