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季,我作为一名“知识青年”来到贫困的鲁北地区插队落户,在那里度过了艰苦而难忘的两年。返回省城参加工作后,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那片广阔而贫瘠的土地和那里的农民兄弟,一心想着再次回到鲁北,去看望他们。
返回省城第二年的春节前夕,我终于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从省城搭乘黄河小客轮回到了鲁北地区我曾经“插队落户”的村子,见到了我日思夜想的乡亲和伙伴们。
这次虽然在村里待得时间不长,却让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鲁北农民的善良、纯朴和热情。在村里逗留的那些天里,乡亲们这家请吃饭,那家让喝酒,简直是应接不暇。虽然是粗茶淡饭,简陋的酒菜,却愈发地让我感觉亲切,让我感动和兴奋,每时每刻都沉浸在“回家”的温馨之中。
因为大伙儿的热情挽留,在村里多住了几天,当我过完春节要返回省城的时侯,黄河已进入漂凌期。
这天清晨,天还未亮,我便起身了。告别了下乡时我的最好的兄弟阿黒和他的姥爷,我独自走在静静的田间小路上,几度回首,望向这座曾生活了两年的小村落,心中除了依依不舍还有点淡淡的忧伤——这或许就是一种“乡愁”吧?
辛苦忙碌了一年的贫苦农民大多还在睡梦中,空气中飘拂着农舍的炉灶里冒出的柴草燃烧的烟雾,轻纱一般亲切而柔和,散发着独特而又熟悉的香味。
当我来到黄河北岸的客船售票站时,却没有想到,由于春节期间黄河漂凌,客运船只暂停运行,工作人员都休假了,售票室大门紧锁,空无一人。
我站在黄河大堤上举目四望,只见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呼啸,耳朵冻得发痛。冬季的黄河一改往日那奔腾咆哮,桀骜不驯的面目,变得冷静而肃杀,开阔的河面上缓缓漂流着大小不一的零星冰块,一片空旷寂廖,哪里有船舶的影子。
我正在焦急间,却见一艘标着“鲁航9号”字样的小客轮从黄河下游逆流而上,徐徐驶了过来,船头上,一面崭新的国旗迎风飘舞,格外鲜艳夺目。
船还未靠稳码头,一个40来岁、穿一件油渍麻花的军用皮夹克,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便敏捷地跳了下来,用一口地道的济南方言大声地指挥着水手们装卸物资。
听见船员们叫他船长,我灵机一动,急忙跑上前去,大着胆子向“络腮胡子”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我是省城人,返乡知青,春节期间来鲁北知青点看望乡亲们,因为买不到船票,请求船长师傅把我“捎”回省城去,上船补票也行。
那“络腮胡子”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随即痛快地大手一挥说:“省城的?那是老乡了,上船吧!”
我喜出望外地道了谢,连蹦带跳地上了船,水手们麻利地解缆,起吊板,开动船上的卷扬机“哗啦哗啦”地收起铁锚,随着一声粗犷地吆喝:“起航喽——”汽笛一声长鸣,“鲁航9号”徐徐离开码头逆流向西而行。
我走进客舱,发现舱内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想想也是,谁在这个时候坐黄河小客轮外出呢?我禁不住怀着好奇心走出客舱,站在舷侧通道上四下观望。透过驾驶舱的落地透明舱门,我看到了络腮胡子,正一手拿着一架陈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军用望远镜,一手拉着“车钟”,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前方的水面,镇定地指挥航行。
“前进三。”
“前进三!”
“右满舵。”
“满舵右!”
