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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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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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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他乡追梦》

01

蓝色的屋顶瓦面,披着一抹淡黄色的夕阳。一群白鸽扑扇矫健的双翅,时而飞上天空,时而栖息屋顶,仿佛眷恋白昼,迟迟不愿归巢。一只黑溜溜的小狗,在开满鲜花的草丛中,追逐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没完没了的东奔西跑。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正在巷道里戏耍玩乐,四处传来他们的嬉闹声。安静了一整天的凤城东湖小区,迫不及待地释放出积攒了一天的能量。此起彼伏的欢笑声穿透亮光闪闪的玻璃窗,与余家婆婆赤裸裸的叫骂声叠加在一起,肆意膨胀、发酵,又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盘旋、交错、碰撞,最后凝练成一把利剑,刺进田小菊的心里。她强忍痛楚,端起餐桌上的半瓶白酒,扬起脖子,蹙紧眉头,如同喝水一般,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像一个奔赴刑场的英雄,身披血红色的晚霞,愤然离开了这个本应属于自己的家。

“哎哟!撒野给谁看呀?”身后传来了婆婆母鸭般的尖叫,“有能耐就给余家生出一男半女。”末了,她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哼,养只母鸡还会下蛋呢!”

“阿妈,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余小强小声嘟囔道。

“怪我说话难听,就赶快想办法把余家的香火续上呀。”婆婆扭过脸又对儿子怒吼道,“免得我死后,无颜见你那早死的阿爸。”

被阿妈呛了一口的余小强,像一根直不起腰的猪大肠,倏忽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田小菊听到身后的辱骂声,肺都气炸了。刺耳的骂声就像一群令人厌恶的绿头苍蝇,弥漫在她的耳边,挥也挥不去。她索性心里一横,专拣僻巷窄道,疾步奔向远离闹市区的河堤,准备一死了之。

距离河堤不远处的一座乱坟岗,杂草丛生、枯枝败叶,氤氲一缕淡淡的阴气。一群乌鸦惊叫着掠过天空,不时传来“哑—哑—哑”的声音。田小菊沿着杂草丛生、乱石粗砺的陡坡,踉踉跄跄地溜下河堤。突然,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河堤上蹿下来,瞪着一双饥饿的眼睛,瞅了她几眼,又吠了几声,像是大失所望似的夹着尾巴慢悠悠地扬长而去。受此惊吓,她脚底打滑,顺势坐在一块被河水冲刷得泛着银光的大石头上,须臾,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尾椎骨传遍全身。于是,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和屈辱,放声痛哭。

月凉如水,万籁俱寂,远处的灯火阑珊于她已是无关,灰暗的天空中,只听到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和自己的哭泣,仿佛两个无助的孤魂,互相倾诉着各自的不幸和苦难。绝望中的她,双眼空洞无物,呆呆望着湍流不息的河水,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她笃定只有死才能让自己摆脱痛苦,得以超脱。

正值霜降时节,夜晚的风越刮越凉,还夹带着阵阵野菊花的芳香味;河面上一叶孤舟若隐若现,渐渐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腿脚浸泡在河水中的田小菊,感觉酒劲上头,昏昏欲睡,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其实,对于死亡,她并不惧怕。短短二十多年,她经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承受了亲人们一个个离世而带来的痛苦。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弟弟,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唯一亲人。他不幸得了白血病,现在躺在医院里,眼巴巴等着姐姐来缴医疗费。

月挂半空,风还在刮。野菊花独特的香味将睡梦中的田小菊带回到那个充满辛酸与无奈的从前。

02

粤北山区,一个细雨霏霏的仲夏之夜,一处用篱笆围筑的农家小院,降生了一个女婴。她的阿爸是一个残疾人,早年在参加村里修建水坝时,因山石意外塌方,失去了一条手臂;阿妈体弱多病,长年累月操持全家人的吃穿,已经令她费尽心力。

女婴将近满月的一天,偶感风寒,持续高烧不退,家里又无钱医治,她便日夜滴水不进、啼哭不断,直到嗓子嘶哑哭不出声来。情急之下,阿爸从山里采回一箩筐野菊花,又觍脸去邻家讨些冰糖,拌在一起泡水给她喝。没承想,次日清晨,她的烧竟然消退了,病也渐渐痊愈。满月之日,阿爸盘算着给她起名字,阿妈却自作主张地说,这孩子和野菊花有缘,就叫她小菊吧。大女儿是腊月里出生,起名小梅;野菊花救了老二的命,给她取名小菊,也不错。阿爸欣然首肯了,且视她若掌上明珠。她就是田小菊。

那时家里穷,爸妈每天为吃饭发愁,全家老少衣裤上的补丁都是层层堆摞、厚厚缝衲。她三岁那年,阿妈又生了弟弟小虎,家里的日子就更苦了。与此同时,她在爸妈心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成了可有可无的多余之人。他们无暇顾及她的喜怒哀乐,任其自生自灭,权当饭桌上多了一双碗筷而已。六岁之前,她没有穿过鞋,都是赤脚上山下田,且又因家境贫寒、势单力薄,她家经常受到村里人的欺负。多年以后,每当她回想起以前的日子,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她挎着草笼,披着落日余晖,刚进家门,正巧听见爸妈商量着要将自己送给城里的远房姨妈收养,来换取一袋大米,好让一家人渡过这段青黄不接的苦日子,立时伤心得死去活来。次日,她哭着喊着被姨妈带走了。就在她出门的那一刻,阿妈手扶门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阿爸低头不敢看她,暗自神伤;阿姐带着弟弟哭着喊着跟在后面,迟迟不肯离去。她那年六岁,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

