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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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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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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遥远的记忆

1986年农历12月21日,一个特别冰冷凄婉的日子。

辛苦操劳的父亲终究没能抵挡住残忍的病魔,永离我而去。他才刚过知天命之年。

三十余载的时光从容不迫地走过,它虽然把无数个平淡如白开水般的日子拉抻得曲折、绵软而悠长,但却丝毫没能模糊、淡化父亲那和善坚韧的容颜和给予我的幽深丰厚的教育与影响。

我生来胆子特小。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围坐饭桌前吃晚饭,饭桌上的煤油灯光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我望着墙上晃动的人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哇哇大哭。母亲轻拍我后背以防我噎着,哄我:“不怕不怕,那是人的影子,你看,人动,它才动;人趴在桌子底下,它就没了。”我哪里敢看?哭得更凶,往母亲怀里扎得更紧。那时,家家户户都是木格子窗,一张白纸糊上,挡风御寒遮外面的尘土,可一旦捅个窟窿,甭管多大,风从外面吹进来,那纸便“呜呜”地响,一如迟暮老人在悲怆地呜咽。那天,姐突然说:“杰她老爷来了!”杰是邻家女孩,他老爷作古多年。我吓得哭个天昏地暗。街坊邻居都说,这孩子八成没长胆儿。母亲满面愁云却又总极力争辩:“不对,是胆儿小点儿。”总之,关心与不关心我的人都表现着或真或假的忧虑,唯父亲相当沉静坦然,以微笑表现出他的沉稳、乐观、自信与豁达。

我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那种寒冷把庄户人的日子挤吧得格外短,以至于刚吃过晚饭,外面早已是黑咕隆咚的夜晚。父亲放下碗筷,说:“走,跟爹记工分去。”我不由自主地往炕里边挪。父亲已穿上鞋:“走吧,有我呢。”

父亲高大,步子大而稳健。我始终保持着与他并行,为此不得不一路小跑。我的小手始终让父亲那蛮硬却宽厚温暖的大手把握着,走街过巷,横过公路,又穿过一片长长的柳树林,就远远地望见生产队饲养室里射出来的一片桔红色光芒。那是生产队饲养室里半截壁子上放着的一盏大型马灯发出来的灯光,照得满屋子亮堂堂的。柔和的灯光下,烟雾缭绕,男女老少却是极有精神的样子。记完工分,生产队长分派了第二天的活计,累了的,起身回家早早歇息;剩下的,挪挪屁股,围着马灯,天南海北地神聊。那年月,庄户人没有电视机,收音机也是难得的奢侈品,一年中除了屈指可数的几场电影,再没有其它娱乐方式和娱乐活动。庄户人的日子就像那冰冻的水塘,静静的,没有涟漪。在艰难苦涩的日子里,还有什么能比聊天更能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满足、从而暂时卸去肉体的疲惫和心灵的负担呢?聊天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从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到家长里短、大偷小摸,从逸闻趣事,到神怪传说,博得社员们一阵阵乐,直到谁打个长长的呵欠,总结似地说,时候不早了,咱睡吧,大家才陆续散去,把马灯和满屋子的温热留给年老的饲养员独享。父亲早已呵欠连天,往日都是早去早回,那晚却走在最后。隆冬的风猛烈而又刺骨。路上只有父亲领着我独独地走,还有从父亲嘴里流出的一个又一个好听的故事……若干年后我才明白,父亲这番不动声色的苦心,除增我胆量,还长了我许多同龄的伙伴们不曾有的见识。

那个漫长的冬天的夜晚被我和父亲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了。转年早春的一个晚上,父亲磕了烟灰,说:“今儿爹累了,你自己去记工分,敢不敢?”“敢!”我这全凭一腔感动喊出来的一个字,使得欣慰的笑意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开出两朵极好看的花儿。父亲点燃家里那盏小马灯,放在我手上,说:“提上,会给你壮胆。”

那是我所见的最小的马灯:高七寸,底部直径只有十公分。从此,这个不起眼的、土里土气的、普普通通的、分家时爷爷却把它作为一件贵重东西分给父亲的小马灯,便与我的童年生活紧紧连在了一起。

