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浪告诉我,告诉我们,根据我的病情,科室研究讨论过了,高度怀疑我可能患的是“脐管癌”,这是一种罕见的恶性程度很高的疾病,如果确诊,那么我的生命就进入倒计时了。
那一天是2017年的元旦,我们从病室里走出来,准备去医院外面的小馆子吃一顿好吃的。在市二医院住院部外科的走廊上,遇到了我的主治医生何浪,他穿着白大褂,胸口上挂着一个听诊器,手里拿了一个白铝皮的病历夹。我们打了招呼,老李还祝他新年好。本来何医生说了,等我们吃了饭回到病房他有话告诉我们。是我,我坚持要他先说。我是个急性子,心里存不了事,我猜何医生手中拿的那个病历夹是我的,里面是关于我的各种检查报告和诊断报告。何浪医生看起来很严肃,当然接触了十多天了,他一直很严肃,戴了眼镜,看不清楚眼神的变化。我想,不问个清楚,这个元旦我是过不安心的。
于是,何医生告诉了我们他们科室给我下的最初的诊断结论。他说的时候,眼睛看着的不是我,是我身边的老李。我其实不是很明白医生在告诉病人病情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想,就是在陈述一个事情,告诉病人一个真实的情况,而已。是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就像路遇一位半熟不熟的人,互打招呼,今天天气不太好。
老李可能愣住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倒是我“哦”了一声,表示晓得了。何医生手上的病历夹并没有打开,我感觉他握得更紧了,他又说了句:那你们去吃饭。说完,转身进了办公室,和我错身而过时,我感觉他的白大褂衣脚拂过了我脖子上垂下来的围巾。
我一直不喜欢医院的住院部,总是让人感觉很压抑,走廊太长,不管白天黑夜都亮着惨淡的灯光,颜色也单调,除了白色还是白色,那一堵厚厚的墙把生活的喧哗也隔绝在了外面。那时,我和老李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几乎同时向住院部的门口走去,我们的目的地还是医院大门外的小川菜馆。
走出住院部大门,我的手还是挽着老李的胳膊肘,这一向是我们俩一起出门时我最喜欢的方式,周围人再多给我的感觉都是空荡无依的,只有双手穿过老李的胳膊肘再交叉握在一起时,我才会感觉到踏实。住院部大门外有几级台阶,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下去的,我想我的腿应该是僵硬的,像一个饿着肚子在冰寒天气里走了很久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李在拖着我走,我们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相互看彼此一眼,万幸的是,小餐馆很近,出了医院大门,下几级台阶,向右,经过一个花店再过一个手机维修店就到了。
我和老李走进餐馆,走到最里面的餐桌旁面对面地坐下来,我扯了一张餐巾纸把老李和我面前的桌面擦了一遍。菜上的很快,忘了是什么菜了,我拿住老李递过来的筷子,眼睛一闭,我知道我流泪了。
老李喊了我的名字,他说,你别这样,我们去北京,去上海,找最好的医生。那一顿饭,我们俩都只吃了几口,谁也吃不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老李急着找他所有熟悉和医生和医院沾边的关系,把我的病情,检查报告,初步诊断传过去,甚至找到了他当年教过的一个学生,那个女孩子在北京中医大学读研,她说会把我的情况告诉给她的导师。
老李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事情。
我和老李1997结婚,到2017年就二十年了。年轻时,我们吵过闹过,口不择言时我也嚷嚷过“离婚”,吵吵闹闹地走过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谁也不想离开谁了。
可是,命运并不是如他人所说都能掌握在自己手上,有些事自己也做不了主。知道我可能患了重病,那就不得不去想一些事,想得仔细一点。