第一次离开家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她如同一条被主人丢弃的小狗,内心里充满了孤独和恐惧。她举目无亲、求助无门,只能用声嘶力竭的哭喊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姨妈猜出了她的心思,当晚就给她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件新花格子上衣服和一条天蓝色的短裙,穿上一双红色的皮凉鞋,然后又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姨妈的手段果然奏效。穿新衣新鞋、吃大鱼大肉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她立刻就抛开生疏,忘却委屈,投到姨妈的怀抱,红扑扑的脸蛋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渐渐地,她从内心里接受了姨妈,觉得姨妈和阿妈一样,是一个面善心慈的好妈妈。姨妈也非常喜爱她,视如己出。一年后,她背上姨妈亲手为自己制作的书包,像令她羡慕的阿姐一样,开始上学读书了。

她被过继给姨妈,自然也就随了姨父的姓氏,更名为李小菊。从此,她从可怜的丑小鸭变成了漂亮的白天鹅。姨妈虽说住在城里,但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姨父是煤矿的一名采煤工人,因而她家的日子比起小菊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也就凑合着能混个肚子饱。但姨妈是一个性格要强的人,绝不允许小菊遭受一丁点委屈。她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小菊,每天都把小菊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小菊的幸福生活让周围的同学们羡慕不已。

然而,小菊的心里却藏着一件不开心的事。每年到了青黄不接或接近年关的那段日子,乡下的阿爸总会拎着一个空帆布口袋,来到姨妈家,乞求接济。姨妈和姨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嫌弃,总是将家里勉强够吃的粮食分一些出来,尽力满足他的要求。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听到巷子里的孩子们喊叫:“小菊乡下的阿爸又来啦。”

腊月二十四,日子又到了年关。乡下的阿爸和往年一样,又拎着一个空帆布来到了姨妈家。他耷拉个脑袋,破旧的棉衣上沾满了碎草和泥土,像一只年迈的老狗,蹲坐在堂屋的小木凳上,嘴里吸着竹筒水烟,一声不吭。偶尔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就像做贼一样,偷觑一眼自己的女儿。小菊轮着斧头在院子里劈柴,那样子真像她的阿妈。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他在心里暗自念叨: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比她的姐姐小梅长得还要好看,像一朵出水芙蓉,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但小菊对这个日渐苍老的父亲,却感到越来越生疏了。她的心里对他只剩下可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父女之情,也不再怨恨他为了一袋大米,就舍弃了自己的女儿。她的心里反倒是有些感激了,感激他将自己送给了姨妈。然而,她绝不会想到,自从自己被姨妈带走后,阿爸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时时刻刻都在心里自责,怎么就那么狠心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了别人啊!他认为自己是在造孽。

“多久揭不开锅了?”姨父坐在竹椅上,语气平和地问。

“有些日子了。”阿爸低头小声应道。他在姨父高大健壮的身躯面前,愈发显得黑瘦低矮,毫无生气。

“这是十块钱,拿去置办些年货。”姨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阿爸,说,“快过年了,不要苦了孩子。”

“嗯,嗯。又给你添累赘了!”阿爸颤巍巍地伸出像鸟爪子一样的黑手,从姨父的手里接过钱,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的口袋里。这时,他那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在冬日的阳光照射下笑得格外生动,两只混沌无神的小眼睛放射出受宠若惊的亮光,裂开的大嘴露出了一排参差不齐沾满烟渍的大黄牙。

小菊看得出,阿爸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吃毕饭,再装一袋米带回去,安心过个好年吧。”

“嗯,嗯,嗯。”阿爸一边呲牙咧嘴地笑,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

“喝杯酒,暖暖身子。”姨父斟满了两杯酒,递上一杯放在阿爸面前,像亲兄弟似的说,“这是矿上刚刚发的春节慰问品,你尝尝。”

“下井和种地一样辛苦,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儿。”一杯酒下肚,阿爸变得更会说话了。

“还好,撑得住。”姨父说,“不过,你看上去比前几年可是苍老了许多。干活要悠着点,不要累坏了身子。”

“唉!小梅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小虎也快上学啦,不拼不行啊!”

“也是,大人再苦,也不能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

多年以来,阿爸和姨父之间的每一次对话,都像是岁月刻在额头上的皱纹,在小菊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影响了她的一生。

她是一个聪明乖巧、伶俐懂事的孩子,每每看到姨妈和姨父为了一日三餐,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和太多的无奈,就想着替他们分担忧愁。每次放学回家,她都抢着帮姨妈做家务,到了周末或者寒暑假的时候,她就跟着姨妈一起下地干活。她读书也很用功,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家里的土坯墙上贴满了学校颁发的各种奖状。

