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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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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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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

自从听说了我们武家村知青要回城的消息,阿黑的姥爷(当然,也是我的姥爷)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几天来,他除了给我们做饭,就是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就连平时活泼好动、爱说爱笑的阿黑话也少多了,在姥爷跟前和我说话都是放低了声音。

这不,姥爷把存着过年的麦子都拿到机磨坊里磨成白面,给我蒸了一锅雪白的大馒头,说让我带回省城给妈妈尝尝用新鲜麦子磨的白面蒸的馒头——要知道,在贫困的鲁西北平原,白面馒头可是“奢侈品”,平时是绝舍不得蒸白面馒头吃的,即便是玉米面也要掺上一半红高粱面或者地瓜面蒸窝头吃,只有春节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姥爷烧得暖暖的土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听见阿黑也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偶尔还叹口气,知道他也没睡。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的姥爷姥娘,刚下乡住在阿黑家的时候,听见阿黑叫“姥爷”,感觉真好听,又亲切又上口。那时候,村里人论辈分是件很严肃认真的大事,不论年纪,五六十岁的晚辈见了七八岁的长辈该叫爷爷叫爷爷,该叫叔叔叫叔叔,来不得半点马虎。

但是我们“知青”有点特殊,因为在城市里,只要不是亲戚家人,一般以年长者为尊,见了老年人,就叫“伯伯”,“叔叔”或者“大爷”、“大娘”、“阿姨”等等,村里的老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和我们知青计较辈分。

但是,我在阿黑家住着,生活在一起,又有所不同。幸好我懂一点规矩:我要是叫姥爷为“大爷”,就比阿黑高了一辈儿,那就“赚”了阿黑的“便宜”,这不合适。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也学着叫“姥爷”。

刚开始的时候,我叫“姥爷”的声音不高,因为称呼陌生还有点害羞,但是姥爷每次听见总是拉长了声音回答:“哎——”我能感觉得到,姥爷对我这样称呼他很满意,我的心里也甜丝丝的,那种感觉好温馨。我想,姥爷如今有两个“外甥”了,一定很开心。

姥爷的老伴(当然也是我的姥姥)去世得早,姥爷的女儿也就是阿黑的妈妈一定是个非常孝顺贤惠的女人,她担心父亲孤单,年纪大了没人照顾,便把自己的儿子阿黑从小就放在她父亲(姥爷)这里,陪着自己的父亲生活,姥爷和阿黑相依为命,相处得很好,正是因为如此,生产大队才决定把我安排在阿黑家居住。

阿黑在姥爷的抚养下渐渐长大,而懂事的阿黑不但孝敬尊重姥爷,还每周都去很远的村子去看望自己的妈妈,十多年来风雨无阻。

当时听阿黑给我讲起这些事儿,我深受感动,我想,他们——姥爷,阿黑,还有阿黑的妈妈,是多么善良的人啊,这本身就是一个温馨而感人的故事。

那个年代,鲁西北贫困地区相对闭塞,文化落后,但是阿黑在姥爷的抚养下,却成长得活泼,聪明,正直而有礼貌,他年轻时就入了党,成为一名村干部,这让我至今想来都敬佩姥爷。其实想一想,原因很简单,因为姥爷就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想着这一桩桩往事,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觉醒来,望望窗外,天还漆黑,不知谁家的大公鸡早早地领衔啼叫起来。看看床头的马蹄表,才清晨四点多,可是姥爷已经起身了。他披着棉袄,左手拉风箱,右手往灶洞里添柴,灶膛里不时发出“劈啪”的声响,间或爆出点点火星。

其实烧得并不是木柴,而是玉米和高粱的秸秆根,秋后从地里刨出来晾干,堆成垛,做饭和烧火炕取暖用。这东西火苗旺,还挺耐烧,但平时乡亲们不是每次做饭都烧秸秆根,要省着用。所以,阿黑经常背上一个大箩筐,拿上竹耙子,去地里搂落到地里的庄稼叶子和没捡干净的庄稼秸秆,带回家晾干和秸秆根掺着烧用。

灶台上的大铁锅里开始冒出白色的蒸汽,屋里漂浮着淡淡的炊烟。灶洞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映红了姥爷的花白胡须和他那饱经沧桑,满面皱纹的脸膛。火光把姥爷的身影投射在他背后的墙上,姥爷的影子霎时变成了伟岸的巨人。姥爷虽然有一点驼背了,但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长得高大魁梧。

