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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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偶遇
寒冷的冬夜，我独自躺在大山脚下一座破旧的土坯房里的土炕上，凌冽的北风呼啸着从玻璃业已破碎的窗户框里钻进来，我虽然把所有的衣物和被褥都盖在了身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难以入眠。
两年前，我和同村的姐妹们离开家乡结伴到外地去打工，现在却因腿疾卧床不起。因为小时候双腿曾患过关节炎，本来就没有彻底治好，一到严寒的冬季就会加重，前不久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又不小心摔伤了腿，无法行走，更是雪上加霜。无奈，我只好向工头请了假，在这里养伤。
我舍不得把打工攒的那一点钱买成车票返回家乡，就让工友们把我送到这远离县城的一处守林人遗弃的破旧土坯房里熬着，盼着腿伤好一些了再去工地干活。幸好有善心的同乡好姐妹，隔三差五地给我送来一些吃的用的，我才得以勉强支撑下来。
父母去世得早，两个姐姐都远嫁他乡，我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因为大雪封住了道路，交通不便，这几天姐妹们也无法过来看望我。在这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夜里，我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黑暗的土坯房里暗自伤心。这几天我总在想，我也许就这样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死前连个鬼影都没有陪伴我的吧？
这天夜里，风雪交加，大风掠过树梢发出瘆人的“呜呜”的怪叫声，因为又冷又怕，我在炕上蜷缩着难以入睡。
突然，破旧的屋门“哐”的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开了，我急忙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往屋门那里看，以为是来了打劫的歹人。我轻轻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握住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准备着自卫。
借着门外白雪的反光，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听那沉重的脚步和呼吸声，像是个男人，我屏住呼吸，不敢弄出一点声音。那黑影沉默着站立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听什么动静，然后掏出打火机来打着火，一边往四下里照着，一边用脚后跟关上屋门，等他找到煤油灯点着，我这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这人大约三十来岁年纪，穿一件敞着怀的翻毛皮大衣，看那样大概是皮衣上的扣子全掉光了，衣袖上不知被什么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黑乎乎的棉絮。也许是煤油灯不够亮，这人看着是黑红脸膛，两眼炯炯有神，浓黑的眉毛，满脸络腮胡子直到耳根。他头戴一顶皮帽，两边的护耳却并没有拉下来，像两个鸟翅膀一样翘着，脚蹬一双小船般大小的高腰翻毛皮靴，抗着铺盖卷，浑身散发着熏人的烟草气味儿，活像小说里写的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
当发现这屋里有人后，他好像并没有感到意外，把打火机的火苗往我跟前靠近了照了一会儿，大咧咧地说：“晦气，这里怎么有个娘们儿？”
我一看是个魁梧粗鲁的大汉，急忙用胳膊撑着坐起来靠在墙上，下意识地抓起被子挡在胸前。
“你是什么人？想干啥？”我警觉地问，心想这人要是敢动手动脚，我就和他拼命。
“嘿嘿，想干啥？老子啥也不想干，走累了，就想在这里睡一觉。”这大汉有点蛮不讲理。
“这屋里已经有女人了，你没看见吗？还不赶紧出去！”我有些生气地质问他。
“嗬，这婆娘还有点脾气。”那汉子两只胳膊支在炕沿上，几乎把脸凑到我的鼻子跟前，挑衅般地端详着说：“嗯，这婆娘长得倒不难看，大眼睛，柳叶眉，小鼻子，薄嘴唇，挺讨人喜欢。嘿嘿。”
“我难看不难看，和你有啥关系？你给俺出去！”我见这大汉有点放肆，不由得发起火来。
这大汉不再理睬我，四下里打量着屋里，摇着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好像很不满意。一会儿，不知他从哪里抽出来一块破旧的纤维板，两只大手“咔吧咔吧”掰了几下，把纤维板挡在缺少了玻璃的窗户上，屋子里顿时觉得暖和了不少。