第一次独走夜路的情景是终生难忘的。虽然有小马灯壮胆,但还是越走越怕,老觉得有东西跟在身后。什么东西说不清楚,鬼怪,花狗,狐狸精,野猫,黄鼠狼,白胡子老头……交互出现,我走它走,我停它停;我快它快,我慢它慢。不知不觉就吓出一身冷汗。大气都不敢出;听得清只有极度恐惧时才会在喉咙里发出的呻吟。终于狂喊,撒开两腿拼命跑起来,直到望见柳树林尽头那团桔红色的灯光……

再走夜路,心里踏实多了。开始高声唱歌,唱的什么全然不觉,全为壮胆;渐渐的,又开始数步子,想父亲的音容笑貌,想他讲的故事,想他为我付出的心血……

1978年,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重点中学——乳山县第二中学。异乡求学,使我失去了手提小马灯给父亲记工分的机会。那时,农业学大寨运动方兴未艾。深秋的一天,我们步行二十华里去垛山林场垦荒,黄昏才完成任务往学校赶。我和三名同学掉了队。黑夜降临,我们迷了路。白天我们在山上议论说,眼下正是深秋,苞米地里最容易藏狼,瞪着鬼火似的眼睛。此时,三名同学哭出了声。我俨然一个大人,给他们壮胆,讲那些寒冷的冬天的夜晚、记工分路上父亲给我讲的故事,领他们在黑夜里摸了大半宿,才和分头寻找我们的老师、同学相遇。他们都说我是好样的,胆子比大人的还大。我热泪盈眶,并非因为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羡慕,而是因为我想起了父亲为我付出的心血,想起了那盏光芒四射的小马灯……

我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辛苦操劳一生的父亲却在我成家立业之前的那个寒冷凄婉的隆冬永离我而去!他没有分享到我成家立业的些许快乐与幸福,我竟然也早已记不清哪年哪月再没有见到那盏小马灯了。母亲故去后,我回老家收拾东西,竟意外地发现那盏父亲曾亲手交给我的、伴我童年的小马灯。它孤独地蹲在旮旯里,高七寸,底部直径只有十公分,却已是锈蚀斑斑、无法再用了。它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默默地、毫无怨言地退居一隅,独观日升日落,昼夜更替,岁月流逝……霎时,一种难以言状的愧疚猛地攫住我心,使我的双眼溢满泪水……我们的生活早已走出了那个需要煤油灯和马灯照明的时代。行夜路有汽车,照明用电灯;有线电视、网络平台等也早已把农村人的生活装扮得丰富多彩。庄稼人再也无须围坐一盏马灯靠天南海北地神聊去求得生活上的充实和精神上的满足。马灯,已被社会进步的车轮碾成历史的陈迹,终将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也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必然。但是,当我们迈上了更高一级的人生台阶,当我们跨进了更美好的生活境地,又怎能忘记那过去了的时光!

有人说,人至老年极易怀旧。其实,人未至老年也极易怀旧。岁月沧桑,人生多舛。那人,那事,那光芒不息的马灯,永驻我心,使我心中永燃一团温热的火,让我永远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热爱那些如我父亲般正直、善良、勤劳而又自信的人们。

我接触最早、至今印象最深的一部书,是我少年时代父亲读给我全家人听的浩然先生的那本《金光大道》第一部。

那个冬闲时节,每天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听父亲读他借来的那部厚厚的《金光大道》第一部。父亲虽然只读了不到三年小学,但认的字很多,一部厚厚的《金光大道》几乎没有卡顿过。父亲每次都读得极有感情,好像提前读过好几遍一样;父亲读得又很认真,疲劳与否,只在读的篇幅上取舍,从没敷衍过。开篇部分的两个小情节,准确地说,是父亲读出来的这两段话,连同其描绘的情景,饱含的感情,至今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一个是高大全随母亲到河北逃荒之前,悄无声息地给病窝在家的父亲提满了一水缸水,还要多提一罐放着,留给父亲洗野莱用:“这男孩子,细瘦的个子儿,上身是开了花的破棉袄,下身是条条缕缕、辨不出颜色、看不清形状的灯笼裤子。他提着一只大瓦罐,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两只光着的大脚丫子,‘吧嗒’、‘吧嗒’地拍打着路面上的浮土。”

