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飘雪的冬季
那年冬季,我们十一名初中同学满怀豪情壮志,迎着漫天飞雪,到鲁西北平原一个贫瘠的小村庄插队落户。
她和我分在同一个生产小队劳动。每天,我们黎明而作,日落而归,朝夕相处,在城里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环境里渐渐地相互熟悉起来。
她和我同岁(那年16岁),比我小六个月。不同的是,她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父亲是一名老共产党员,建国前曾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
也许是由于家庭环境的熏陶,她性格开朗坦率,落落大方,敢说敢为,从不矫揉造作;而我,或许是有点自卑吧,显得性格内向、腼腆,不善言谈——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异样的感觉:总愿和她呆在一起,哪怕一会儿见不到她,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但每次见了她,却又感到局促心跳,手足无措,话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村里“眼尖”的老乡们,最先发现了我的“窘样”,每当见到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故意地开玩笑说:“呵呵,又在一起了,看你俩挺般配的,是不是拉对象啊,看看,看看,还不好意思哩!”
每次都弄得我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虽然嘴上否认,但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快乐而又兴奋。
下乡一年后,妈妈从几百里外的省城风尘仆仆地赶来看我,走的时候,她和我一起送妈妈去黄河岸边,等候回省城的黄河夜航小客轮。
记得那天晚上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得鲁西北平原那一望无垠的沙土地一片银白,桀骜不驯的黄河怒吼着,沿途用它的爪牙和鳞片搅动河床,掀起层层黄色波涛,自西向东奔向大海。想到即将和妈妈告别,不知何日再相见,我心里不免有点伤感。幸好有她陪在我的身边,心里感觉有了依靠,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远处传来黄河小客轮的汽笛声,客轮逆流而上徐徐停靠在岸边,水手们麻利地抛锚,系缆,放下供乘客上下的踏板。
分手的时候到了。
临上船的时候,妈妈慈爱地看看我,又看看她,叮嘱说:“常给家里写信,要好好团结,向贫下中农学习。”然后,妈妈又把我叫到一边,看了她一眼,微笑着小声说:“看着是个挺不错的女孩,眼睛大,爱想事,可不要过早地谈恋爱啊。”我不好意思地默默点头答应。
返回知青点的路上,她突然扭头盯着我的眼睛问:“刚才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我被她问得有点发慌,忙说:“嗨,也没说什么。”
她白了我一眼,调皮地说:“哼,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的心“砰”地跳了一下,问她。
她用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知道也不告诉你。”
那个时代,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单纯得实在可爱,也许不懂得什么是真爱,没有甜言蜜语,更没有卿卿我我,甚至没有拉过手,更不会说“爱”这个令人难以启齿的字。心里喜欢就包含了一切,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两个人的心连在一起,感觉甜蜜而又幸福。
就这样,我们在艰苦的劳作、清贫的生活和无忧无虑的欢乐中,不知不觉度过了两年。
这年元月份,我们奉调返回省城,被分配在不同的单位工作。
从此,我便开始了难以抑制的、一刻不停的思念,竟至于到了茶饭不思,入夜难眠的地步,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消瘦了不少。
妈妈察觉了我的心思,几次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们最近没有联系吗?应该去看看人家。”
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向她当面倾诉我对她的感情,对她的思念。我内心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煎熬,却又害怕被拒绝,遭受冷遇和挫败,以至于每年春节,我以拜年为借口到她家看望她时,总要在她的家门口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去敲门。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又是一个春节的晚上,天空飘着轻柔的雪花,我照例到她家去做“礼节性”拜访。
她的慈祥开朗的妈妈还是像从前一样,热情而亲切的招呼我,端茶倒水,问这问那,让我心里感觉十分温暖。
而我和她彼此间说的话却很少,时间不长,我便起身告辞。
她这次默默地送了我很远。现在想来,那条僻静的、洒满雪花的小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和她呆得长久一点,对她的记忆也许会更深、更多。也许,我会鼓起勇气对她说出藏在我内心许久的那些话。
然而,路已经到了尽头。
我们沉默而立,我脑子里努力地搜索着,想找到合适的话对她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突然抬起头,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说:“我准备去上大学,到外地。”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夜色中,她那一双明亮而秀气的眸子里透着坚毅,还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雪花无声地飘洒着,昏暗的街灯下,她的白皙的脸庞平添了几分妩媚。
此时,几朵大大的雪片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落在她露在围巾外面的额头的头发上,我几乎忍不住要为她拂去,以免融化的雪花弄湿她的头发。
当然,那不过是想想而已,怯懦的我根本不敢去碰她。
那个年代,进工厂,挣工资,几乎是所有青年人追求的目标,而学文化,拿文凭甚至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标,似乎早已被人淡忘或遗弃。
很少有人去思考、设计自己的未来。
突然之间,我感觉她长大了,她已经不完全是从前的她,而我,却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我不敢迎接她的目光,怯弱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就在那个多雪的冬天的晚上,我们分别了。不,确切地说,是我胆怯地退缩了,可悲地、可怜地放弃了人的一生中最最美好的东西,最最重要的时刻!
不久,她便孑然一身踏上了旅途,像一只勇敢的鸽子,远走高飞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但是,我对她的那一份特殊的感情却从未曾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减。
最初的情感总难忘却,只是年复一年,埋藏得愈来愈深而已。
20世纪末的一个秋天,我的一个搞技术工作的女同事告诉我,在省城科技大会上见到了她,她已经是某局的科技处长,人很消瘦,有了一个儿子。
她还仔细地问起了我,给我留了联系电话,谈起当年上山下乡的往事,似乎很是感慨。
我听了,心中砰砰直跳,几乎按捺不住地想要飞奔而去,马上见到她。
我努力地回忆和想象着她的面容,她的神态,她的明亮秀气的双眸,她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和她那小巧敏捷的身影,心中滋味不知是甜、是苦抑或是酸?
我几次伸手欲拿办公桌上的电话,想找到她,问候她,听一听她的声音,却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做出了违心的抉择,也许从此以后永远失去了再见到她、同她做个普普通通的朋友,叙说别后经历的机会。但是我想,我会依然永远地为她深深的祝福,愿她健康,快乐,诸事顺利,一如从前的她,洁白无瑕,不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