最后，大汉把目光停在了墙角的一堆柴草上，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把带来的铺盖卷扔在那里，看来他是打算睡在那边的柴草堆上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人好像没有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凶恶。
这汉子把铺盖卷打开，把被褥铺在柴草堆上，然后坐下来掏出烟盒，朝我伸过来示意：抽一支？我别过头去用后脑勺给了他答复。
这大汉就自己点上了一支烟，猛吸几口，那呛人的烟雾顿时把他包围了起来，也呛得我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烟鬼。”我嗔怒地说。
“哎，你叫啥名？怎么称呼你？”他在腾腾烟雾里问我。
我本来很讨厌这个粗鲁野蛮的不速之客，不想搭理他，但见他主动搭讪，只好冷淡地回答：“俺姓赵，你要想叫，就叫俺家琪。”
“家琪——赵家琪，嗯，这名字怪好听。老家是哪里的？”那大汉嘴里缓缓吐出浓烟，又用鼻孔全吸进去，过一会儿，鼻子嘴巴一起把烟又喷了出来，样子很是享受。
“你是公安局查户口的吗？”我没好气地说，但还是告诉了他：“俺是贵州威宁县的。你是哪里的？你叫啥？”我的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反问他。
“嘿，那咱俩还是老乡哩，”这汉子一听说我是贵州的，抬手“啪”的一声一拍大腿，高兴地说：“俺是贵州桐梓县人，叫杨广生，和你一样，进城卖力气挣钱的。”
“你咋知道俺是进城打工的？俺就不兴去进城做买卖？”我有点不服气地问。
“哎呀，看你这身打扮，你这套行头，大老远从穷山沟里跑到这里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能当老板娘做阔太太？”
杨广生斜着眼打量我一眼，满脸不屑地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时无话应对。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桐梓县在哪里，离我老家有多远，但是听到他说是贵州老乡，又看他对我没有什么恶意，对他多少有了一点好感。
和杨广生说着话，我感觉口干舌燥，忍不住干咳了两声，这杨广生倒是个细心人，他大概发现了我在炕边放着一根半人多高的拐杖，已经猜出我行走不便，听见我干咳就赶紧站起来，察看我放在炕头上的竹皮暖水瓶。见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他又看了看我干裂的嘴唇，二话不说，拿起一把铁皮壶开门走了出去，当他进来的时候，那铁壶里已经装满了白雪。
杨广生麻利地用几根粗木棍架起铁壶，然后点着木柴为我烧水。水烧开了，他先给我的搪瓷缸子里倒了一小半水，晃动着缸子吹了吹热气，这才把搪瓷缸子递给我说：“趁热喝了，身上暖和”。
等我喝完水，他又把铁壶里的热水灌到暖瓶里，再把没烧完的木柴都塞进炕洞里，用皮靴踩灭了地上的火星，这才回到柴草堆那里躺下，胡乱盖上被子，说了声“俺困了，睡觉啦”，不一会儿功夫就发出了鼾声。
后来听杨广生说，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深山老林里打猎谋生，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父亲为了追赶一只被猎伤的野猪，不慎从山崖上滑下来摔成重伤，落下了残疾，从此再也不能进山打猎了，一家人生活的担子从此就落在了杨广生一个人的肩上。他一年四季不避风霜雨雪，扎进大山密林里和猎物打交道，卖兽皮和山货养家糊口。
前几年，为了保护野生动物和森林资源，上级发布公告，封山育林，禁止捕猎野生动物，为了解决猎户的生活来源问题，当地劳动部门为他们联系了劳务派遣。杨广生听说建筑公司来山区招募工人，于是打算进城打工挣钱养家。
这也给我解开了一个谜团：为什么杨广生看起来不光强壮有力，还显得比别人机敏警觉，原来这都是他长年与猎物周旋练出来的，艰苦危险的狩猎生活也养成了他无拘无束，粗犷豪爽的性格。
二、动情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又害怕的梦。我梦见自己穿着漂亮的大花连衣裙，独自在山道上行走，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山路两旁开满各色各样的野花，我跑进花丛里，摘了紫色、粉色、黄色的小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对着清澈如镜的湖水左顾右盼，觉得自己像天上的仙女那么美。突然，一只面目狰狞的怪兽从山洞里窜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朝我吹起阵阵阴风，顿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气温骤降，天空飘起雪花。我冻得浑身发抖，拼命奔跑，可是身体被那只怪兽吸住，无论怎么挣扎，都跑不出半步。正在我就要被冻僵的时候，眼前突然升起一团火球，我跳起来想抓住那跃动的火球取暖，它却忽然升腾起来变成了通红的太阳，霎时放射出温暖的光芒。怪兽不见了，我向着太阳边跑边喊，身上渐渐感觉不冷了，于是，我躺在碧绿而柔软的草坪上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时，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原来杨广生的被子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盖在了我的身上。再看看他，却只裹着他那件翻毛大衣缩成一团，躺在柴草堆里还在呼呼沉睡。