另一个是高大全去河北逃荒的路上,去一大户人家讨饭,被追出来的恶狗咬伤了脚脖子:“他喘口气,抓一把土堵住流着鲜血的伤口,又顺着沟往前爬。他爬呀,爬呀,爬不动了,歇歇再爬。”

父亲认真地极有感情地读着,甚至当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打湿书页时,父亲也没有停下来去讲解、阐释书中的内涵和道理,但高大全的孝顺、坚韧、懂事儿、有志气却给了我最直接最深刻的触动和影响。

这年的高大全才十岁,却如此懂事,孝顺,硬气,坚强。这令我当时就感动难抑。每个人的成长、成熟都离不开家庭、学校、社会等多方面的教育引导和熏陶渐染。而能在少年时代接触到一部震彻心灵的好书,实属人生难得的一大幸事。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便有了这部好书里少年偶像激励下的一路成长。

老家山多,生产队每年都把庄户人的主食——地瓜分在山里。九岁的我自告奋勇上山挑地瓜。一副担子压在肩上,直不起腰,喘不过气,迈不开腿。牙咬着,小步挪着,挪不动了,歇歇再挪。在社员们“啧啧!这小孩儿,真有劲儿!”的赞叹中收获着自信,累积着坚韧。

十三岁那年,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重点初中。面试的老师历数异地求学的困难——吃得差,睡大通铺,每个学生翻身都困难,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我不带犹豫的一句“全受得了”让所有人愣怔。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有一个鲜活的高大全在激励着——吃的再差,睡的再苦,总比光着脚丫子逃荒、讨饭被恶狗咬伤的高大全强百倍千倍;一星期回家见一次爹妈,比逃荒千里之外、一辈子再见不到父亲的高大全要幸福千倍万倍。这来自高大全的精神支柱,让我在小小年纪远离父母、独立住校生活的日子里拥有着同学们少有的坚韧和刚强。其实,我不是不想家,而是每当想家难耐的时候心里那个鲜活的高大全就在给我鼓劲儿:忍忍,就过去了。

高三那年,严重的神经衰弱让我不分白天黑夜、晴天雨天,只能靠长跑让身体极度疲累来求得难得的一点儿睡眠,我硬是坚持下来了。高考前一个月,我竟然患了严重的风湿性感冒,不得不停学回家治疗;打着点滴,吃着药,我毅然走上考场,坚持完了高考。

大学(专科)三年的每个暑假寒假,我没享受过一天大学生的悠闲自在,而是替换下体弱多病的父亲去赶集卖布。老家地处三县交界,东八里西十里,各有一段四多里的陡坡。一介平日不事稼穑的书生,天天推着一辆百十斤负重的自行车来回爬这漫长的陡坡。去时,刚吃完早饭,体力好,可爬不一半儿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收摊回家,常常为节省一块钱的饭费饿着肚子往家赶。每每行至该路段,正是下午一点左右,饥饿着,疲累着。盛夏顶一轮炎炎烈日,隆冬冒一面刺骨寒风。推着那百十斤重的自行车,腰弓着,牙咬着,汗滴着,一步一步往上爬……每次都重复着《金光大道》里少年高大全那个刻入我脑、浸于我心的场景:爬呀,爬呀,爬不动了,歇歇再爬……付出的是辛苦,累积的是坚毅。

任何一个文学典型,对读者的教育、熏陶和影响都不是单方面的。父亲读的这部《金光大道》里的高大全之于我,自然不仅仅是意志的历练,还有“孝道”的深刻熏染。少年的高大全,逃荒前悄无声息地给卧病在家的父亲提满一缸水,还要提一罐留做父亲洗野菜用!情节纵然简单,却深深地扎根我心。于是,便有了我后来一系列坚毅无悔的“人生取舍”——为了省钱,减轻贫弱家庭的经济负担,我毅然放弃了高三复读,走进了在那个年代没几个人愿意就读的师范院校;为了方便照顾孤身一人的母亲,我毅然放弃了难得的大学留校机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原籍教书;回到原籍,又毅然放弃了留县城学校任教的机会,一头扎进离家最近的乡下高中,一教就是三十多年;为了早日成家,了却母亲的焦虑,我毅然说服母亲,选择了民办老师做妻子,不惧累苦与艰辛,半工半农,直到妻子转成公办教师……

