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了,飘落在脸颊上的丝丝细雨,冰凉冰凉,透出阴冷的寒气;残留在枝桠上的半青半黄的树叶,在风的催促下,做最后的告别。
蜗居在大都市的秦汉,忙完一天的工作,望着刚刚点亮的有点炫目的城市灯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老秦,洗洗手,吃饭了。”退休在家的妻子,殷勤地招呼着。秦汉放下上班的行头,洗完手,看着餐桌上刚刚摆放好的热气腾腾的羊肉馅饺子,还没来得及伸出筷子,便又接到老家弟弟打来的电话。弟弟和他寒暄了几句家常,随后告诉他:“哥,村里八十四岁的虎子他娘,今日清晨六点钟走了。老人走得很安详,无病无痛,简直就像传说。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咂巴嘴羡慕的要死。”
乡下人习惯用虚岁计算年龄,事实上,虎子他娘属鼠,今年周岁八十三。弟弟说,村里能掐会算的周先生煞有介事地大肆宣传:“人的命,天注定。属鼠的女人命最好,鸡、狗次之。”这句话似乎在虎子他娘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对于这些没有科学依据的占卜算命,年轻时的秦汉历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见识的增多,他也在慢慢地改变。他知道,老家流传的一句谚语:“七十三八十四(虚岁)阎王不叫自己去”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他不由得感叹:“虎子他娘刚好是八十四岁离开人世,看来老天早有安排啊。”
说到虎子他娘,秦汉至今印象还非常深刻。他们两家斜对门住着,中间隔一条五米宽的巷子道。虎子和他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发小。小时候,他还吃过虎子他娘包的荠荠菜饺子。他记忆中的虎子他娘,皮肤泛白,慈眉善目,从来都不会和别人拌嘴生气;平日里,不论家里或村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她始终像一汪澄明宁静平如镜面的湖水,没有一丝的涟漪,即便脾气暴躁的虎子爹埋怨煮的饭不好吃而把饭碗扣在她的头上。虎子爹不到六十岁的年纪便因病去世,没了丈夫的家暴,虎子他娘的心情更加平和宁静了。
秦汉和弟弟聊完天,放下手机,突然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自己的娘。坐在一旁的妻子,斟了一杯酒,放在他的面前,关切地说道:“老秦,天冷了,喝杯酒,驱驱寒。”一杯烧酒下肚,年近花甲的秦汉,眼眶不禁潮湿泛起了泪光。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娘属牛,比虎子他娘还要小一岁。”
娘去世已近二十载,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时常在秦汉的脑海里浮现。
秦汉的记忆里,娘的身体一直很好,他从未见过娘吃药打针,倒是斜对门的虎子他娘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身体虚弱的虎子他娘,时不时会熬一罐子黑不溜秋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难以名状的古怪味道的草药给自己调理身子。
草药的味道,秦汉也品尝过。小时候,每遇感冒头疼嗓子发炎,娘也要熬上一罐子草药让他喝,每次喝下去时嘴巴舌头都要苦上好一阵子。
娘在世的时候,总是担心爹的身体不好。每当秦汉打电话问及二老身体情况,娘总对秦汉说:“狗娃,我的身体硬朗着呢。倒是你爹经常头晕头痛,胃不好,身子骨瘦。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总是说:‘没有空,不去’。”
娘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还在生产队的时候,娘便是挣工分的高手。但一年辛苦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吃饱肚子都难。后来,沾了爹的光,娘去到生产大队的面粉加工厂上班。面粉厂工作分两种,一种是磨面粉,一年四季都不停;另一种是脱棉籽弹棉花,它的季节性比较强。娘为了多挣工分和补助,常常在冬季的时候,选择又脏又苦的脱棉籽弹棉花工作。秦汉去过娘上班的车间。他在那里面一分钟也呆不下。三十多平方的砖瓦木梁车间密不透风,整个空间弥漫了呛人的尘灰,灰蒙蒙一片,秦汉与娘对面相见不相识。
村里的周先生和爹的关系不错。他曾经当着全家人的面免费给娘也算过命。他神情严肃地告诉娘:“属牛的女人是劳碌命,属于那种就算有福,都不会享的人。你的一生都是忙忙碌碌。”他告诫爹要对娘好,免得等到失去的时候后悔莫及。
改革开放后,农村分田到户。娘更辛苦了。她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奉献给了家里的苹果园子。天道酬勤,家里的日子也慢慢地好了起来。不辞辛苦的娘,脸上总是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儿女长大了,娘也一天天变老。秦汉每次回家探亲,远远便看见娘站在村口,等待儿子归来。料峭的寒风吹拂娘的白发,布满沧桑的脸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憔悴。秦汉看到娘,便忍不住心酸流泪。
秦汉清楚地记得,娘吃的这些苦,虎子他娘可从未吃过。
村里的老人常对娘说:“你的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出息有事做了。你们老两口子也到了该享清福的时候。”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惊蛰过后,一个很平常的日子。秦汉正在上班。弟弟打来电话,语气紧张地说道:“哥,咱娘最近一直咳嗽。打针吃药,都不见好转。你看咋办?”“赶快去大医院住院检查,不要耽搁。”秦汉焦急地嘱咐道。
娘活了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进过医院的大门,更别提住院了。娘死活不愿意去住院。娘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秦汉赶回家的时候,娘已经住进了医院。医院诊断结果,肺癌晚期。全家人都非常的震惊,个个欲哭无泪,求助无门。哭的像个泪人一样的大姐悲痛地说:“咱们天天都在担心爹的身体,却忽视了娘的身体。造孽啊!”
医生私下告诉秦汉,病人的癌细胞已全面扩散,没有治愈的可能,建议保守治疗,以减轻病人的痛苦。
娘心里清楚,她将要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娘忍着剧痛,用慈祥的眼神看着围绕在病床前的儿女们,脸上露出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的笑容。愁眉苦脸的爹,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石台上,无奈地抽着烟,守在一旁好多日子没有见到女主人的大黄狗,虎虎虎,焦躁不安。
娘,走了。从得病住院到去世,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娘是在家里日子刚刚好过该享清福的时候,驾鹤西归。娘去世的时候,刚刚过完六十六岁生日。
村里的老人见面便说:“秦汉,你娘辛苦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也不愿意拖累你们兄弟姐妹,快快地便走了。”
周先生安慰爹:“老哥,不要太难过。这就是她的命。”但是,秦汉知道,娘得这病,一定与脱棉籽弹棉花有关。如今,他细细想来,平日里,不是娘的身体好,而是娘得了病,不吭声,硬撑着。秦汉痛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失去了娘的他追悔莫及。
娘下葬的日子,是一个艳阳高照酷热难耐的三伏天。棺材刚要入土的时候,适才还是飘着朵朵白云的蓝天,顷刻间,黑云压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精于观天象看吉凶的周先生站在地头的土台上,突然高吟:“雨打棺,出状元。雨淋坑,三代兴。”
村里上了岁数的人嘴里念叨说:“秦汉他娘入土的时候,也不忘了天佑自己的儿女。”
秦汉在睡梦中又见到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