然而,小菊十岁那年,命运之神又和她开了一个极其残忍的玩笑,再次将她送回乡下的爸妈身边,重新过上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日子。那是六月里一个夜晚,适才云淡风轻,月明星稀的天空,忽然黑云压城、电闪雷鸣,俄而狂风呼啸、暴雨如注。突然,一声惊叫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慌忙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伸手摸索身边的姨妈。这时,窗外一道电光闪过,她借着射进屋内的光线,看见姨妈披衣坐在床上,满头大汗、惊慌失措,连忙问:“妈妈,你怎么啦?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妈妈刚才做了一个梦。吓着你了吧?”姨妈说。

“什么梦?”她小声追问。

“没什么,就是梦见大水把地里的庄稼冲毁了。”姨妈轻描淡写地说,“小菊,赶快睡觉,天亮了还要去上学。”

她静静地睡着了,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像一只安静乖巧的小猫,粉红的脸颊上不时地绽露出憨态可掬般的笑容。姨妈看着进入梦乡的小菊,眼前又浮现出适才那个将自己惊醒的噩梦:丈夫被垮塌下来的泥土淹埋在矿井下,只露出黑如焦炭的头颅和高高举起的双手,拼命地呼喊她的名字。

窗外的大雨一直在下。姨妈心慌意乱,彻夜无法入眠。

翌日清晨,姨妈放心不下,安顿好小菊,便赶往村委会,给五十公里外的煤矿打电话,询问姨父的情况。整个上午都过去了,电话还是没有打通,姨妈的情绪越发紧张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难道矿上真出事了?值班员说:“大嫂,可能是大雨造成电话线路发生故障,你先回家休息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矿上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

又隔了一日的下午,矿上派专人来姨妈家里报信:持续了廿多小时的特大暴雨,造成矿井地面严重积水,泥土松动,引起井巷道上部约一亩地面塌方,导致矿井巷道发生垮塌,姨父和其他二十多名矿工被埋在井下,生死不明。姨妈听完信使的通报,惊愕不已,一下子瘫倒在地,不省人事。小菊见状立刻扑到姨妈身上,双手使劲地摇晃,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块醒醒。妈妈,快醒醒……”

姨父死了。

灾难发生的第六日,姨父被救出时已气绝身亡。姨妈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情绪失控,发疯似的趴在丈夫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福喜啊,你的命好苦啊!”头次经见亲人死亡的小菊,跪在姨父的尸体前,想起姨父、姨妈以往对自己的好,也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

姨父出殡那天,阴雨绵绵,小菊披麻戴孝,打着引魂幡,在棺木前“引路”。她一边哭,一边在泥泞中蹒跚前行,在场的人无不流泪。

阴雨变成了大风。姨父下葬后,插在坟头上的引魂幡,随风而去。站在树梢上的一只乌鸦,展开双翅,“哑——”一声尖叫,箭也似的飞去了远处的天空。

处理完姨父的后事,姨妈的性情突然大变,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精神恍惚、喜怒无常,说话语无伦次,逢人便反复念叨:“福喜啊,你的命好苦啊!”

她对小菊也是不理不睬,形同陌路。小菊做了饭,端给她吃,她竟然说饭里有毒,将饭泼洒在小菊的身上,对小菊又打又骂。村里的老人说她这是鬼上身,医生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巷子里的孩子说小菊的妈妈变成了疯子。然而,小菊并没有被突然的变故吓倒,她依然一边上学,一边毫无怨言地担负起了照顾姨妈饮食起居的重任。

一天清晨,小菊出门上学时,姨妈也紧随其后疯疯癫癫走出了家门。她们在村口分道而行。中午放学回家,她做好了饭菜,迟迟未见姨妈的身影,也没多想,兀自吃毕饭,然后又去上学了。下午放学回到家,她依然没有看到姨妈,便将中午的饭热了热,然后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姨妈回家一起吃饭。做完作业,已是掌灯时分,姨妈这时仍未回家,她赶紧出门寻找。她找遍了大街小巷、十里八村,也没能寻到姨妈的任何踪迹。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她依旧打听不到姨妈的一丁点消息。派出所送信说也没有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一个月后,巷子里的人都说姨妈被人拐跑了,不会再回来啦。姨妈失踪后,姨父的兄弟霸占了她的家,且又将小菊送回了乡下。

03

田小菊返回乡下,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阿妈。阿妈苍老了许多,蜡黄的脸面没有一丝血色,双手枯干布满皱纹。面对阿妈,她又想起了姨妈,像四年前被爸妈送人时一样,伤心得哭了一整天。她一直无法相信姨妈会忍心抛下她而一去不回。知恩图报的她本打算和姨妈相依为命一辈子,依靠自己的力量给姨妈养老送终,而现在不但姨妈下落不明,就连自己也被赶回了老家。她感觉这四年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又回到了从前。夜已深,屋子角落里点燃的那盏灯开始暗下去,忽闪了几下后终于熄灭了。她用木杠顶上门,和衣躺在木板床的草席上,搂抱着书包睡着了。留下的只有夜色和爸妈的哀叹声。

天刚麻麻亮,阿爸击鼓似的敲门,吆喝着带她下地干农活。她撅嘴说:“我要去上学。”阿爸说:“家里供你姐姐、弟弟读书已经够呛了,如果你再去读书,就是要了我这条老命,也供不起啊!”她低头不语,小声啜泣。“唉!不要怪阿爸狠心,孩子,这就是你的命啊!”阿爸唉声叹气地补充道。

