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叶

不知不觉中，时光的脚步迈入深秋，苍黄阴沉的天空下，冷风“嗖嗖”地直吹，道路两边的梧桐树经受不住北风地袭击，树叶随风“唰唰”地直扑地面。有一片几乎是从老王眼前落下，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若有所思地加快了步伐，想着尽快办妥自己的退休手续。

工作人员的热情周到让老王感觉很温暖，不大一会，老王日思夜想的退休手续就办好了。老王兴奋地踏着落叶回到家里，开启了悠闲自得的退休生活，他想着每天早上睡会懒觉，在阳气上升时，就去公园看看美景，顺便展示一下他青年时期的优美舞姿。

谁曾想，早晨五点多一点，节律的生物钟还是叫醒了他，他习惯性地起床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老伴听到他悉悉索索的声音，念叨了一句“还去上班啊？人家返聘你了吗？”老王一愣，猛然间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单位的小领导了啊，曾经呼风唤雨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说实话，他很迷恋那种被人恭维奉承的感觉，尤其喜欢办公室女副主任汇报工作时的妩媚表情，总能给平铺直叙的生活增添无限的遐想空间，他感觉当了领导以来，自己就像一棵硕大的梧桐树，总有凤凰站枝……他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味着，老伴见他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又犯花痴了吗？”他打了一个冷战，瞬间拉回了思绪：“惠成公司老总说有个事让我干干，我今天去问下！”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出了门，径直朝惠成公司走去。

老王心里明白，公园的美景是看不成了，广场舞里是否有漂亮大妈也不得而知了。今天必须出去找一个新岗位，否则在老伴那儿很没面子。几十年来，老伴对他的嗜好非常了解，那句“花痴”就是明证，只是她不会像其他女主一样大吵大闹，偶尔用调侃的语气说几句，反而让他多了几许尊重和自律。

几年前因为业务原因，惠成公司的老总曾经答应过老王，退休后到他那儿去应聘，今天早上被老伴这样一问，硬是把他的记忆激活了，他心情复杂地来到惠成公司，担心老总不领情，礼貌地回绝他，让他尴尬难堪。

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老总的办公室，左顾右盼地等待着回音。像在往常，他是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后面还有陪同人员，那种感觉很有明星出场的范儿。

“请进！”一声宏亮的邀请声瞬间打消了他的顾虑。他顺手推开门，走了进去，进门前他的脚步略有踉跄，但还是立马调整过来了。

惠成公司老总见昔日的合作伙伴进门，热情地起身握手让座，恭敬地给老王沏了他爱喝的白茶，老王看着老总周全的礼数，心里温暖了好多，这比单位的那些同僚好多了，没有人走茶凉的感觉，心想今天或许有收获。

老王环顾了一下老总清新雅致的办公室，布置特别讲究，有种净化灵魂的艺术氛围，早晨寻思着看广场舞的念头消退了许多，艺术品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可以净化人的一些俗念，他话里找话地和老总聊天，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曾想对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刚好有一个岗位缺人，需要有管理经验的人担任，如果不嫌弃，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老王听着老总信守承诺的话语，心情高兴地快要飞起来，立马起身向老总表态：“承蒙不弃，我一定尽心尽力！”老王心里明白不管啥岗位，只要是管人的岗位，有梧桐树的感觉，就符合他的心理预期，至于这个岗位是啥工作内容，他也不再纠结，毕竟他不懂公司的业务技术，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

就这样，老王顺利地找到了一份退休后的新岗位，而且一次成功，他对新岗位充满期待，心里构思着上任的讲话稿，一定不能让下属感觉到他没有领导能力，毕竟之前的所有稿子都有人捉刀，他只需一字不落地照本宣科就好了，不需要记住那些复杂的数据或者富有时代气息的术语。

惠成公司的老总热情地把老王带到了他的新岗位——公司的保卫科，给老王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见面会，并多次告诫员工要服从领导安排，认真做好保卫工作。老王看着十几名制服齐刷刷地立正向他敬礼，他兴奋地不能自已，心里默默地念叨，我又找回原来的感觉了，这个感觉真好，他转身“啪”的双脚并拢，给老总敬了一个礼，老总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住了，急忙拱手回礼“拜托了！”转身离开。

晚上回到家里，老王情不自禁的哼着一个老曲，一股春风得意、遇到知音的陶醉感。要说惠成公司老总真是慧眼识人，给老王的这个岗位不仅解决了近期门卫工作量大，不好管理的问题，又还了老王一个人情，算是两全其美，美美与共。

老伴做好饭菜，端到餐桌上，看着老王得意洋洋的神情：“又当官了？这么快！”老王没有正面回答老伴问话，反说了一句“你不是说犯花痴吗？”然后操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饭，他感今天老伴的饭菜味道格外香，几乎没有剩余地一扫而光，然后进屋穿上他的制服，在镜子前端详走样，他要找到一个最能体现他威严的动作来。

