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看手机,蒙古有冷气团活动。半夜风骤,门窗呼呼作响。起身至院,皓月当空,明星闪烁,东方云层一字排开,似波涛腾起,甚为壮观。不曾想,秋夜也有这壮丽的一面。可能是风的缘故,口干舌燥,喝碗水也无济于事。再次躺下,无意入睡。想想家中的秋收,还剩五分之二。心底似乎又起了一丝烦愁。
农村长大的,自然对于秋收是印象至深的。秋收在这里专指秋季时分农作物的收割与播种。我的家乡在冀西南,这里是南太行东部余脉的冲击平原,土壤较为肥沃,自然灾害相对较少。
我是八五后,印象中主要粮食作物是玉米与小麦,杂粮有谷子与黄豆等。本村村志显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荞麦、黍子与高粱等作物的种植面积较大。总体来讲,秋收自然是劳累的。回忆过往,秋收是一首疲惫的歌。
记事起,我是坐在木制手推车上的。爷爷有马拉大车,偶尔也坐一两次。地里的黄豆该收割了,父母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我坐在田埂上,身后是茂盛的草丛,各种虫子乱叫一气,热闹极了。我看见小土坡上有蟋蟀的圆洞,很漂亮。母亲时不时地用手捂住蝈蝈,掐掉其大腿,用狗尾草的茎穿其颈,半天时间能串一大串。收割完后,我也学着帮助装车。回家的路上,父亲拉车,母亲推车,我坐在黄豆秆上,看天上的飞鸟,广阔的大地,悠哉悠哉。
回到家,将其铺展到一块平地上,马拉椭圆形石柱反复碾压。待其茎碎后,大部分豆荚已脱粒。黄豆主要是用来做豆腐的,其豆渣可以用来蒸豆渣饼子,也可用来喂家畜。而蝈蝈则被放在火炉上炙烤,腹部逐渐鼓胀了起来。微微焦黄时,掰开,里面是黄黄的膏,还有籽。口感类似于蛋黄,籽类似于胶体颗粒,那是童年的一道难得的美味。
约十岁时,家里买了拖拉机。秋收变得便利起来。那时还没有流行秸秆还田。父亲用锄头将玉米秸一一刨倒,在地上放成整体的一溜儿。我与母亲蹲下来一一将上面的玉米棒掰下来。将玉米秸打成捆,用拖拉机拉回家,靠立在墙边。这秸秆用处很多。可以当柴火,可以用铡刀切成段喂牛马,可以为猪垫圈,也可以正月十二、六晚上烤柏灵火。当房根秸秆堆放得很厚的时候,我们就从房顶一个挨一个一跃而下,那时全然不知道危险与害怕。冬小麦播种前,地里的杂叶被搂耙到一起,火被点了起来,浓烟滚滚。放眼望去,天地间,人都在地里忙碌。潮湿的空气里渗透着深秋特有的气息。那场景与汉代画像砖里刻画的农耕极为相似,是苍茫大地上不断重复的壮阔史诗。而那时的泥土犹如潮湿的面包,或如玉石一般的温润。拖拉机带着双铧犁将泥土翻过来,再平整,然后播种。约一周时间,清新鹅黄翠绿的小麦芽露出来,上面还镶嵌着晶莹的露珠。这是季节对大地的爱,这是岁月赐予大地的礼物。
到了小学五六年级,父亲让我开拖拉机。有一年秋雨多,延迟了冬小麦种植时间。雨后为了抢种冬小麦,我陪父亲夜里去耕地。我开着拖拉机经过一座石桥,因路面潮湿打滑,差点窜进沟里。还有一次,用拖拉机往地里拉猪圈粪,在上坡时加大油门憋灭了火儿,车头车斗后滑,差点酿成事故。这辆拖拉机为我们家整整服务了二十五年,现已破旧报废了。人是有感情的。我们对于这辆拖拉机感情很深,每当秋收时节,我都会想起它。我们从内心深处感谢它。