火炕烧得热乎乎的,躺在被窝里感觉好温暖,想到今天就要告别姥爷和阿黑,我真不愿意起身。

姥爷一扭头,发现我正在看他,便慈爱地说:“怎么醒了?天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帮着姥爷拉风箱,让姥爷腾出手来抽烟袋锅。姥爷便取出旱烟袋、火镰和硝棉,他先把烟袋锅里装满烟叶末,用拇指压实,再将一撮硝棉压在一块很晶莹光滑的石英石上,用左手捏住,然后用右手拿着火镰“啪啪”地上下敲击石英石的边沿,那石英石便立刻溅出火星点着了易燃的硝棉。姥爷麻利地将燃烧的硝棉按在烟袋锅里,猛吸两口,硝棉就引燃了烟袋锅里的烟叶末,只见姥爷的鼻孔里喷出两道浓浓的烟雾,那样子看起来很是惬意。

吃早饭的时候,姥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递给我,他见阿黑在啃高粱面窝头,就也拿了一个馒头给了阿黑,阿黑还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就接过馒头大口地吃起来。

今天的咸菜好香,不是放的豆油,而是姥爷用特意买来的香油拌的自己腌制的水萝卜丝。我低头吃着姥爷为我做的饭菜,好想哭,眼泪一个劲儿地在眼眶里打转,我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姥爷在一旁抽着旱烟,默默地看着我和阿黑吃完早饭,阿黑便帮我把被褥物品都放进两年前来的时候带的那个大柳条箱里。阿黑不让我动手,执意要一个人扛着箱子。

就要走了,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没有带上,细想了一下终于明白,是我的心留在了这里——留在了武家村,留在了姥爷和阿黑身边。

“姥爷,俺走了。”刚说了这几个字,我突然感觉嗓子哽咽,堵得难受,眼泪就涌了上来,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吧,孩子,好好的。我就不出去送你了。”姥爷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就坐在炕沿边继续抽他的烟袋锅。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不清姥爷的脸庞。

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姥爷破旧的院落,我长出了一口气,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泪水,怕被别人看到。

村头路边停着两辆解放牌大卡车,一群小孩子还没见过这个大家伙,围着汽车好奇地打转,嬉戏,发出快乐的笑声——孩子们还不懂得离别的忧伤和不舍,我好羡慕他们。

“大家上车啦,该出发了。”带队的师傅招呼大家。

阿黑已经把我的柳条箱放到车上,此刻拉着我的手不忍松开。我俩泪眼相望,但是都用力忍着眼水,想给对方绽开一个笑容,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上车吧,哥。”阿黑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地说。

我站在车上,泪眼婆娑地想在人群中找到姥爷,再看他老人家一眼,可是终于没有看到姥爷的身影。我明白,姥爷心里一定不好受,他老人家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车开动了,阿黑在车后面追着车跑,边跑边用手背擦眼睛。我朝着阿黑摆手说:“黑呢,回去吧!”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阿黑边跑边挥着手喊着:“哥,有时间再来,记得写信啊!”

汽车越来越快,车后面扬起的沙尘遮挡了我的视线,渐渐地不见了阿黑的身影。

车上一片沉默,我们同村的知青此刻大概是同一种复杂的心情——既为将要回到省城,见到父母而高兴,又为告别朝夕相处,共同劳作两年的乡亲们而伤心难过。

回到省城后,很快就分配了工作,各方面都安顿了下来,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但是,我思念姥爷和阿黑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时常想着再次见到他们,叙说别后的经历和见闻。第二年的春节前夕,我终于抑制不住思念姥爷和阿黑的急迫心情,坐上通往惠民县的黄河小客轮,去武家村看望姥爷和阿黑。

小客轮在滔滔奔流的黄色河面上顺流行驶,见到对面溯流而上的船只便拉响汽笛,打声招呼,那是船员们在相互问候多日未见的老同行。我望着无边无际,滚滚东去的黄河水沉思,虽然是离开省城的家乡去另一个地方,我却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我没有去信告诉姥爷和阿黑我要来武家村看望他们,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把我作为春节的礼物献给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敬爱的姥爷和阿黑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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