转眼又到了丹桂飘香的季节。小菊跟在阿爸的身后,驱赶着装满农具的牛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吱嘎、吱嘎前行,翻过两座小山,眼前便呈现出一幅美景,碧绿的旷野里点缀着块块金黄色的稻田,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层层金色的波浪。她从四岁起就跟着阿爸上山下地,收割打稻谷,对于这块土地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阿姐也很懂事,不但读书用功,每逢农忙时节,她都要请假回家帮父亲干农活。她家有六亩地,一到秋收季节,都是她和阿姐轮番踩打谷机,阿爸在旁边帮她们递禾,然后父女三人一起将打包好的谷子搬回家。如今她已经十岁,顶得上一个大人了,干起农活来更是轻车熟路。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阿姐从学校赶到地里,顺路还带来了阿妈做好的散发着独特香味的午饭。姊妹相见,一边搭手干活,一边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雾气蒸腾的稻田里又传出父女三人欢快的嬉笑声。

一年后,阿姐很争气,考上了北方一所知名大学,全家人都看到了希望,觉得苦日子快要结束了。阿爸阿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干活的劲头也更足了,那条长年不叫唤的黑狗,也开始摇着尾巴汪汪叫。阿爸阿妈高兴之后,首先发愁的是阿姐上大学的费用。阿爸觍一张老脸,央求遍了所有的亲戚,才凑够了阿姐的路费和勉强能维持一个月的生活费。十一岁的她为了供阿姐上大学,更是把大人们才能做的农活全都揽了下来,尽自己最大能力帮阿爸分担压力。从此,她成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

她虽然是一个贫苦农家的小妮子,比不得城里的金枝玉叶,可自己也是个在城里读过几年书见过世面的黄花闺女,爱美嫌丑之心自然有之。她在田间耕作之余,喜欢对着河水照照,水里的影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口,且又有一身让人羡慕嫉妒的白嫩皮肉。不过,她想想也觉得奇怪,盛夏酷暑,田水晒得烫死人,牛拉绳,她扶犁,整日累得像头拉磨的驴,白皙的肌肤却怎么也晒不黑,反倒是越晒越白,白嫩得像是刚出锅的豆腐脑。村里的女人们都在说,田家二姑娘天生就是万里挑一个的美人坯子,美得让人心疼。

时近黄昏,血红色的晚霞将灰黄的山岭染得通红,田小菊背着一捆干柴沿山坡往村口走来。她撞见村长余占豪的长子余小强背着书包拎着行李也回到了村口。余小强在城里的中学读书,比她大几岁,他的二弟余小平跟自己年龄相仿。他的两个姐姐也都考上了大学。小时候,她和余家两兄弟经常在一起玩耍,一同采桑叶一同吃桑葚,还一起下河捉虾摸螃蟹。就是那一次在河里捉虾时,她不留神滑进了深水区,且又突发腿肚子抽筋。就在自己将要被河水冲走的时候,是余小强奋不顾身救了她。后来,她去了城里的姨妈家,他们之间便失去了联系。数年之后,当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帅气十足的中学生了,她的心里不由得噗噗乱跳。可是,余小强似乎已经变得陌生了,挺胸抬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回了家。这天晚上,她蒙上被子把眼睛都哭肿了。在睡梦中,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村口和自己的目光分开了。

三年后,田小菊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姑娘,家里的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阿姐来信说,她决定放弃保研资格,选择毕业后回广州一家军工研究所上班。阿爸听后非常高兴,阿妈却不解,但她相信女儿的选择永远是正确的。

“唉,万事由天定,不遂人愿。”阿爸抽了几口水烟,叹息道。他似乎明白了女儿的苦衷。没承想,阿爸竟一语成谶。上天真的有意捉弄人,就在全家人都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时候,田小梅却出事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清风消除了白昼的热气,池塘里的碧叶静静地挺立在水面,含苞待放的嫩荷,刚露出紧紧包裹的叶尖。微风吹过,飘来一阵荷香;水草晃动,看得见鱼儿在荷叶下游动的模样。即将大学毕业的田小梅,吃过晚饭,独自来到临近校园的池塘边一边散步,一边看书,间或在心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走着走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正在拍照的老头,接着就听到扑通一声,老头像一颗炮弹掉进了池塘里。须臾,从池塘中央传来一声声竭斯底里的喊叫:“救命呀,快来救命呀……”

田小梅从小在河边长大,天生水性好,下水游泳对她来说比走路还要轻松,每当遇到有人落水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河救人。如今,她已是一个即将奔赴工作岗位的中共预备党员,又是大学游泳队的一名老队员,何况这个老头还是被自己不小心撞入水里的。因而,她毫不犹豫地跳进池塘,迅速向老头的位置游去。然而,乡村里的池塘毕竟不像游泳池那样干净安全,更没有老家的小河那样明澈如镜,浑浊不堪且又散发着阵阵腥臭味的池水中,淤泥沉渣深不见底,草藤莲藕盘根错节,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了在水下拼命挣扎的落水者。

落水老头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身型高大肥硕。这时,他的全身已被池水淹没,只能看见一个碗口大的秃顶在水面上一浮一沉。奄奄一息的老头觉察到有人营救自己,便使出了吃奶的劲,拦腰死死抱住了田小梅,任凭她如何用力挣脱,也不松手。被压在水下的田小梅无奈之下,只好手腿并用,使出浑身解数,死命地往池边游去。但她无论怎么用力划水蹬腿,却发现自己和那个老头依旧在原处打转。她意识到老头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便想转向他的身后查看,但又无法脱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渐渐觉得自己有心无力,双腿越陷越深。眼前一黑,呛人的沼气把她熏晕了。