如果我的父母兄长知道我身体出了大状况,第一时间应该是责怪,怪老李,不管应该不应该怪都会这样,他们第一时间也会失去理性思维,把我的病和老李的种种联系在一起。我和老李的婚姻,是我自己选择的。母亲曾经告诫过我,他家条件不好帮补不了我的小家,老李本身有大男子主义倾向,家里很多事也指望不上他,包括我自己,也想到他对我的感情可能比不上我对他的感情。都是问题,就是在这些问题都没有确切答案时,我们结婚了。现在,这些都会成为他们责备老李的理由,甚至放大这些理由。我该怎么告诉父母兄长,不要去为难他责怪他?一个从外地过来的异乡人,从一无所有到有家室有工作,其中的艰辛是理由吗?这些年不管我怎么无理取闹,他除了沉默或者出去走走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离婚”二字算理由吗?他对外人吝啬对我和女儿毫无节制的大方算理由吗?他说九十岁时最好我比他先走,不然我一个人了日子不好过算理由吗?我只是希望父母不要去责怪老李,不要去恨他,只是想告诉他们,老李对我很好,这个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想了这么多,可能我最多说一句,千万不要责怪他,他也不容易。
如果我真的出了状况,最难过的,难过时间最长的肯定是我的父母。他们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自我修复能力弱了,他们最期望的一家人健康平安一旦有了一丁点变化,对他们就是最大的打击。我希望不管我的父母怎么对待老李,他都能去体谅为人父母的那颗心,一年也能有几次上门去看看他们,慢慢淡化我可能带给他们的伤害,心里或许会想开很多事。不敢奢望老李待我的父母就如待他的父母一样,最理想的就当一个亲戚,不会断了联系的亲戚。父母也会有生病的时候,小病小痛倒没有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他们需要住院了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了,老李能像一个至亲一样跑前跑后,哪怕找找关系也能为他们尽一点力,毕竟他认识的人总归多一些。想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有想到一个办法,能让我的父母因为我的缘故而痛苦少一点轻一点的好办法。
子女中,父亲和我的关系最近,他常常说,我的火爆性格随他,当然,还有一点他没说,或许我身上的那一点点属于文学的细胞也随他。父亲为人拘谨,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害羞,说话总是欲言又止。他说,当年他也喜欢文学。后面的话是母亲帮他说的,为了听《平凡的世界》的连续广播,好多次连午饭也忘了煮。我和老李成家后,每一次放假回到村里,父亲总要熬一壶红糖生姜酒,和老李喝上几杯,也劝我抿一小口,看到我喝一口酒皱眉咂嘴直呼“好辣好辣”,他才呵呵一笑端杯仰头就是一大口。微醺时父亲就开始回忆当年勇,老李不失时机地鼓励奉承几句逗得他哈哈大笑。这应该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他所愿望的生活无非就是这样,一家人平安健康,有吃有喝,子孙绕膝。
人还是得有点爱好,我从不劝父亲戒酒,他喝得不多,每天中午晚上一小杯。投其所好,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希望老李偶尔回去陪老人家小酌一杯吧,慢慢喝,喝了就去睡一个安稳的觉,不要想我。
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她小时候因为成分不好受过很多磨难,我感觉她比父亲豁达得多。当年,她未能阻挡我嫁给老李,结婚前和颜悦色地告诉老李:其他的话都不说了,只是你要大几岁,事事都让着点。因为这一句话,老李经常在母亲面前打小报告,诉说我的种种不良习惯,他以为母亲会批评教育我,而最终只是得到她的几个“呵呵”。世上哪里有说自己女儿不好的母亲呢,在她的眼里,我的不好都是好。但愿母亲的豁达会带给父亲以安慰,她说过,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和母亲聊聊,每一天他们都要好好过,不要想太多。
当我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想着这一切时,老李还在另一张病床上用手机打字。病房里有两盏日光灯,我关了头上的这一盏,老李那一盏还亮着。我缩在阴影里看着老李,他的眉毛这一天了就没有舒展过,双眉中间竖起了一个“川”字,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一定在向他所有的熟人亲戚朋友学生询问同一件事。