听见我醒了，杨广生马上揉揉眼坐了起来，伸着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看样子是没有睡好。我半气恼半感激地对他说：“把你的被褥都盖在我身上，你不怕冻死啊，半夜里不做噩梦？”
杨广生听了，“嘿嘿”笑了两声，说：“唉呀，还不知道谁在做噩梦，‘好冷啊，救救我啊’，还两腿乱蹬，在那里吵得让人家睡不着。”
“你胡说，我明明睡得好好的，怎么会做噩梦？”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但还是嘴硬着不愿意承认。
杨广生没有搭理我，他起身往火炕里添了几块木头，若有所思。燃烧的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冒出有香味的淡淡的蓝色烟雾，在屋里盘旋弥漫。
看看火旺了起来，杨广生说：“我去劈点木柴，剩下不多了。”说完，他脱下大衣，只穿一件白粗布内衣和棉坎肩，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出了屋门。院子里很快响起“咔嚓咔嚓”劈木头的声音，还听见杨广生“嘿——嘿——”用力的号子声。
我见杨广生为我做这做那，我却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想着为他做点什么。我环顾屋内，看见了杨广生的大衣就扔在离我不远的条凳上，一下想起那大衣袖子上有个划开的大口子，于是探出身子把大衣拿了过来。
我在炕上坐起来，找出身边包袱里随身带的针线荷包，挑选了和大衣颜色差不多的棉线，穿上针，把大衣袖子上裂开的口子一针一线仔细地缝好。从小就学着自己缝补衣服，我的针线活还不错，那大衣上的裂口缝好了几乎看不出来，自己觉得挺满意。但是能配上大衣的大个扣子却没有，我只好找了几个大小和颜色不一的扣子缝在大衣上。给杨广生缝补完了，我赶紧把大衣扔回原处，躺下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想让杨广生觉得我是为了感激他才给他缝补的大衣。
杨广生劈完柴，接着把劈好的木头抱进屋里，在墙边整齐地垛起来，那劈成一尺来长的木柴足足占了半面墙。杨广生摘下棉帽，头上冒出团团热气，于是找出一条皱皱巴巴、脏兮兮的白毛巾擦了擦满头的汗珠，又抽打身上的雪花。
“雪下得小点了吧？你今天该走了？”我试探着问杨广生。
其实，我心里纠结得很：本来是个既不相识又不喜欢的粗鲁男人，现在却又不愿意让他马上离开，甚至想让他在这里多陪我几天，不知道咋会冒出这种念头？
“嗯，雪倒是小了点。”杨广生欲言又止，沉了一下又说：“给俺的一个同乡兄弟说好了，他在工地上给俺找了一份建筑工的活儿。”
“那就收拾收拾赶紧走吧，别耽误你的正事。”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想发火，其实说得言不由衷。
杨广生听出我的话有点生硬，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接着刚才的思绪说：“家里爹娘身体都不太好，还有个得了慢性病的弟弟，都需要钱啊，是该早去工地干活挣钱了。”
“赶紧走，快滚吧！”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嗓门也提高了。
杨广生愣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我发火的原因，但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粗口相向。他用下巴指了我一下，嘴里“啧啧”两声说道：“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能自己照顾自己？”
见我没有说话，杨广生又说：“反正天下着大雪，路也不好走，干脆在这里再陪你几天，等雪停了，俺再去工地。”
想起我刚才没头没脑地冲他发火，杨广生也没忘了奚落我两句：“谁让俺这么倒霉，碰上你这个‘扫帚星’哩，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原来他已经有了主意，我心里暗暗高兴，但还是赌气地说：“你是俺什么人？俺不用你管，就让俺一个人死在这里算了，省得连累别人。反正早晚都是奈何桥上走一回。”