在公园管理人员和围观群众的积极协助下,田小梅和落水老头被救上了池岸。大伙用清水冲洗她和老头脸上的污泥,老头获救了,但她已经不省人事。人们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抬上救护车,送进医院急救室。但是,人工呼吸、注射强心剂、清除呼吸道异物、给氧、开胸直接按摩心脏等一套完整的施救手段,均没能挽回这个年轻的生命。七天后,田家的祖坟地里多了一个用新土堆起的湿漉漉的墓圪塔。

田小梅不幸死亡,对田家人来说是灭顶之灾。阿爸因刺激过度,患上了轻度精神病,变得神志不清、举止痴呆;阿妈整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小菊和弟弟强忍悲痛,在家里都不敢怎么大声哭,他们怕阿爸阿妈想不开,也跟着阿姐一起去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不久后的一天,小菊下地干活,弟弟也去了学校,家里只留下头脑不清的阿爸和卧床不起的阿妈。等到她收工回家,发现阿爸不见了,阿妈也不知阿爸的去向。她发疯似的找遍了方圆十多里地,也未见阿爸的踪迹。

三天后的中午,村里有人在下游三十多里处的一条窄长的支流浅滩上发现了阿爸的尸体,当时那凄惨的场面,小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阿爸眉头依然紧锁,身体肿胀、发紫,布满全身的伤痕,像鱼鳞一样密,悲惨得让人不忍心看下去。她在村里的乡亲们的帮助下,用牛车将阿爸的尸体运回了家。车轮发出的吱吱声和姐弟的哭泣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追赶着朵朵白云飘向在遥远的天空。

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使得身患重病的阿妈再也无法承受,两天后,她吐血而亡。这时,田家穷得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村长说村里出钱火化了吧,但小菊却说,爸妈这一辈子已经够凄惨了,不能再让他们走后还尸骨无存。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果断卖掉家里那头劳苦功高的水牛,然后厚葬了双亲。料理完父母的丧事,她将弟弟托付给本家叔叔,之后孤身一人出外打工了。她那年十五岁。

04

小菊在一个远房亲戚的推荐下,进了县城一家私营砖瓦厂做了一名搬砖工。砖瓦厂老板见她的第一眼,便将眉毛往上吊了吊,瞪着一双三角眼,吃惊地问:“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能行吗?”她倔强地说:“我下地干农活都行,干这咋不行?”老板想了想,用古怪的眼神瞟了她一眼,点点头说:“也是。”然后双手背后,迈着一双八字脚,把她交给一个叫何嫂的中年妇女,临了又补充说:“干活时留点神,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看着老板渐行渐远的背影,何嫂说:“哼,猫哭耗子假慈悲。不卖命干,你能白给我们钱吗?”

砖瓦厂建在一处高低不平的山地里上,四周杂草丛生,道路坑坑洼洼,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她顶着酷暑高温,在炎炎烈日下,拉着四百多斤的板车来回运送几十趟,每趟还要手工装卸砖块,工作量和辛苦程度远比干农活高出好几倍。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天能折腾三四回。每天披星戴月,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七点半,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她的工作状态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那种劳动强度真是够人受的,相信一个壮小伙也坚持不了几天。但她知道,相比那些盘窑工、烧窑工、出窑工和装窑工,搬砖工算是最轻松的工种了。砖厂实行计件制,干的多就拿的多,除了阴雨天,她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一个月干的好能挣到七八十元钱呢。因而,虽然工作很辛苦,没日没夜地干,但为了能多赚钱供养弟弟上学,她一直咬牙坚持着。

十数日之后,她渐渐适应了砖瓦厂的工作,趁忙里偷闲时,便主动和何嫂拉起了家常。何嫂是一个没有心眼的直性子人,她和田小菊多愁善感的性格正好相补,俩人很快成了忘年交。何嫂告诉她,自己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农民,男人又得了重病,勉强能照顾自己,长年在家等死。女儿的年龄和她相差无几,初中毕业就去了深圳打工,儿子在村里念小学。何嫂在这间砖瓦厂已经干了五个年头,算是一个老员工了。因了一没文化,二无技术,三无门路,她只能死守在这里,靠一身蛮力气赚点辛苦钱。然而,不幸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吝啬的老板,被拖了大半年的工资,想走也不了。说到老板,何嫂适才和善可亲的眼睛,立马露出要拼命的凶光。她咬牙切齿地说,老板为人刁钻奸诈、心狠手辣,工友们私下里都叫他“刁鬼”。刁鬼是当地一霸,仗着当村长的姐夫撑腰,强买强卖,以盈其欲,随意克扣工人们的工资,一个月的工资分三个月发放也未能足额支付。听了何嫂的苦诉,田小菊顿感彻骨生寒,如坠冰窖,心中刚刚潮起的一丝希望,就像吹起的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小菊在失望和疲惫中度过了一天。到了夜晚,劳累了一天的工友们倒下就睡着了。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她躺在残破低矮、密不透风的女工宿舍的通铺上,被左右的女人紧紧地挤在中间,她们赤裸裸的两条大腿分别毫无顾忌地压在她的小腹和大腿上,令她喘不过气来。她们呼出的浊气在她脸旁划过,奇臭难闻。她强忍蚊虫的叮咬和尿臭味的熏蒸,听着工友们像猪一样沉睡的打鼾声,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这时,她的心情就像装满砖的板车,拉的越久越沉重。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工人们每月领工资的日子。下午五时,工人们放下手头的活计,拥挤在厂长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候着刁鬼喊自己的名字。何嫂是第一个被叫进办公室的人。几分钟后,她一脸沮丧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出来,然后急匆匆回山里老家了。田小菊听见刁鬼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已是暮色降临的傍晚,工友们也已尽数离去。