老李曾经也是个文学青年,年轻时给过我一个小本子,里面写了一些文字,各种文体,小说散文诗歌都有,那时他还没有明确地告诉过我什么。几天以后,讪讪地问我,怎么样。我头一扬,说:不怎么样。其实,我根本没有仔细看过,随便翻了两页就放下了。现在,那个小本子还锁在家里的抽屉里,页面已经泛黄了脆了。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老李也有过“前女友”,而我却没有“前男友”,这成了我故意找他麻烦的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醋意,我很讨厌他的那个大学女友,拿着他们的毕业照一个个地猜,故意找最丑的讽刺挖苦几句。把老李的日记本一页页地撕下,付之一炬。我自以为做得狠,没想到老李后来告诉我,很多东西是烧不掉的。这句话更让我恼羞成怒,隔三差五找茬子成了家常便饭。
渐渐地,很多东西都淡了。我也能平心静气地听老李讲一些他和前女友过去的事。并不狗血,也很美好,只是那个女孩忍受不了毕业后各奔东西,拿到毕业证的第一周就迅速地宣布了结束。
可能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了要对老李好。我好像还告诉过他,算是告诫,千万不要对我气头上说出的话当真,再狠的话都是假的。他也认真地承诺,这一辈子,只要我不提“离婚”二字,那两个字永远都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老李很少跟我聊他工作上的事,有一段时间,他很不开心。我知道他应该遇到某些事了,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学文的人,书生意气,小县城机关单位的某些风气他肯定看不惯也不愿意随流,心里有了积郁。老李的话很多,我们在家时他可以一直说,边说边笑,任何话题在他的嘴里都会变成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他的不开心也很容易辨别,那就是沉默,或者敷衍地“嗯嗯”。每每这个时候,我会问,怎么了。他不会说得很明确,最多含含糊糊地说几句,在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说一句总结的话:不说了,你听了也解决不了。
那时候,我心里就会冒出一个念头,老李如果有一位红颜知己也不错,他不能告诉我的话可以告诉她。人的负面情绪总得有个出口,这个出口不一定是他的亲人和爱人,会是那个懂他欣赏他的人,当然,这个人最大可能是异性。
有一次,看一本杂志,说到男女的关系,用了一个“署”字,取的是会意,“第四者”。意思是,男女之间会有一种关系,知识,兴趣,观念相近,相互欣赏,彼此靠近又互相疏离,可以倾诉也可以相互告慰。我的理解就是在爱人亲人之外的另一个人,超越了情爱,惺惺相惜又尊重对方,这恐怕对于男性来说就是所谓的“红颜知己”吧。之所以希望老李会有这样一位朋友,就是我愿意看到的老李是快乐的,积极的,向上的。夫妻关系再好,有些事也不能共享,怕对方担心而选择隐瞒或者欲言又止。
这话我对老李说过,我说,要不你去找一个红颜知己吧,有些话也能有个地方说一说。
老李当时笑了,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我是“瓜娃子”,哪里有这么跟老公出主意的。甚至,老李还用狐疑的眼光看我,问是不是对他没感情了。
怎么可能没有感情了,我吃醋的方式属于自虐,采取“三不”原则,不询问,不打听,不爆发。通常都是一个人消化那些我捕捉到的信息,自己用各种理由去分析解释,时间一长,居然也就不当回事了,自己也感觉好笑,还摇摇头,不可思议一样。我有时候一个人发呆,接着自顾自地笑,老李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其实那时候我就是在和自己和解。
老李有几年的工作面对的上下级都是女性偏多,我默默地也吃了很多醋,好在也就仅限于此。有一年,老李过生日,我提前问过他,怎么过。他说年轻轻地过什么生日。我们四川有个风俗,只要父母还在,小辈就不应该操办生日。老李这么一说,我也就没有特别安排了。哪里想到,还没有下班,他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到外面吃饭。我依然是两手空空地去了,没想到的是生日聚餐是他单位的一位女同事主持的,葡萄酒,蛋糕,鲜花,样样都有,老李笑得那个灿烂啊,真的像一个满足的孩子。那个女同事性格外向,坐在老李旁边俨然女主人一样,招呼客人,调节气氛,推杯换盏。甚至还照顾我,让我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我的脑袋又糊涂了,好像真的成了客人,认真地点了几个我爱吃的菜。我看着老李,他的笑容是放开的,毫无保留的,脸颊的酒窝已经可以当酒杯了,那个女同事也是毫无拘谨地笑着。我自觉地对比了下,嗯,他们俩很搭。醋意就像忽然涨起来的洪水汹涌而止,我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假装上洗手间走了出去。