“可别说死字，不吉利。”杨广生听见我说气话，急忙向我摆摆手说：“那奈何桥可不是随便去的，你上了桥可就回不来喽！”杨广生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包裹，看样子是要出门。
他拿起大衣穿在身上，发现袖子上那个裂开的口子已经缝好了，还钉上了扣子，又高兴又感慨地对我说：“嗬，你这针线活不错啊，屋里有个婆娘真好。”
“那你还不赶紧娶一个？”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就接上了杨广生的话头。
“唉，说得容易，哪来那么多钱啊。爹娘身体都不好，弟弟还没娶媳妇，又要盖新房又要备彩礼，还要看医生，俺这辈子怕是甭想了。”杨广生说，话语里有点泄气。
没想到他一个铁塔般的硬汉子也会皱起眉头，唉声叹气，我听了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会儿，我问杨广生：“你要出去吗？下这么大的雪去干啥？”
“俺出去办点事，天黑前就回来。”说完，杨广生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把大衣上的扣子全都扣好了，还满意得拍打拍打，那意思是让我瞧瞧。
“行啦，有个人样，赶紧走吧，小心天黑迷路，让饿狼吃了你。”我心里美滋滋的，还是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催杨广生快走。
“哼，这一带有狼吗？老子倒想会会它们，给你弄张狼皮褥子。”
杨广生豪气地说，他蹲下身，又往炕洞里添了一把木柴，往四下里看了看没啥不妥，这才开门而去。
杨广生出门以后，我就一直在胡思乱想，其实想来想去都是围着他杨广生打转。这几天杨广生一直没闲着，又是修理门窗，又是拾掇杂物，把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蛮有个“家”样了。
我已经看出来了，杨广生是个重情重义、心地善良的男人，他那粗野的外表下面，有一颗又软又热的心。平时他故作野蛮，大大咧咧，就是怕别人看不起他，伤了他那点自尊。为了给爹娘和生病的弟弟看病拿药，他一个人在外拼命干活挣钱，他心里能不苦？能不想有个伴儿陪他说说话，分担他心里的孤独和苦闷？
要是能有这么个知冷知热、勤快厚道的男人相依为命，该有多好，想到这里，我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可又一想，自己现在卧病在床，行走不便，不仅帮不上他什么忙，还会连累了他，成为他的累赘，心里不觉又凉了下来。
三、告别
杨广生走了以后，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看窗户外的亮光，盘算着杨广生出门的钟点，一直到天快黑了，杨广生才回来，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只见杨广生背着满满的两大包东西进了门，他的眉毛和胡子上结了一层洁白的霜花，胸前和帽子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变成了一个臃肿的大雪怪，进了屋还在呼呼喘着粗气，看来累得够呛。
“你这是到哪里去了？风雪这么大，路上一定不好走吧？”我有点心疼地说。
杨广生放下鼓鼓囊囊的背包，摘下皮帽，一边拍打着满身的雪花，一边说：“到附近镇上去了一趟，买了点吃的用的。”
“到镇上来回少说也有几十里路，真不知道这大雪天你是怎么去的？”我嗔怪地说。
“这两步路，小意思，不算啥。”
杨广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背包，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方便面，咸鸭蛋，挂面，饼干，面包，矿泉水，钢精锅，塑料盆，香肥皂，连卫生纸都有，在地上摆了一大堆。
“这是给你准备的，够用几天的吧？”杨广生说。
我一听就愣住了，原来杨广生冒着大雪出门是给我买生活用品去了，这些东西我十天半个月都用不完。不知怎么，心里一热眼泪就涌了上来，我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赶紧背过脸去把眼泪抹了去，不愿意让杨广生看见我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个男人进了这间土坯房，我的眼泪就不值钱了，老想往下掉。
“这里还有给你抓的药。”杨广生蹲在地上又打开另一个布包，里面是一瓶瓶一包包的药品。
杨广生说：“俺在镇上找到一个老中医，祖传的，专治你这腿病，俺给他说了你的情况，老先生说，趁年轻抓紧治没问题，只是没见本人不能下很猛的方子。他给你开了自制的中成药说先吃吃看，不见效不收费，真是个好人呐。记住，一定要按时吃药，你的腿病准能治好。”
见我没说话，杨广生迟疑了一下，又说：“那老中医问俺病人是男的女的？多大年纪？结婚有孩子了吗？”
“那你说啥？”我听了有点紧张地问。
“嘿嘿，”杨广生有点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揉搓着两只大手，低下头说道：“俺说，俺说那是俺媳妇，年方28岁，还没......没生娃......”