我不知道,当时,父亲是否因为意识到,我直接来自小说情节和人物的感悟、感动比外来的讲解、阐发所产生的效果更深刻而持久,所以有意舍弃了那种成人式的说教,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父亲一定没有想到,我后来对文学的兴趣,我的文学语言表现力,都从他读的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最初的启蒙和熏染;父亲更不会知道,他在我少年时代嵌入我魂的高大全这个人物形象,始终是另一颗耀眼亮丽的太阳,照亮着我人生的旅途,或平坦,或坎坷,让我始终不减力量、勇气和自信,不失坚韧、坚守与坚强。

一句话,一辈子。

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印象深的是,每年到了初冬,生产队都要把大量的花生果分给家家户户剥壳,把花生米收回去,花生壳留给社员烧火做饭用。大人白天要忙田里的活计,剥花生只能等到晚上,所以,每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就坐在暖炕上,围着一盏煤油灯剥花生。那天已是深夜,我望着母亲又端上炕的满满一簸箕花生,哈欠连天,接着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父亲边剥着手里的花生,边对我说:“眼是熊蛋,手是好汉。一簸箕又一簸箕的花生,眼看着它们,真发愁:啥时候才能剥完呀?可是,只要剥下去,两三袋烟的功夫就剥完了满满的一簸箕呢!”当时,我只有六七岁,对“眼是熊蛋,手是好汉”这句话没有确切的理解,只是父亲后面的解释让我在初冬的深夜里对能尽快剥完满满一簸箕花生充满了希望。

上小学后,每到麦收季节,学校都要组织学生支农,一年级的孩子只有八九岁,但照样得跟在收割麦子的大人屁股后面拾麦穗,为的是“颗粒归仓”。

那年,公社播报天气预报,说麦收只有三天时间,马上就接上了阴雨连绵的天气。生产队为了加快麦收速度,将大片大片的麦地分到每家每户,如果按期完成不了,烂了集体的麦子,是要加倍扣掉工分的。这一招儿使得全村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齐上阵。

父亲和母亲在前头割麦,挥汗如雨;我跟在他们身后,既要拾麦穗,又要往地头搬运捆成捆儿的麦子。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烤得我浑身上下热烘烘的,汗水横流,头也昏昏沉沉,如果不小心让麦芒划到身上,甭管脸上、脖子上,火辣辣的痛,再加上焦渴难耐,那滋味比深夜坐在炕上剥花生难受多了。好不容易熬到正午,天气更热,热得我根本喘不过气来。望着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收割完的一大片麦子,我终于忍不住嘟囔开了,埋怨公社报假天气预报,埋怨生产队长使的这一招太狠。父亲掉回头擦把满脸的汗水,对我说:“去,回家装趟水,顺便把鸡鸭都喂饱,再捎点饭来,凉的就行。”我像撒了欢儿的小狗,连蹦带跳跑出麦田,当确信父母看不到我时立即放慢了脚步……我故意在家里磨蹭了三个多钟头,等太阳偏西了一大块后才极不情愿地回到麦地边。

父亲和母亲已坐在地头歇息,两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面前偌大一片麦子全躺在地上,就等着捆成捆儿搬出来了。父亲说:“看到了吧,强子?我说过,眼是熊蛋,手是好汉!这么一大片麦子,光看着发愁是没有用的,只要挥起镰刀,再多的麦子也会割完的!”

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是有意打发我回家,他料定我会多逃脱点时间,这样他和母亲能多割些麦子,好让我从中懂得“手是好汉”的道理。而为了尽可能地多割些麦子,我刚逃离麦田,父亲和母亲就拼起命来挥舞着镰刀,一刻也没有歇息。他们舍弃了休息,忍受了无法想象的饥饿和疲惫的折磨……