对于我的吃醋,老李显得很得意,他会笑着解释,而给我的感觉是很享受我吃醋,我只能又恼羞成怒起来。
现在,我躺在医院,想了很多,又想到了关于红颜知己这件事。人生谁都不容易,在不容易的时候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功利心地陪着渡过,这是好事。如果我的病真的如何医生所说这么严重,老李的后半生我希望他过得容易一点,运气好一些。
只是,女儿咋办?怎么跟她说这一件事,她一直都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这十多年来,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交流关于生死的问题,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交流这样一件事。我的外婆去世时女儿才两岁,只知道紧紧地靠在老李的怀里;我的外爷去世她小学六年级,因为相处的时间少,也没有特别的难过。现在她都高三了,这个问题在她那里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不容易接受的事。女儿从小学习虽然不让我们操心,但是也是个贪玩的孩子,成绩起起伏伏地不稳定,到了高三忽然懂事了,自己安排作息时间,甚至周末也不回家,说是要打乱她的学习计划。我们一家人也只是周六晚上在她的学校附近吃一顿她喜欢吃的饮食,然后就送她去学校了。周六下午放学到晚饭后送她去学校最多三个小时,这也是一周我们仅有的交流时间。我们不聊学习,就聊八卦,她说的最多,说男同学最多,谁这一周调到跟她同桌了,谁谁的脚肯定没洗臭得很,谁的眼睫毛好长啊比女同学的眼睫毛还长,谁就是一个马屁精最喜欢跟班主任打小报告,谁和谁谈朋友被通知家长了。就是这些八卦,女儿说得眉飞色舞的,我也听得津津有味。一路聊一路走,过了山脚下的人行桥我们就不再送了,看到她登上了上山的台阶,回身给我们招招手跑了几步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只剩下惆怅的我和老李慢慢地往回走。
女儿从初一开始住读,每周末的团聚成了我一周的念想。
我跟老李闲聊过女儿的未来,说到最后就是那句歌词:找到个好人就嫁了吧。幸福的婚姻是我们对她最大的希望,其他的只要身体健康能养活自己就行了。关键是什么样的男子算好人呢,我们只能拿老李来当参照物,说了优点说缺点,无可奈何地得出一个结论:遇到老李这样的也不错,钱不多至少顾家性格好,人不丑也还将就。
这个元旦,女儿说要跟同学们一起过,我们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在住院。我最初在县医院住院时,她是知道的,阑尾炎,小病,阑尾割掉就没事了。后来病情反复再到市医院,没有告诉她。
现在,我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如果,真的这么严重,我不会折腾来折腾去,生命质量高一点,病房也不应该是我最后的居住地方。女儿翻过年再六个多月就高中毕业了,这一段时间我们要好好过,互不干扰。
幸好她快十八岁了,幸好她快读大学了,她会比我的父母容易挺过去,但一想到她人生很多重要的事情我可能都无法参与了,悲伤还是来了,一点点加剧,眼泪又静静地流出来。
女儿的婚礼,我和老李曾经以前想过一些细节,我们都觉得不能太煽情,一定要请一个幽默的主持人,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老李说,他受不了把女儿的手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他会哭。我说,我也受不了回顾女儿从小到大的一些细节,特别是主持人再说什么几个谢谢的话,我也会流泪,
我和老李都是比较感性的人。我们一起参加婚礼,看到父亲牵着新娘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另一个年轻人走去,当他把那双从小就牵着的手放到那个年轻人手心里时,主持人会深情地念上一大段父母养育不易的句子,背景墙上播放女孩从小到大的成长瞬间,我们俩相视一眼都说,以后我们嫁女儿可不这样。