我一听就急了，嘴上不依不饶地说：“谁是你媳妇？想得美！还‘年方28岁’哩，俺有这么老吗？俺还不到20岁！”
“那，那俺咋说？俺总不能说不认识你，是半路上捡的一个婆娘吧？”杨广生被我呛得有点尴尬，大手挠着头顶粗黑的头发憨笑着说。
其实我心里甜丝丝的，知道杨广生说得在理，见他被我呛得有点坐立不安，心里不忍，于是就“哼”了一声，表示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辩解。
看我没有再说什么，杨广生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过了一道关。他接着说：“我走了以后，会托人按时给你捎药来，吃了不管有没有效果，都要给我捎信，说得越详细越好，我好让大夫给你调方子。”
听了杨广生的话，我感觉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我心里明白，不能把他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我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为我忙忙碌碌的男人，啥也说不出来。
“噢，对了，给你留点零钱，万一你用着。”杨广生自顾自地忙活着，两只大手伸进口袋里一阵乱抓，看样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有纸币还有硬币。
“老子就这些了，过两天干活发了工资，再让人给你送些来。”
杨广生站起身，把捋好的钱放在我枕头边，发现我红着两只眼在盯着他，他对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咋还哭上了？”
“谁说俺哭了？俺高兴着哩。”因为杨广生要去的那个建筑工地离着县城挺远，中间要穿越一座大山，我问杨广生：“你把钱都用在了俺身上，用啥买车票去工地？”
“哈哈，几十里路程，能赶上老子的腿长？俺来的那天要是坐车去城里，能遇见你？”杨广生满不在乎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俺翻山抄近路走，不算远。”
我想想也是，对于一个一年四季在深山老林里奔波的猎手来说，几十里山路确实不算什么，可是毕竟连续多日天降大雪，谷深路滑，有的地方连路都找不到，我真有点为他担心。
看着眼前这个憨厚实诚的汉子，我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向他伸出两只胳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抱抱俺。”
没想到，杨广生一听见我这话，看着我这副架势，立刻就像中了魔咒一样，顿时一动不动，呆若木鸡，那副怂样让我看了又可气又好笑，看得出来，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抱过女人，我心里其实偷着乐哩。
“嘿嘿，嘿嘿，这，你......俺怎么能......”杨广生有点害羞，原本就是红红的脸膛，这会儿臊得更加红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你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俺......”话没说完，泪珠就忍不住从我眼眶里扑簌簌直往下掉。
“说啥哩？怎么会见不到你了？要是见不到你，老子拼了命也去奈何桥把你拉回来！”
杨广生听我说这话，有点着急，他赶紧走过来坐到炕沿上，伸出粗糙的大手给我抹去流到腮边的泪水。
我抓住杨广生的手按在我的脸上，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里厚厚的老茧，竟有点撒娇地说：“就是嘛，俺就怕活不到再见你了。”
“呸呸，快吐唾沫，这是哪里话！你看你，这几天精神就好多了。”
杨广生缓了口气，接着对我说：“不管咋样，俺都忘不了你，都一直惦着你，等俺在那边安顿好了就来接你。你要是不能干活了，俺养着你，你就管着给俺做饭缝衣服。”
杨广生说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那样子好像一个慈祥温厚的老爹或是兄长，让我心里感到安慰和踏实了许多。
“嗯，不过先说好，俺要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你那里，你可不许着急上火，老老实实干活等着俺。”我故意噘着嘴说。