保卫科的工作内容没有多大技术含量，公司的保卫制度很是全面规范，时间不长，老王就熟悉了基本的工作内容和程序，毕竟他原来的单位也有门卫，只是人员没有公司这么多。他巡视完岗亭，端起下属给他泡的白茶，悠闲地喝起来。这时，办公室里挂着的一块书法牌子引起了老王的注意，“无危则安，无缺则全”。他联想到公司老总办公室的布置风格，仔细地玩味着其中的味道，心里隐隐地掠过一丝不安，看来企业的管理文化和事业单位不太一样。他原来的办公室后面也挂了一块牌子，是一个著名书法家写的，名曰“厚德载物”，对书法不感兴趣的老王，看到毛笔字心里就发怵，他当初挂字是被一个知心朋友提醒，才挂了一幅字，装装门面，至于“厚德载物”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压根没有思考，直到今天发现，这福字和之前的“厚德载物”不一样时，才明白工作性质和内容与以前相比已经完全不同了。

老王还没有品出那杯白茶的味道，水已经喝干了，他正要喊原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过来续水，话未出口，突然间醒悟过来，他暗自伤神地叹了一口气：“唉，这脑子。”起身自己续好水，没有喝，就出去巡查岗位了。

惠成公司占地几百亩，是当地政府引进的光伏产业基地，经常有检查团前来参观学习，前后两个大门加上公司巡逻，在“开墙透绿”的时代，安保压力也不小。他沿着巡逻道路，一路看过去，熟悉着公司的每一处角落，他想起了当初训导单位门卫的话：“三防指的是啥，你们知道吗？三防中哪个最关键，你们知道吗？光知道喝茶聊天，大象进了门你们也发现不了！”他感觉这些话是在训斥自己，“三防”中哪个最关键呢？“人防？物防？技防？”他突然感觉技防最关键，他也喜欢喝茶聊天看视频玩抖音啊！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急忙检查起每个路口和关键位置的摄像头来。

公正地说，老王上班的状态是很好的，他认真巡查工作的事情很快被汇报给了公司老总，公司老总翻看着老王抬头看摄像头的照片，若有所思地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不再做声。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似乎没有大风大浪来考验一个聘用岗位的领导，公司大门外的梧桐树叶静静地飘忽着，没有落到老王肩膀的意思，老王想起当初的退休规划，去公园看大妈跳广场舞的美好情景，心里隐隐掠过一丝遗憾，莫名其妙抱怨起自己来，当初不赌气找工作就好了，看跳舞怎么了？谁又能拒绝美好的舞姿呢？

闲来无事，老王鼓捣了一会手机，没有找到美好的感觉，就神经质地数起门口梧桐树上剩下的叶子来，他抿一口已经喝淡了白茶，“一片、两片、三片……”开始数那些还挂在指头的梧桐树叶，这种单纯计数的方式很容易放松大脑，老王迷迷糊糊地数着，似睡非睡的眯着眼睛，感觉浑身特别放松。

直到一声报告，将他唤醒：“科长，门口有一位客人找老总，非要进去，但是疫情防控，不敢放啊！请示下！”老王触电一样从梦中醒来：“他啥来头？你仔细询问了没有？有没有核酸检测报告？有没有戴口罩？”老王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他对疫情防控的业务已经熟悉到可以不看稿子，脱口而出的程度，但最关心是来人是啥身份，如果是领导明察暗访疫情防控，那就坚决不能放进去，要严格按照规定程序询问，符合要求才能放进去！门口保安听着顶头上司一系列的询问，机灵地将重点放在来人的身份上：“科长，我感觉他是领导，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但是很关注我们的疫情防控工作，嘴上说要找我们老总办事，实际好像是刺探！……”“啊！明察暗访！坚决不能进！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谁也不能进，你们也要和来人保持一米安全距离，说话语气要温和，回答问题态度要诚恳，千万不能让领导感觉我们防控松散……你先出去回应，我随后就到！”老王一口气下达完指令，精气神一下子恢复到了当初当一把手的状态。

门卫听完科长指示，一个“啪”的立正：“马上执行！”回头跑步去了岗亭。老王旋即起身整理了一下制服，在镜子前模拟了一下在家里练习了好几遍的最佳制服姿态，一个转身，几乎是踢着正步赶到了岗亭。可是岗亭外面空无一人，两个门卫见科长踢着正步走出来，身板笔挺地立在大门两侧。老王一脸狐疑地问“来的客人呢？怎么空无一人？”“报告，我按照科长的指示做了回答，客人说改日再见，就走了。”“指示？谁的指示？你给客人说我的指示？”听到“指示”两个字，老王脑门一紧，冒出了冷汗，一下子来了气，“科长，我没有这样说！”老王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经过这一惊一乍，刚才准备给领导汇报的主要词汇都不见了，他来回跺了几步，努力向公司两边的大路张望，力图发现领导走远的身影，但是啥人影都没有，只看到了又一片飘落的梧桐树叶。