“小菊,快坐。”刁鬼笑眯眯地说,“干了这么久,还吃得消吗?”

“还行。”田小菊站在原地,神情紧张地说。

“让你坐,你就坐。扭扭捏捏的样子,倒显得很生分。”刁鬼嬉皮笑脸地将自己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向她垂在身侧的小手。她本能地向后躲闪一步,正颜厉色地说:“刁厂长,天色已晚,麻烦您把工资给我。我还要赶时间回山里老家看望弟弟呢。”

“工资?”刁鬼脸色陡变,瞪起三角眼问:“这里的规矩你知道吗?”

“听说了一些。”她低声说。

“知道就好,省得我再啰嗦一遍。”刁鬼抽出一支烟,边抽边说,“你这个月的工资是六十八块七角六分。”他瞄了一眼田小菊,不等她提出异议,又继续说:“别人的工资都是当月先发三分之一,分三个月发完。我这个人心软,体谅你是初来乍到,又急需用钱,就先发一半,总计三十四块三角八分,仔细数数!剩下的一半下个月再发。”

她放下矜持,迫不及待地从刁鬼的手里接过工资,转身正欲离开,色胆包天的刁鬼竟然趁机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下,色迷迷地说:“只要你识相听话,下个月就给你发全工资。”

宁静的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扑面而来的山风和通往家里的山路是如此熟悉。她大步流星地赶往家里,身后的山谷里回荡着刁鬼肆无忌惮的浪笑。

次日上午,她拉着板车,迎面撞上了刁鬼。“小菊,可回来了!”刁鬼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一夜不见,如隔三秋啊。”她没有搭理他,心想:“真不要脸,‘小菊’也是你叫的?”

“人家还是未成年的小姑娘呢,你就积点阴德吧!”何嫂说。

“臭婆娘,就你多嘴!”刁鬼咧着大嘴骂道,接着又色眯眯地说,“是不是昨晚寂寞难耐,又想我了?”

“呸!老娘就是想那个畜生,也不会想你的。”何嫂指着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黑狗怒骂道。刁鬼面露尴尬,自知与何嫂打嘴仗终究是占卜了便宜,便扬起一张猪肝色的老脸,灰溜溜地走了。

山区的冬天,潮湿而阴冷。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劳作了一天的田小菊吃过晚饭,用热水擦洗完身子,准备上床睡觉。

“田小菊,刁厂长让你去他的办公室。”窗外传来一个男工友的声音。

“我要睡觉了。”田小菊回答,“有事明天再说。”

“厂长说你家里人来电话了。”

听说家里人打来电话,她便毫不犹豫地冲出宿舍,直奔厂长办公室。因了她知道厂里唯一的一部能和外部联系的电话,就安装在刁鬼的办公室里。她冲进厂长办公室。屋内烟熏雾绕,酒味熏天,刁鬼和几个面貌狰狞的狐朋狗友正在觥筹交错,喝酒吃肉。她兀自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话筒,听到的却是“嘟嘟嘟”的忙音。

“刁厂长,我家里有什么急事?”她焦急地问,“快告诉我。”

“小菊,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听我说。”刁鬼一副癞皮狗的模样,令田小菊觉得一阵恶心。

“你不说,我就走了。”田小菊正欲离开,却被一个脑袋光亮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中年男子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提起,推送到了刁鬼的怀里。刁鬼趁机抱住了她,一阵欲火焚烧似的乱摸乱啃,任凭她如何挣扎、喊叫,也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她抡起酒桌上的一只酒瓶,狠狠地砸在刁鬼的脑袋上,然后挣脱了他的搂抱,推翻酒桌,夺门而逃。 在场的酒徒们都惊呆了,趁乱溜之大吉。

惊慌失措的田小菊跑回宿舍,拿起自己的随身物品,沿后山的偏僻小路,在黑暗中摸索,踏着碎步超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大路口,这才撒开脚丫子奔跑起来。身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呼叫声。叫声拖得很长,像是刁鬼的哀叫:“田小菊行凶伤人啦!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05

田小菊连夜坐车逃到了广州。偌大的城市,举目无亲,狼狈不堪的她像一只被野狗咬伤的兔子,惊恐未定,更不知道自己将要落脚何处。太阳爬上头顶的时候,她走进了一间招收服务生的饭店。老板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听口音是广府人。饭店的生意看上去十分红火,数十台大大小小的餐桌座无虚席,排队等候就餐的客人也将饭店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满头大汗的炒菜师傅和花枝招展的跑堂妹个个手脚不停、忙前忙后。老板为人随和,像一个邻家大哥,和蔼可亲,长得也很帅,眉宇间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英气,白皙的皮肤比女孩子还要细腻光滑。他在说笑间就和田小菊谈好了工资待遇。这样的男人,她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饭店的员工对她也都很亲热,一个女服务员主动教她如何工作。

