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古城已近三十年,每次想起解放大道五路口老王家的酸汤水饺,我的嘴边还是不由自主地挂下三尺长的口水,止也止不住。那是一家在马路边的围墙上搭起几张石棉瓦便可以做生意的饺子馆。店面不大,大约二十多平方,但它的地理位置好,坐南朝北,整洁通亮;悬挂在门框上方的红底白字招牌霓虹闪烁,过往的行人抬眼便可看到。老王家饺子馆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食客满盈一座难求。
饺子,又称水饺,老家人管它叫疙瘩。我是北方人,从小就喜欢吃饺子。我吃过羊肉饺子、猪肉饺子和各种素菜饺子。相比来说,我最喜欢吃羊肉饺子。小时候,家里穷,想吃顿饺子比登天还难,少则要等几个月,多则一年。每逢吃饺子,我就像是一只眼睛发绿的饿狼,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只要爹娘不限量,我一顿能吃四五十个,几乎把小肚子撑破。改革开放后,家里的生活条件好了,吃顿饺子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我的胃口这才渐渐萎缩。如今十几个饺子便可以撑圆我的肚皮。但饺子始终是我最喜爱的面食之一。
经营饺子的饭馆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但有幸吃到老王家的酸汤水饺,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那是一九九〇年的农历十月,天气寒冷,树梢上的叶子都已枯落,厚厚的阴云笼罩在古城上空,到处灰蒙蒙一片。一个周日的上午,天空飘着雪花,路面泥泞湿滑,街上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我去火车站送走一个朋友,在返回途中,迎面一股寒风袭来,突然感觉又冷又饿。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的五路口有一家挂着“老王家酸汤水饺”招牌的饺子馆,店门口冒着火舌的大铁炉上架着一口直径超过一米的铁锅,炊烟缭绕,热气蒸腾。我走近一瞧,馆子里吃饭的客人很多,生意火爆,座无虚席。
“同志,您是第一次来吧?快快,里边坐。”老板娘闪着一双大眼睛嗓门洪亮底气十足地招呼道,“来咱这里吃饭的客人大多都是回头客。吃过一次,包您下次不请自来。”我是一个吃饭讲究的人,对饺子的品质非常挑剔,普通店家的手艺很难满足我的舌尖。然而,正如老板娘所说,吃过之后,感觉味道确实不错,我也就心甘情愿地成了她的一个忠实的回头客。此后的日子里,一旦有机会,我不但经常光顾,而且还推荐给周围的朋友。回头的次数多了,我和老板也渐渐熟络起来。老板看上是一个进城不久的乡下人,不善言语。我在与他聊天中得知我俩不仅是同县的乡党,而且两家相距不到三里地,他的堂弟和我还是初中同学。老板的年龄比我长几岁,从此我便喊他王哥。
王哥的饺子馆专卖酸汤水饺,祖传秘方,相传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走进饭馆,迎面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写有“关中美食”的锦旗,张贴在锦旗右边的一幅长方形的宣传海报上彩纸金字写着:“一九〇〇年八月十四日,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同年九月初四,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逃到本地。一路上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慈禧太后经人推荐,吃了老王家的酸汤水饺,赞不绝口,并赐予老王家‘关中美食’锦旗一面。”出于好奇,我曾经指着墙上的锦旗试探着问他:“王哥,传说中的故事是真的吗?”王哥木讷,但说起他的生意经,则滔滔不绝。他嘿嘿一笑,说:“兄弟,做生意讲究噱头,真假不重要。客人们最关心的是味道美不美、份量足不足以及是否干净卫生。”王哥说得在理,我也就点头一笑。