刚上初中的那年仲秋,上午下了一场急雨。中午时分,天地显得特别的澄明透彻。我与父亲去地里收花生。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印象中独一无二的清爽。花生叶也格外青绿,花生果洁白如羊脂。那是下午,却显得似清晨一样宁静。天空高远无边,偶尔还会有几点水珠落下。我和父亲谁也不说话,默默干着手中的活儿。不知何时从北方的天空飞来雁阵,人字形。我与父亲立刻直腰凝望,它们离我们那么近,就在飞掠头顶上方的一刹那,真是自然之大美,语言是无法形容的。多年后,每当我回忆此景,心中都感慨大自然是我们审美感召力的原点。
除了大雁,还有鼹鼠,可以在地里打洞。深秋时节,收割与播种早已完成。人们会扛着铁钎在田地里寻找鼹鼠洞。我一次也没有实际挖过,只是跟在大人后面凑热闹。我记得他们向下挖了很深,鼹鼠有专门藏粮食的洞,那里面都是玉米颗粒,也有其他。一个有经验有耐心的人,一天可以挖出六七十斤的粮食。只是残忍的一幕发生了。有的鼹鼠被人从洞里抛出地面,死在铁钎下,血凝固了土壤。当然,按照一般的逻辑,盗取人们粮食的属于有害的物种。但那时还是觉得将其铲死有些过分了。毕竟它们也是生命,所消耗的粮食也是有限的。对于大雁的欣赏,对于鼹鼠的同情,这些年在我的内心里一直留存着。有时,我发现记忆也是怪。有的忘却了,有的时不时从脑海中蹦出来。有些记忆肯定错位了,却还根深蒂固。我又觉得那时的秋收是一副色彩绚丽的画卷,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色调越来越浅,这大概是年龄的魔力吧。
到了高中,家乡的秋收改变了形态,与以往不同了。人们只种植极少量的荞麦、谷子、甘薯、花生等,还是靠双手来收割,收拾回家。对于大面积种植的玉米,人们以租赁大马力拖拉机进行秸秆还田,旋耕及播种。以往那浓烟滚滚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对于秋收,人们不再匆匆忙忙,热火朝天。秋收的节奏变得按部就班,稳扎稳打。我们家也是,好像秋收成了一场司空见惯的平常日子,只要心平气和去接应就行了。
不久,新的问题出现了。我上大学那几年,国家城市化进程加快,我的家乡也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城市里求学就业打拼。种地的年轻人少了,他们又不想让田地荒芜。于是就承包给我家。我的父母种了一辈子地,那水平也是村里公认的。他们把土地租给我家耕种自然也是放心的。我的父母也很开心。我一再嘱托他们年龄大了,不要种那么多了。可父母不听。父亲还专门购置了大马力拖拉机,旋耕机与播种机,种地的成本大大降低了。2011年底,我结婚了。父母对儿媳妇非常满意,干劲更足了。秋收的主要作物还是玉米。母亲也会种少量的花生、芝麻、白豆、高粱、黄豆以及各类蔬菜。这是母亲多年来的习惯,啥都种点儿,心里踏实。如今,每年秋收,我家的玉米种植量约为三十亩。在收割这一块,主要靠双手将玉米棒掰下来,只是少量借助于玉米联合收割机。因此,秋收还是很累的。
就在前天,我从早晨六点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走起路来,感觉身子是斜的。大脑皮层类似于熬夜到凌晨一点的感觉,骑个电动车,就像微醉驾驶。这样的劳累经历,在这秋收忙季,可不至五六次。现在,家中的秋收也过半,再坚持一下,丰收的果实就将全部被收入囊中。而劳累的身躯马上让大脑皮层进入深度睡眠,所谓丰收的喜悦真正体现在这里。
对于秋收,对于粮食,对于大地。我们是有感情的。这种热爱与赞美不需要语言,它发乎内而行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