夜半时分,饭店打烊,老板当众夸奖她干得不错。她受宠若惊之余,心里对这个善解人意的老板,又多了一份好感。

天已大亮,白昼驱散了阴暗,使之荡然无存。田小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透过薄薄的窗帘看到了清晨的曙光,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她好久没有睡过这样香甜的安稳觉了,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的姨妈的怀抱里。然而,短暂的喜悦之后,她又担心起远在老家的弟弟,不知穷凶极恶的刁鬼会不会找到家里,与他为难。她看了一眼小玲放在桌子上的闹钟,距离上工的时间尚早,便起身拿出纸和笔,给弟弟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去向。

数天后,她在姐妹们的精心指导下,很快掌握了一个服务生应具备的所有技能,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老板。饭店的工作环境和强度与砖厂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因而她更加珍惜这份工作,竭尽全力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最好,期盼着能将这份工作长久地做下去。每天上午,无论刮风下雪、天寒地冻,她总是第一个走进饭店的人。等到其他员工到店里的时候,她已经将店里店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留一点卫生死角。老板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半年后,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天上午,饭店刚刚开门,还没有客人光顾。老板突然郑重其事地问她:“小菊,喜欢炒菜、煲汤吗?”她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片刻,答道:“喜欢。”

“那好。”老板说,“从今天起,你就去后厨跟着大厨学炒菜、煲汤。”

“啊!”她吃惊不小。

“不喜欢吗?”老板疑惑地问。

“嗯,喜欢。”她欣喜若狂地说。

老板告诉她,要想成为一名厨师,却不像做个跑堂那样容易,首先要从烹饪基础知识学起。选料、原料初步加工、刀工、配料调味、火候、烹饪等一系列初级技能,她一学就是大半年。一年之后,她终于烹制出自己的第一道菜“银杏猪肚汤”,且又得到老板和大厨的一致好评,忍不住喜极而泣。她更没有想到,这道菜日后竟成了自己创业的镇店之宝。

她十七岁那年,老板在一所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分店,提拔她担任新店的店长。这时,她俨然已经成了老板的左膀右臂,心里就更加喜欢他了。但早已结婚生子的老板却一直把她当小妹妹看待,没有丝毫的非分之想。是年,弟弟田小虎也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中学,她拼命挣钱的劲头更足了。

冬月里一个阴冷的下雨天,夜色如墨,街道上行人稀少。一个衣着朴素举止形态像是大学生模样的顾客走进了饭店。他先是畏头畏尾、东张西望一番,然后坐在餐桌前怯生生地询问炒米粉的价格。田小菊按照惯例端着一壶茶,走了过来。

“啊!你是余小强吗?”她突然惊叫一声。

“你是谁?”他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惊愕不已,吞吞吐吐地问。

“你仔细瞧瞧呀。”她瞪着一双杏眼,用家乡话调皮地说。

“田小菊。”余小强推了推架在高鼻梁上的眼镜,惊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呢?”田小菊莞尔一笑,反问道。

突如其来的相遇,令两个年轻人兴奋不已,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妹,当着店员的面开始有说有笑,早没了昔日的羞涩腼腆。她帮余小强斟满茶水,且又自掏腰包为他点了一份自己的拿手菜:烧鹅和蒜蓉炒菜心。她显得很开心,使出浑身解数,一边做菜一边讲述自己这些年的蹉跎经历。而余小强却在努力地回忆着,试图将她的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因了现在的田小菊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用美若天仙来比喻,一点也不为过。

余小强现在是一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时代的骄子。但当他听完小菊这些年的遭遇之后,不由得感慨万端,惊叹不已,心中潮起了一股强烈的崇拜和爱慕之情。她呼出的气流在他的脸上轻轻划过,像是一束电流,唤醒了他的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直达末梢神经。她身上散发出的少女特有的气息,令他心醉神迷,浑身上下怦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抖,这种异样的感觉如此美妙,且又如此强烈地震撼着他期待已久的灵魂。他思忖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屁颠屁颠跑着的黄毛丫头。

时间将近年尾,余小强给父母写信,说自己要利用假期勤工俭学,就不回家过年了。余家父母接到儿子的来信,颇感欣慰。然而,他们怎么也不想到儿子是为了陪伴田小菊。田小菊将弟弟也接到了广州。她和余小强一起领着小虎,参观了几所著名大学,鼓励弟弟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以祭告爸妈和阿姐的在天之灵。

正月初八,余小强的父亲饮酒过量,突发心脏病死了。噩耗传到广州,余小强惊呆了,他除了悲痛欲绝,一时竟不知所措。田小菊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你是家里的长子,尽快回家给父亲处理后事吧!”

