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很多人来说,他的一生其实还算顺利,可以用“风调雨顺,波澜不惊”这八个字来概括。即便有点小遗憾,在旁人眼里也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儿。
17岁那年,他学完了高中二年级,大概是即将成年,有了羞耻感和危机感,他开始悔恨自己前两年幼稚草率的表现,因为心不在焉,缺乏志向,所以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开始刻苦学习。
不过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他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大学里,他暗恋着同班的一位女孩,这算是他的初恋吧。那女孩漂亮,阳光,开朗,爱笑,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他每每想起她,就心跳加快,夜不安寐。可是,他却有点自卑,一直到他23岁那年大学毕业,他也未曾鼓起勇气向她开口表达爱意。
同窗四年,他始终不好意思对她说“我们做个朋友吧”,“我喜欢你”,或者说“我们约会吧”,更说不出口“我爱你”——因为他害怕遭到她的拒绝,那该是多么令人尴尬难堪的事!所以,一直到那个“她”成为别人家的新娘,也从不知道他曾经喜欢过她。于是,他就把“她”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当他来到社会以后,才发现找一份令自己满意的工作并不容易。为了自食其力,不当“啃老族”,24岁的时候,他总算在一家公司安顿下来,做了名业务员。
第二年同学聚会时,他偶尔听说大学时期他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她”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和她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亿万富翁。但是,她生活得并不幸福,二人经常大吵大闹,因为她老公在外面有了“外遇”。
他听说这事以后,莫名其妙地难过了许久,不知是因为悔恨自己没有向她大胆地表达爱意,还是因为她遭遇不幸的时候,自己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反正是这种心情大半年没有缓过劲儿来。
26岁了,他身边的同龄人都陆陆续续地娶了媳妇抱了娃,而他从小时候跟着父母看电影、买衣服、逛公园,变成了父母陪着去相亲。因为他有点害羞,见了女孩就手足无措,所以这事还需要父母陪着。父亲老实巴交,不怎么爱说话,幸好母亲脑瓜灵活,能说会道,啥事都能扛得起放得下,所以,家里大小事儿都是母亲做主。
可是两年过去了,父母带着他见了七八个姑娘,可他每次都觉得和自己心里的那个“她”相比,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28岁那年,他趁着春节放假,乘坐长途汽车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在车上偶然遇到了一个家在本市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因为他俩的座位挨着,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仔细瞧瞧他,说:你这人看着还不错 。他看了她一眼,鼓起勇气回了一句:你也是。从那天起,他和她便隔三差五地交往。
不料,当他还不确定是不是真得喜欢她的时候,他母亲出面,邀约双方家长举办了订婚宴。结婚的前一周,他和朋友出去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他拍着朋友的大腿说:唉,我根本就不想结婚,成家这事儿离我还远着呢!
同样半醉的朋友搂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这人啊,就是想得太多,太认真。你瞧瞧,咱哥儿几个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差不多就得了。
29岁那年,他们终于举办了婚礼。他一咬牙,买了一辆小排量轿车送给她作为结婚礼物,引来亲戚朋友满堂喝彩。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同学、朋友来得不算少。他攒了好几年想去自费考研的钱差不多都搭在了这场婚礼上。他想:钱算什么,花光了再接着挣。
洞房花烛夜,他喝了不少酒,有点小兴奋,他轻轻地亲了她一口,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爱你。她愣了一下,对他说:我也爱你,说完便扑到他的怀里。但是,他不确定她对自己说的“我爱你”,和自己对她说的“我爱你”一样发自内心。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热烈浪漫,甜蜜温情。
30岁那年,他媳妇怀孕了,早早地辞掉了工作在家养胎。而他,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在公司逐渐有了点地位,担任了业务主管。婚前陪嫁的小轿车现在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专车”。但他丝毫不敢懈怠,因为公司推行“末尾淘汰制”,还要继续拼尽全力跑业务,提高绩效。
每次在公司加班,媳妇在电话那头都是委屈和抱怨:你看看,为了给你生儿子,俺自己在家里受罪,连个陪俺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啥时候回来呀——简直不胜其烦!
但是他明白,这时候自己绝不能和媳妇争辩什么,谁让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又没办法替她。
他31岁那年,孩子落地了,是个儿子。因为头一胎难产,又是按岳母大人的要求住在什么“圣母”私立产院,前前后后连孕检带住院月子护理花费了好几万。不过无所谓,有儿子了,他心想。他小心翼翼地怀抱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是抱着襁褓中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喜欢。
两个月后,奶奶照看完孙子回老家了,他下班回来发现媳妇还啥都没做,等着他回来做饭呢。媳妇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说:这么多家务活我可干不了,光带孩子就累得半死。
他摇摇头叹口气没说话,扎上围裙下厨房做饭去了。
于是,渐渐地,那辆开了几年的小汽车便成了他自己的“小家”。他不再抱怨路上交通拥堵,他甚至希望在路上开车能多堵一会儿,他在车上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把烟雾徐徐地从嘴里吐出来,再用鼻孔全部吸进肺里——整个人感觉飘飘然,浑身舒服——这是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啥都不去想,哪管车前是功名利禄,车后是油盐酱醋!