我对父亲和母亲充满了终生的感激。他们用超常的辛劳与汗水,非常形象、非常生动地向我诠释了那个简单却是深刻的、激励我一生的哲理。

读高中时,语文课本上有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为了忘却的记念》,纪念的是“左联”五烈士的生平事迹。其中,作者对柔石的刻画让我铭心刻骨:“只要干起来!”柔石这句话里面的硬气、坚毅、刚强、务实和持之以恒的实干,和父亲这句“眼是熊蛋,手是好汉”是多么的异曲同工啊!柔石是一位名见经传的知识分子,而父亲只是读了不到三年小学的一介纯朴的默默无闻的乡下农民,然而,他两次不同情境下的“手是好汉”的教诲,却足可以成为我享用一辈子、千金难买的精神财富了。

世事纷繁,人生不易。五十多年的人生跋涉,我没少面临繁杂的事务,也时常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但我从没有彷徨过,发愁过,退缩过;将来也不会。因为,“眼是熊蛋,手是好汉”,父亲这句淳朴如白开水般、却深刻得足以激励我一辈子的话,早已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心田。

父亲是个有着厚重故事的人,却很少跟我和姐弟谈起他早年的生活经历。父亲只是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和特殊的境况下,对我讲述了他的一段人生经历。

那是1986年10月21日傍晚,在烟台师范学院读大三的我,陪父亲走出烟台毓璜顶医院门诊部。父亲已被确诊肝癌晚期,我偷问过医生,这个世界残忍地留给父亲的,竟然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光。我藏了父亲的病例,恳求医生填写了一份假病例。父亲直到临终前是否识破了这份假病例永远是个无解的密。父亲瞥眼假病例,相当沉静、坦然,领我到毓璜顶医院东面那条南北大街上一家坐东朝西的炸糕店里吃了一顿油炸糕。父亲说,这家老店做的油炸糕,他16岁那年来吃过,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油炸糕。这自然也就成为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最难忘的油炸糕了。只是父亲的肝脏功能已经严重衰退,只吃了一个就“饱了”,却让我“慢慢吃,使劲吃饱了”。走出油炸糕店,我和父亲沿着暮色苍茫的毓璜顶东路北行,然后折向南大街西行。机动车道上各式各样的大小汽车往来穿梭,不知它们来自哪里,驶向何方;非机动车道上的自行车轮在飞快地旋转着,永远不知疲倦的样子,碾碎了柔软谦和的黄昏暮色;步行道上的男女老少脚步匆匆,洒落一路归家的迫切心情……想到这个匆忙中透着无限美好的世界眼看就不属于父亲了,我再竭尽全力地掩饰也难以藏住破碎与悲伤的情绪。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境况下,父亲像没病一样,不疾不缓,对我讲了他的这段人生经历——

父亲十六岁那年,只身一人,到一远房老亲生活的大连城一家工厂学做技术工。父亲需要步行一百公里到烟台,再连夜乘坐烟台去往大连的船,可家里拿不出一分钱的盘缠,四爷给了父亲三元钱做盘缠。我不知道1950年我们国家的三元钱是个什么概念,只是从父亲淡定从容的讲述中知道,父亲跑累了走,走一段儿再跑,啃着干粮,喝着凉水,硬是没舍得花这三元的盘缠。父亲从午夜出发,一直走(跑)到掌灯时分才到了烟台。父亲走到这家百年油炸糕老店门口已是华灯早上。饥饿难耐、疲累至极限的父亲最终走进这家诱人的油炸糕店。结果,父亲补充了一定的体力和能量,却错过了开船时间。幸亏父亲离家前准备了一手——一旦赶不上船,码头附近住着一家老亲,到他家住一晚,坐第二天的船去大连。当父亲找到这家老亲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人家好长时间不敢开门……

后来,父亲从大连迁到内蒙古矿山机械厂工作。父亲兄妹三人,排行老大。爷爷带着一家人来到内蒙古投奔父亲。那时,父亲成家不到一年,生了我姐,父亲微薄的收入承载着全家人的衣食起居和其它所有的生活开销,父亲肩上的担子和心里承载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久,内蒙古矿山机械厂裁员,鼓励老家在农村的职工回农村投身农村革命建设。父亲毅然响应号召,放弃了勤学苦练得来的五级工工种,举家迁回了农村老家。我问父亲:“你可以不回农村,可为什么要放弃城市生活,并以子孙后代也变成了农村人的代价迁回农村呢?仅仅是响应上面的号召?”父亲没有回答。我猜想,以父亲的沉稳,他绝不会轻易地做出这么草率的选择,而是与他对当时回到农村更能改变一家老少的生活窘况的梦想有着很大的关系。