酸汤水饺,贵在酸汤和肉馅。王哥为人忠厚,讲诚信,不偷工减料坑蒙顾客。为了保证质量,他的媳妇张翠芬亲自负责采购原材料,对所有用料都严格挑选:羊肉是每天天不亮从乡下运来的刚刚屠宰好的新鲜羊肉,面粉也是用老家地里当年收割的新麦子加工出来的精粉。饺子是手工制作,四五个男女店员双手不停,现包、现卖。包好的饺子馅大皮薄肉多,如同肉丸子。王哥负责调味熬汤,这个工序没人能替代他。他也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插手,包括媳妇翠芬。汤料有;虾皮、熟芝麻、香菜末、葱花、紫菜;调味品包括:辣椒油、香醋、盐、酱油、味精等。王哥用料都很普通,但他调出来的汤却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味:一红、二绿、三烫、四酸,尝一口全身的毛孔都往外冒汗,酸得你辣得你舌头在嘴里直打转。
作为一个一日三餐离不开酸辣的关中人,我私下里请教过王哥有关酸汤的秘诀,王哥诡秘一笑,说:“一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去世多年的爷爷。爷爷在梦里教会了我做酸汤的秘方。爷爷说:‘秘方是你太爷爷传授给我的。我和你爹都没能用它养家糊口,以后老王家的兴衰就看你的啦。’最后爷爷特意叮嘱我:‘秘方传内不传外,更不可告知外人。’次日醒来,我便按照梦中的记忆做了一锅汤。家里人喝后,都说不错。但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听到这里,我也就不再追问。但我忽然想起,王哥的爷爷,我似乎在上初中的时候见过。那是一个干冷的冬天,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头顶,我去王哥的堂弟王鹏家玩耍,看见他家大门口的墙根蹲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身穿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双手穿在袖筒里,两眼痴呆,花白的头发蓬乱如同鸡窝,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黑瘦得像个非洲难民。王鹏说那老头是他爷爷。如今一想,王鹏的爷爷不就是王哥的爷爷吗?“王哥的爷爷有祖传秘方?”
时间过的真快,一眨眼到了一九九三年的暮春时节,田地里的麦子开始抽穗,古城的树木变得葱郁茂密,树枝上的黄莺早已不再啼叫,长满青草的池塘畔蛙声阵阵。一个周末的夜晚,天空下着大雨,我来到王哥饭馆。王哥店面又扩大了,桌椅都换成了全新的木制家具。店内食客依然爆满。一进店门就听王嫂说道:“兄弟,好久不见你了,都快认不出来了。”我说:“这几年瞎忙,去外地跑了一段时间。这不,一回来就跑到你这里重温往日的味道。”王嫂笑着说:“兄弟,你的嘴还是那么贫。”吃毕王哥专门为我做的特份酸汤水饺,夜色已深,客人也渐渐稀少。我和王哥喝啤酒聊起了家常。王哥平日木讷,一杯酒下肚,舌头就变得利索了。
他和我是同龄人,少年时代的苦难经历大同小异,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童年往事。酒喝多了,王哥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日子已过了腊月二十三,临近年尾,我娘面带愁容看着底朝天的面缸对蹲在灶台前一边拉风箱一边抽着旱烟锅的我爹说:‘娃他大,家里一丁点的白面粉都没了,你快想想办法吧。这年可咋过呀!’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脚踢不出个屁来!闷着头不吭声,继续抽他的烟。娘看着眼前几个骨瘦如柴可怜巴巴等着吃饭的儿女,嘴里嘟囔道:‘家里再穷,过年也要想法子让孩子们吃上饺子。’无奈之下,我娘厚着脸皮去到邻家借来两碗白面。大年初一,天空下着像鹅毛一样的雪花,娘和爹吃玉米煮红薯,但却让我们兄妹几个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数量有限,我娘为了让儿女们吃饱肚子,给每个孩子做了一碗汤饺。娘做的汤酸辣可口,香得很。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故事讲到这里,王哥已经喝醉。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我想王哥今天讲的故事才是真正的祖传秘方。临走时,我告诉王嫂:“嫂子,我将要去其他城市工作,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祝福你们两口子恩恩爱爱,生意越做越红火。”
告别了王嫂,我一个人蹓跶在熟悉古城街道,周围一片沉寂,连野狗野猫也不见了踪影;悠远的天空,弯月如钩,云淡星稀。一阵寒风吹过,我在晕晕乎乎中与这个城市做最后的告别,憧憬着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