老王心里明白，他的判断是准确的，这位客人绝对是明察暗访疫情防控的市县领导，如果是真正联系洽谈业务的某公司业务人员，一定会提前和老总联系，而且不会在疫情期间前来，老王为自己的精准判断感到欣慰，毕竟今天的防疫检查是合格的，至于没来得及在领导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风采，尽管有点失落遗憾，但只能等机会了。

老王弯腰捡起一片落在门口的梧桐树叶，心里默念，期望美好的事情落在他身上。自从离开生活工作了几十年的单位，几天时间已经让他体验了人情冷暖。那位办公室副主任有次在街道上碰到他，他正准备着再仔细欣赏一下那张妩媚动人的笑脸，可是人家一直打着电话，眉飞色舞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根本没有发现他渴望的眼神，更没有在乎他放慢了的脚步。老王回首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次离去，心里的酸楚和伤感像潮水一样泛滥开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国骂硬是憋了回去。

“看你们搞的卫生，树叶遍地，还不快去收拾一下，现在创建卫生城市，树叶遍地能卫生吗？”“科长，您不是说要善待那些落叶吗？落到地上感觉很可怜的样子！”另一位门卫冷不丁回了老王一句，老王硬是没有反应过来，这话好像是他说的，那是他在周一例会上训话时的总结话语，他真搞不清楚那天怎么有了感怀伤秋的情绪，莫不是情不自禁的拿落叶自喻？真是太那个了！不长的退休时间已经让他思考了很多问题，那些原来根本不思考，甚至认为不可能出现的问题和情绪都被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体尝了，他若有所思地回味着，没有批评那位心直口快的门卫：“还是尽快清扫了吧！创建卫生城市重要，哪片落叶不可怜呢？”老王言不由衷地安排完，悻悻地走回了办公室，他将那片落叶插在台历上，仔细地观察了半天，才又一次眯上眼睛继续数大门口正在飘落的梧桐叶，他忘记了刚才的数字，就重新开始。

老王一边数着落叶，一边像过电影一样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往岁月，他想起了利益相关人对他无条件的谄媚和抬举，提前给他打开车门，用手护着车的门楣，口里念念有词，千恩万谢地送他上车，直到他车子走远，他还能在反光镜里看到那人双手合十不断打拱欢送的情景。不胜酒力的他喝醉酒在酒吧点卯，那些朋友积极地站队，努力迎合着他的表演。上台讲话，办公室主任提前一天写好稿子拿到宾馆里示范诵读，让他熟悉内容，确保发言讲话通顺流畅。他累了，办公室副主任一朵鲜花似地找他汇报工作，空间允许时还会在他耳边说几句让男人神魂荡漾的话语，他不安分的大手不经意间拂过那高耸的云峰，她也会娇嗔地配合着，嘴里发出“格格”的笑声，那种舒坦和惬意让他留恋不舍……回放到这里，老王忽然间打了个冷战，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嘴里说了一句“这扯蛋的人生！难道都是假的？”他又一次想起了老伴说的那句话“又犯花痴了！”“老天，只有老伴说的是真的！”老王又感叹了一句。

老王正要给老伴打个电话，电话却直接响了，是老总秘书打来的，让他去一趟老总办公室。老王听到老总秘书的声音，中性悦耳的音质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这让自命不凡游走江湖职场几十年的老王一头雾水，他惴惴不安地来到老总办公室，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敲了两下，这次他没有等到老总说“请进！”就走进去了。

老总正在桌子上写毛笔字，看到老王进来，撂下毛笔走了过来，他用力拍了一下老王的肩膀，哈哈一笑：“你这次干的好，刚才大领导明察暗访，对我们的疫情防控非常满意，你老兄悟性还是高，能迅速判断来人身份！我知道用你是对的！”听到这里，老王担心的心情立马转化成一股被尊重认可的成就感，只是他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现出来，他听着老总的夸奖，就像他当初表扬自己的下属一样，他分不清楚有多少真诚，也许是工作需要吧。

老王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回想起刚才自己去岗亭的过程，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啊，怎么那位客人就迅速不见了呢？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者是一场戏？他后背不禁一阵发麻，抬头看了一下老总办公室的墙壁，没有自己曾经挂的那副字画——“厚德载物”，而是一幅“大鹏展翅”，那鹏鸟的眼睛非常犀利，有巡察万物的气度和自信，直盯得他脊背发凉，老王胡乱地回应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老总办公室，原来设想地乘机表现自己的念头瞬间消失殆尽。

回到办公室，老王再没有了数梧桐落叶的心思，那些没来得及被老王清点的落叶已经铺满了一地，他轻轻拿起台历上的那片叶子，非常珍惜地夹到了一份他刚买的《中国书画报》杂志里。

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时间似乎没有给每个后悔的心灵留下多少思考的空间。大门口两棵硕大的梧桐树将光秃秃的虬枝伸向天空，偶然吹过的西北风已经无法撼动梧桐树的身子，地面偶存的几片落叶努力向枝尖张望，想找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但是每一个枝条都将目光伸向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