过了35岁,他感觉精神头越来越差,加班越来越少,晋升的前景也越来越暗淡。有一天下班刚进家门,媳妇就告诉他,孩子要上幼儿园了,私人办的,“双语”的每个月3000元。
他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那位就已经不耐烦了,双手叉腰说:人家楼上那个“熊孩子”上的高档幼儿园,一个月6000元,咱家儿子每月才3000块,你就这样了?你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想了想,媳妇说得也对,凡事从娃娃抓起,二话没说,给了她三千元给孩子报名上了一家“双语”幼儿园——那钱是他原本打算给自己买个配置高一点的平板电脑的钱。
他38岁那年,孩子上了小学一年级,媳妇对他说:一年级是孩子的关键时期,打好基础最重要。他应付着说:是啊是啊,一定要打好基础。
媳妇看着他不明事理的脸,皱起眉对他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说的是小学课外辅导班,一个月两千,你儿子得报名!他听了,心往下一沉,略一迟疑,一咬牙为儿子报了辅导班。只要为了儿子好,花点钱值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47岁的时候,儿子顺利地考上了高中,他高兴地舒了口气。不料,孩子上到高二的一天,他接到了老师打来的电话,让他来学校一趟。
他惴惴不安地到了学校,班主任老师对他说:唉,你们做家长的就知道整天忙工作,能不能多陪陪学生?你孩子最近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你这当家长的要上点心了。
他心里想,儿子怎么和自己一样,一到高二学习成绩就下降呢?难道说这个还遗传吗?
还好,他50岁那年,儿子很争气地考上了一所一流的大学。可是,他知道,现在上大学费用不菲,动辄就得十万八万,而且大学毕业后还不一定能找到满意的工作,便想和儿子深入地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他特意准备了半斤白酒,一碟花生米,一边喝酒一边与儿子讨论。他对儿子说着那些自己曾经最讨厌的话:不能光为了理想,还要现实一点,要为以后的生活着想,要挑个当下热门的专业深造,这样毕业以后可以找个赚钱多的工作,活着舒服顺当比热爱更重要,等等。
结果,他与儿子的交流最终变成了争吵,他看看说不过儿子,最后只好使出“撒手锏”,他对儿子沉声说道:我是你爹。
儿子看着他片刻没有说话,这场事关他尊严的探讨最后不欢而散。儿子起身推门而去,他隐约听见儿子临出门时丢下一句话:我不想活得像你一样!
他听见这话,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下来。50岁的男人了不会哭,一定是那高度白干酒太辣了,所以才被辣得淌出了眼泪——他对自己说。 到他55岁的时候,儿子参加工作了,经过了一段社会的磨练,儿子似乎有一点理解他了,主动和他交流沟通。出乎儿子的意料,他坚定地对儿子说:遇见挫折不要灰心气馁,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往前走。他知道,儿子这时候需要自己这个当爹的支持鼓励,他不想让儿子活成自己。
他58岁那年,儿子结婚了,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看到儿子对儿媳挺温柔,他问儿子:你喜欢她吗?儿子淡淡地回答说:嗯,喜欢吧。
60岁那年,他退休了。辛苦了一辈子了,他想带着媳妇出去走走,身边这个人陪着自己度过了30个春秋寒暑,说同甘共苦一点也不过分。不过,他依然分不清到底是喜不喜欢她?他们之间少不了会产生分歧,偶然还会有争吵,他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这才是真实的自己。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随着年龄渐渐大了,他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她了,这大概就是叫“老伴”的原因吧?老伴老伴,老来相伴,他想着,心里感觉挺欣慰。
等到他和老伴把一切都准备妥了,就等儿子办了签证出发了,儿子却说:嗨,爸,妈,对不起,我最近工作实在太忙了,没时间陪你们出国旅游,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于是,去国外旅游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老两口又从没有出过远门,每到陌生地方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好在国内就近的地方“随团”转了转。
儿子结婚两年后,家里先后添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和老伴少不了要帮着儿子看孩子,不过一家人还算和睦,他再无心事,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事事顺利。
75岁那年,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聚了不少人,他也分不清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看见病床边的医生摇了摇头,周围那些人好像神情黯然,还有抽泣的声音。
周围开始变得慢糊起来,隐约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懵懂的年代:一群小伙伴在他身旁嬉戏雀跃,环绕着他叫喊着他的乳名。因为“石头剪刀布”他输了,所以他被蒙起眼睛在屋子里捉小伙伴。他开心地答应着说,哼,看我怎么捉住你。于是,他伸出两只手去抓小伙伴,可是怎么也抓不着。天渐渐黑了,灯光慢慢地黯淡下来,于是,一切归于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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