父亲这段人生经历,给了当时万念俱灰的我以莫大的精神激励。坚毅、伟岸、厚重、勤勉、自信、乐观、豁达……无论人间何等美好恰切的辞藻,此时此刻,都难以表达我对父亲尊崇、感念的心情于万一。

父亲不仅是一个自身有故事的人,更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无论是幼年提着小马灯、大手拉小手计工分的夜路上,还是一家人围坐一起剥花生的冬夜的暖炕上,父亲讲的故事太多太多。我是在父亲讲的故事的世界里长大的,从中汲取的精神养分自是书本难以取代的。

有一个故事特别值得一提。大致情节是:从前,南方有个赌汉,赌光了所有的家当、田产和老婆孩子,一路乞讨至北方,饥寒交迫,昏倒路旁,被一老和尚搭救,后来就留在庙里,做做杂事,游山玩水。过了五六年,赌汉积攒的银子差不多能回乡赎回妻子儿女了,便辞别老和尚。临别,赌汉声泪俱下,说:“您不光救了我的命,还让我不再贪心……告诉您我一直压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吧:往南走,翻过十九道山梁,有一道河沟,河沟中间有一块斗大的青石,上面有个烟袋锅儿大小的窝儿。每场雨过后,沟水流过,窝儿里就有满满的银子。我的银子就是从那儿得来的。我要回去了,就把这作为谢礼送给你吧。”老和尚半信半疑地来到那河沟,果然如赌汉所言。老和尚又惊又喜,不由地嘲笑起赌汉死心眼:“把这窝儿凿大点儿,不是就能得到更多的银子吗?”老和尚顶着炎炎烈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烟袋锅儿大小的窝儿凿成饭碗大小。可是,每场雨后,窝儿里总是满满的沙子……老和尚懊悔不已,说:“人啊人,你真的是本性难移啊!教导别人洗去贪心,头头是道,可真轮到自己……看来,贫僧真的需要一生一世不停地修炼啊!”

这个故事,其丰厚的思想内涵,深邃的启迪与思考,不仅让我幼年就有了深刻的“不可贪心”的启蒙,而且让我受益终生。十六年前,我以《跨过心中那道坎儿》为题,把这个故事加以改动,寄给《演讲与口才》杂志社,被发表在2006年第11期《演讲与口才》卷首,之后被多家报刊和网络媒体署名或未署名转载,也能算做对父亲的一个小小的回报吧。

父亲读了不到三年小学,却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认得几千汉字,知道很多几何知识。父亲的勤勉和奋斗精神可想而知。

父亲一生无权无势,平凡而普通。大集体的年代,当过小生产队的会计、村办小地毯厂的负责人。农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村干部们没有分歧地把村里那个巴掌大的代销点盘给了我的父亲。对此,善良的村民们少有异议。这不仅仅是父亲身体有病的原因,更多的是父亲在村里的威信和口碑。父亲刚走的那段时光,善良淳朴的村民们每每提到父亲,总是这句话:“吴熙沂这人哪,真是个好人,一辈子不张不狂。”一个“好人”,一句“一辈子不张不狂”,是淳朴善良的村民们对父亲的人格品性给予的最朴实、最高贵的概括与褒奖。

去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在村头碰见与我家老屋相隔很远、年过八旬、村里人都说他一辈子没宾服过谁的吴姓老叔。眼花耳背的老叔弄明白我的身份和回村的用意之后,风干核桃皮般的脸上渐现出我特别熟悉的、庄户人的那种和善的笑意,随即而来的一句话让我再次喉结滚动、泪湿眼眶、欲语凝噎:“你爹那个人呀,是个好人哪,一辈子不张不狂。”足见父亲在村人中的口碑历经岁月风雨的洗礼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光亮。而我,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的是,他的儿子,几十年来,无论学习、生活、工作,还是文学创作,从没敷衍过,更没有胡乱生长。

流年似水。父亲的音容,依然清晰如在眼前;父亲对我的教育与影响,依然丰厚不减当年。也必将绵延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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