“知道啦，你放心，等老子熬过这一阵，有了钱，不管你在哪里，俺一定回来娶你。”杨广生有点激动地说。
“哼，俺才不信哩，城里好看的幺妹多得很，等你发了财，还能跑来娶俺这个穷病秧子？”我故意惹他。
杨广生一听真就急红了眼，拍着胸膛冲我吼着说：“老子要是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爹娘养的！”
“好啦好啦，俺是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傻子。”
我一看这家伙有点着急了，赶紧安慰他，杨广生的神色这才缓过来，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脑门儿，认真地说：“以后不许给俺开这种玩笑。”
“知道啦，看你心眼儿小的！”我笑着奚落他一句。
夜深了，我几次让杨广生上炕挨着我睡，他执意不肯，还是睡在我旁边的柴草堆上。其实，我俩谁也没睡着，这从我夜里听见杨广生在地铺上不停地翻来覆去就知道了。
一眨眼功夫两天过去了，这天天还没亮，杨广生就起来了，他还怕吵醒我，轻手轻脚地往火炕里添柴，闪烁的灶火照在杨广生黑红的脸堂上，更显出一个男子汉的粗犷，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给他打了招呼。
“你怎么醒了？天还早哩，再睡一会儿吧。”杨广生轻声地对我说。
听惯了杨广生的满嘴粗话，头一回听他说话这么温柔，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睡不着。雪不下了？”我问他。
“嗯，今天雪小多了，俺该走啦。”杨广生说。
虽然明知道杨广生这几天该走了，但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还是依依不舍，不是个滋味。
我在炕上侧过身来，看着杨广生收拾他的行装，收拾利落了，杨广生便把行李背了起来。
我见他准备走了，便起身坐了起来，我想送送他。
杨广生见我想下来，忙摆摆手说：“老实躺着莫动，天冷别让腿受了凉。”
“哪有这么娇贵？”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害怕杨广生着急，只好坐在炕上没动。
和最初那天扛着铺盖卷，像土匪一样闯进屋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杨广生这次把铺盖叠得方方正正的，用尼龙绳捆成“三横两竖”，背包两边有一寸宽的攀带用来背在双肩上。
杨广生麻利地背起背包，把那条洗干净的白毛巾系在胸前的两根攀带中间，既能擦脸又能防止背包脱落。他还把棉帽的护耳在帽顶上扣住，戴得端端正正，昨晚杨广生特意刮了胡子，我发现这家伙模样还蛮英俊的，人也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杨广生深深地注视了我一眼，说：“俺该走了，你好好保重。”
他的嗓音不知咋弄得有点沙哑。
“走吧，山路滑，路上小心。”我说。
“俺知道，你放心吧。”杨广生答应一声，低着头转身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像是话没说完。他没有回头，我听见他好像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又见他抬起胳膊，用大衣袖子擦了擦眼睛，似乎还在犹豫。我心里明白，他还是不放心我，舍不得离开。
我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当着他的面流眼泪，万一让他看到我流泪，他就一定又要留下来陪我，决不会出门。我提起精神，做出轻松的样子，尽量平静地对着他后背大声说：“你给俺把什么都拾掇好了，啥也不缺，赶紧放心走吧，俺知道保重，不用你像个婆娘一样瞎操心！”
杨广生听了，这才一跺脚，头也不回地拉开屋门走了出去。我听见他的一双翻毛皮靴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先是慢慢走了几步，然后越走越快，很快就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