我不能让老李知道我在流泪,他还在皱着眉头想办法,目前除了这一件事,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并不能十分确定我在老李心目中占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只能确定我自己的内心,不愿意看到他受苦,希望他这一生波折少一点顺当一点。
老李还很年轻啊,才45岁,他不能也不应该一个人生活。想到这里,我心里还是不好受,这个男人以后身边可能会有另一个女人,也会一起挽着胳膊逛街,在我和他辛苦买来的房子里煮饭睡觉。我此刻能想到的也无非是不管他找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允许用我们一起置办的东西,最好连房子也不住,重新找地方。
这个女人性格要温和一点,厨艺好一点,老李很少煮饭,收拾家也不在行。最好还要是个善良的女人,心不狠,女儿读书结婚都要用钱,不要去克扣她的零花钱。老李时不时地去看望我的父母,她不需要一起去,允许就好。
元旦的晚上,我呆的这个城市应该是热闹的,偶尔也能听见窗外的一声啸叫,那是谁在附近的楼顶放烟花,烟花在天空中绽放的那一瞬间,窗户也跟着亮了一下,也就是亮了一下而已。
病房里的电视开着,有声音传出来,那么近又那么远,有人表演小品,有人唱歌,也有人跳舞。要是以前,我和老李已经开始边看边吐槽了,2017年的元旦,所有快乐的节目都和我们无关。
老李应该忙过了,他跑过来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对我说,他咨询过很多人了,都是统一的回复,根据我的病症来看,不会是那个病。老李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他平时喊我时声音很大,生怕我耳朵听不见一样。有时应酬喝一点酒回来,在楼下就开始喊,有时喊名字,有时喊四川人喊媳妇儿时最常见也最难听的那两个字。我对他凶过,不许那么喊,太难听了,文化人要有个文化人的样子。他最初答应着,过几天又开始喊。现在不是不觉得那两个字不粗鄙了,而是习惯了。可能天底下真正相敬如宾的夫妻还是少吧,大多如我们这样庸俗寻常,高声大气呼来喝去的。
老李这样对我说,应该不仅仅是安慰,我们俩聊天很理性,不会躲避问题。记得有一年,他在外地工作,我很辛苦就发脾气,嚷着要分开,他认真地说,房贷还没还完,你那点工资能干啥,再等等。
我的病,老李肯定问了很多人,从外面回来,他就一直不停地在托人问,偶尔也根据别人的问话再问问我。我也问了一个在某军区医院的同学,她是麻醉师,她让我把所有的症状说清楚和检查资料都传给过去,她去咨询医院的专家。反馈回来的信息也是否定的,还是要等最后的病理检查报告。
2017年的元旦对于我和老李来说,唯一期待的就是这一件事是不是能彻底解决。元旦后的第二天,何医生补休了,走之前到病房查房,跟往日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等他三天后回来再看看。
接下来的三天,老李不断地收到了他发出去的消息反馈。他怕我不放心,微信跟我一起看,电话开免提,从不跟我藏着掖着。我说过,再坏的结果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才知道需要做些什么。反馈回来的都是好消息,都否定了何医生给出的初步诊断结果,大致的方向就是一个皮下脓肿,第一次手术误切了阑尾却没有对脓肿进行处理,只能进行第二次手术,但必须控制住炎症,不能继续感染,进展到腹膜炎就真的麻烦了。
我轻松了一些,我相信他咨询的医生都不是庸医。老李也放松了,开始看他最喜欢的谍战片。我在市医院已经做了第二次手术,该做的各项检查应做尽做,要不是何医生一脸严肃地说了那么几句话,我应该已经忙着吃零食追剧,准备拆线后就出院了。
何浪回来了,他看见我,显出吃惊的样子,问,你们怎么还没出院啊。我说,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他说,早出来了啊,没有其他医生来找你们就是没事了,赶紧办理出院手续吧。
我笑了,老李肯定也笑了,彻底放松下来的笑。回病房收拾东西时,我开始抱怨,哪里有这么当医生的,随随便便地就说得这么严重,一点都不替病人考虑。老李说,没事就好,莫去计较那么多。
这一场惊吓至今也只有我和老李知道,我不想对任何亲人再去重复当年的经历,不想带给他们任何一点点的难受。那年元旦以后,我也有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我自己知道,老李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