络腮胡子每发出一道指令,操舵手便立刻大声地复述一遍,麻利地转动舵轮,调整航向,随着车钟的“叮当”作响,轮机手在机舱內娴熟地操纵着那台巨大的柴油机,或加油,或减速。刚才在岸上还大声嬉戏、笑骂的水手们,此刻变得象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尽职和服从,驾驶舱里是一片凝重而肃穆的气氛。
我不敢上前打扰,屏住呼吸,悄悄地走过驾驶舱来到船头。
船首甲板右侧放着一把折叠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黑红的脸庞,浓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坦率而有神,见我走过来,他友好地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又全神贯注地投入他的工作。
此刻,他正手持一根刻着标记的长竹杆,一次次迅速地把竹杆插向水底,然后大声地向驾驶舱报告数据:“1米!”“80!”“90!”“1米20!……”
我很想同他说说话,却一时插不上嘴,直到小客轮转过一个弯道,水面宽阔了些,我们才有了交谈的机会。
大约是同龄人的缘故,我俩谈得挺投机。他告诉我,家里有兄妹三个,他是老大,叫大勇,父亲(就是那个络腮胡子船长)是一名复员军人,母亲长年身体不好,在家料理家务。因为穷,上完小学,他便辍学随父亲出来“跑船”了,算起来也是个“老”水手了。说到这里,大勇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
我问大勇,为什么要拿竹杆不停地测量水深?大勇很内行地介绍说,由于季节不同和流量变化,河底泥沙的淤积情况也会随之变化,因此,黄河主航道会发生偏移,特别是在冬春季黄河“枯水期”航行,更要特别小心,必须边探水边行船。如果不熟悉水情和航道,很容易造成船只搁浅。“鲁航9号”这次紧急出动,就是到下游拖拽搁浅船只和运送物资的,现在完成了任务要赶回省城去。
“想不到你们船员的生活这么艰苦,过春节也不能同家人在一起。”我感动地说。
“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已经习惯了。”大勇淡淡地一笑,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我的话象是触动了大勇的心事,笑容渐渐地凝固在他的脸上,只见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水天茫茫的远方,眼神变得深邃而忧郁。
“快点到家吧,”他喃喃地说,“出门的时候,俺妈的胃病又犯了,还在床上躺着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仿佛听见了发自远航的游子心中的那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不觉鼻子有点发酸,两眼湿润,一时竟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大勇才好。
就在这时,风力骤然加大,凛冽的西北风夹着雪霰迎面扑来,打在脸上针扎般得疼痛,“鲁航9号”顶风逆流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忽然,我听见大勇一声低沉地呼喊:“来了!”只见他的一双略带忧郁的眼里顿时闪现出一种渴求战斗的光采。
我急忙顺着大勇的目光向前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前方的河道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冰凌,大的长达十数米,像一艘耀武扬威的战舰,小的冰凌有的像床板,有的如桌面,冰块相互拥挤着,推搡着,浩浩荡荡,顺流而下,迎面扑来,冰面在阴霾的天空下泛着冷冷的白光,令人心悸。
有的冰块在水中左突右冲,有的在水面团团打转;流动快的窜上了前面的冰凌,高高地昂起锋利的棱角,象直刺青天的利剑;有的冰凌则犬牙交错地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这时,风更猛了,大片的冰凌借着风声水势蜂拥而来,阻挡着“鲁航9号”前进。足有一尺多厚的巨大冰块撞在木制的船体上,发出沉闷的“咕咚咕咚”的响声,“鲁航9号”逆流而上与大风和冰凌角力,几乎势均力敌,前进的速度更加缓慢。
船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此刻,连我这外行心里都明白:如果不迅速冲过这片漂凌区,客轮随时都有被卡住甚至被封冻在河里的危险。
“注意观察,全速前进!”
驾驶舱里传来络腮胡子的一声大吼。我回头一看,见络腮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了皮夹克,他两袖撸到胳膊肘上,暴起青筋的大手紧握舵轮,两眼圆睁,不怒自威,一副与冰凌决斗的架势。
船身一阵颤抖,船速加快了,“鲁航9号”晃动着身躯,剧烈颠簸着,排气烟囱里喷出浓浓的黑烟。凭我的直觉,“鲁航9号”的发动机功率已经达到了极限。络腮胡子转动舵轮,两眼紧盯河面,操纵着“鲁航9号”在冰缝里寻觅着航线,顽强地顶风破浪前进。
船首飞溅起朵朵黄色浪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到甲板上,溅湿了大勇的衣服,但大勇依旧神情自若地坐在折椅上,有规律地把测量杆从冰凌缝隙中一次又一次迅速插向水底,镇定地向船长报告着河水的深度。
不到100公里的航程,“鲁航9号”在与冰凌的搏斗中逆水行进了十二个小时。夜幕降临时,小客轮终于穿越了漂凌区,船首正前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古老的黄河铁路大桥朦胧的身影。
此刻,城市已经是灯火阑珊,黄黄的灯光在远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仿佛是亲人期盼游子归来的婆簌泪眼。
“到家啦——”,还在船首甲板上的大勇用双手拢成喇叭形放在嘴边,对着前方第一个兴奋地大喊起来,疲惫的船员们跟着发出一阵欢呼。
接着,络腮胡子平静地发出一连串简短的指令,“鲁航9号”调整航向,抖擞精神,汽笛一声长鸣,向着黄河南岸的洛口码头驶去。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而我仍然常常记起黄河轮船上那些长年同风浪拼搏,与艰苦为伴的可爱可敬的水手们的身影,记起“络腮胡子”船长和他的儿子大勇。当年的那一次难忘的航行,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的最珍贵的记忆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