大片的雪花随着呼啸的北风趁机飘了进来，好像也要进屋取暖，我不禁浑身一抖，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开闸的小河一样哗哗地流了下来。我没有去擦眼泪，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这一次，我不是因为绝望而哭，也不是因为孤独而哭，而是为着我遇见了杨广生，遇见了一个疼我关心我喜欢我的男人而流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我感觉心里畅快了许多，内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四、憧憬
杨广生走了没几天，就让工友给我捎来了钱和中药，还有一大包零食，有酸的，有甜的，还有辣的。这些零食不光我从没吃过，有的连见也没见过。来的工友还一再告诉我，杨班长说了，需要什么，就写个纸条给他，他下次买了捎给你。
嚯，当了班长了？这家伙还真有点出息。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杨广生高大的身影，他应该是穿着蓝色的工装，头戴橘红色的安全帽，嘴里叼着一只哨子，威严地指挥大吊车转来转去，吊这吊那，这让我思念杨广生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恨不得脊梁上长出翅膀来飞去见他。
我很听话地按时吃杨广生送来的中药，果然见效，我的腿真得渐渐好了起来，开始不那么痛了，能下地慢慢走路了。我按着杨广生捎来的嘱咐，拄着他为我做的那根打磨得光滑发亮的白蜡木拐棍，天天下地在屋里活动，再痛也咬着牙练习走路，有时候累得额头上淌下汗珠也不停下，我渐渐觉得两腿越来越有劲儿，走路也稳当多了，感觉好开心啊。
这天早上，我听见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几缕阳光照进屋里，我赶忙起身拉开屋门一看——啊，风住了，雪停了，天也放晴了，依稀还能看见杨广生走之前在厚厚的积雪里为我打扫出来的一条小道，从屋门一直通向远处的路边。
我拄着拐棍小心地走到屋外，抬头望向天空，那耀眼的阳光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适应一会儿。慢慢睁开眼才发现，天好蓝啊，从来没有这么蓝过，好像是透明的玻璃，一丝云彩都没有，不知道这天空该有多深多大？
我兴奋地丢掉拐棍，像个孩子一样，把两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着雪山放声大喊：“杨，广，生——”
远方的大雪山跟着传来悠长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荡漾：“杨——广——生——”
穿着广生哥（我现在在心里称呼他“广生哥”了，不过再见面时我不一定叫得出口）为我捎来的新棉袄新棉裤，被太阳晒得浑身暖洋洋的，好想再睡一觉。心里一高兴，我禁不住哼唱起一首少儿时就喜欢的家乡民歌：
“隔河望见艳山红呃，七十二朵做一蓬呃，想摘哪朵摘哪朵呃，都是那个艳山红呃。好久不到花坡来呃，朵朵鲜花遍地开呃，金花丢了还会来呃，情义丢了不再来呃...... ”
我内心感觉到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想马上见到杨广生，跑过去紧紧抱住他，不对，应该是让他抱一抱我，我可不能掉价。然后，我可以在他的怀抱里搂住他的脖子，亲一亲他的胡子拉碴的腮帮子。嗯，然后，再然后......
想到这里，我突然害臊起来，胡想啥哩？没出息，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样。
我已经想好了，等身体养好了，不再去城里打工，我既然做了杨广生的媳妇，就应该回他家去，好好照顾他的爹娘——我的公公婆婆，就像女儿对自己的爹娘一样尽一份孝心，让他们养好身体，享享清福，再请大夫把弟弟的病治好，尽早娶上媳妇，让弟弟和弟妹喜欢我这个做嫂子的。
我还要让广生从工地上回来，我们一起开荒种田，山坡上栽上桃树，梨树，樱桃，我们的新房子就盖在果园里，被春天漫山遍野盛开的粉色白色的桃花，梨花，樱桃花环绕着，引得鸟儿和蜜蜂蝴蝶快乐地飞来飞去不肯离开。
当然了，我还要给杨家生好几个白白胖胖、聪明可爱的娃儿，我要让孩子们读书识字，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要受苦，再也不要孤独，再也不要流泪，一家人围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