父亲死后,家境一落千丈,余小强开始了真正的勤工俭学,兼职做起了家庭教师。此后,田小菊不但时常接济他,且又给他的母亲买一些衣物、药品寄回老家。

06

大学毕业后,余小强应聘到凤城的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且央求田小菊跟随自己一起去。田小菊没有犹豫,为了心上人能够实现梦想,她毅然辞去了工作。她没有文凭,只能进工厂充当了流水线上的工人。她每天手脚不停地工作十二个小时,而且每隔一周还要倒一次夜班。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收入也不低,比起当店长时的工资还高出一倍多,因而她干得很开心,没有丝毫的怨言。是年,她和余小强正式结婚了。但事后却遭到了余家人的集体发对,他们嫌弃她,拒不承认她是余家的媳妇。

婚后次年,余小强的母亲得病住院。她毫不犹豫地将婆婆接到凤城,不但陪她治病,而且生活上也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时间已久,婆婆渐渐改变了态度,对她也流露出感激的笑容。婆婆痊愈后,他们又贷款买了房。

家庭矛盾缓解了,工作上却遇到了困难。受经济滑坡影响,工厂开始裁员,她失业了。一家三口穿衣吃饭,看病吃药,还要支付房贷,丈夫一个人的工资显得捉襟见肘。婆婆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了,时不时含沙射影地说,家里吃闲饭的人太多,坐吃山空。其实,她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吃闲饭,上大学的小虎还需要她的经济支持呢。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烹饪手艺,于是就和丈夫商量开一家饭馆,贴补家用。余小强起初反对,觉得老婆开饭馆有失自己的颜面,但终究顶不住经济压力,也就勉强同意了。

“菊姐”大排档开业了。小菊又找到了自信。因味道可口,价格便宜,服务周到,尤其是她的镇店之宝“银杏猪肚汤”深受食客的青睐,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首月利润就超过了五千,比余小强的工资多了一倍有余。婆婆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但却开始唠叨着想抱孙子。余小强说服母亲,自己年龄还小,过几年家里有些积蓄了,再生孩子也不迟。母亲理解儿子的难处,也就不再说什么。

一年后,余小平大学毕业,投奔到哥哥身边。他和田小菊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感到不自在,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况且,田小菊已不是昔日那个穷困潦倒的黄毛丫头,而是“翠姐”饭庄的老板,年收入数十万元,俨然是一个暴发户。他心里时常感叹:余家四个大学生,还比不上田家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小女子。

生活富足了,且提前还清了房贷,婆婆又开始唠叨要抱孙子。田小菊也不由得着急起来。婚后,她和余小强并没有刻意回避生孩子,但却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是不是她或者他有毛病?

季夏之月,盛日如火。中午吃饭时间,余小强怅怅不乐地回到家,坐在饭桌旁只顾埋头吃饭,不搭理任何人。

“小强,不舒服吗?”母亲问。

“没有。”余小强头也不抬地答道。

“遇到难处了?”田小菊问。

“哥,听说你们公司被别人收购了。”余小平插嘴说。

“嗯,三个月前的事。”余小强答道,“现在公司上下,人心惶惶。”

“新老板也需要人做事。”田小菊宽慰道,“你有技术,用不着担心。”

“唉!大公司的事情你不懂。”余小强叹息道。

一个月后,余小强被免职了,从科长降为普通科员,在公司待不下去了,他决定辞职创业,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田小菊为丈夫有这样的梦想而由衷高兴,问他需要多少启动资金。余小强估算大概需要五十万。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她不免犹豫起来。

“这几年开饭店确实挣了不少钱。”田小菊说,“但家里人多,花销大,又提前还了房贷。现在的存款只有小几十多万元。”

“创业不是小事,必须全力以赴。”余小强说,“我们一起干。我负责技术和生产,你负责销售。”

田小菊同意了丈夫的想法,觉得一家人就应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她将饭店盘了出去,凑够了五十万,破釜沉舟,协助丈夫一起开始创业。欣喜若狂的余小强,将公司注册、场地租赁和生产线采购等一系列工作全部独自包揽下来,给妻子腾出时间,让她一心一意读自己买回来的营销方面的书籍。她看不懂的地方,他就讲给她听,不认识的字,就教她如何查字典,直到她明白为止。

余小强开发设计的第一款电热水器产品,因外观新颖、性能可靠、热效率高,得到了一家大公司的青睐,且拿到了首批订单。田小菊进步也很快。她沿袭了经营饭店的风格,一切以客户为中心,质量上精益求精,服务周到细致,想客户所想,尽最大努力节约成本,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浪费。经过夫妻俩的努力打拼,圣安电器公司渐渐走上了正轨,经营业绩逐月攀升。但令田小菊不安的是,丈夫将公司的财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容其他任何人插手,包括她自己。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公司的注册资料显示,公司股东由余小强、田小菊、余小平三人组成,分别占80%、10%、10%的股份,心里不免打起鼓来。然而,她转眼一想,反正是一家人,占多占少又有什么关系呢,也就不了了之。

三年后,圣安电器发展成为凤城一家颇有影响力的小家电企业,余小强也被政府评为凤城外来务工优秀代表,青年民营企业家,时不时还要上当地电视台露一下脸,可谓家喻户晓、风光无限。口袋有钱了,他就和妻子商量着买一套别墅,将现在这套房过户给弟弟居住,理由是余小平马上就要结婚了,全家人住在一起不方便。田小菊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便毫不吝啬地同意了。不过,她也向丈夫提出了一个要求,田小虎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清远市的一家医院工作,她想在那里给他买一套房子,以备结婚时用。余小强听后,二话不说,也欣然答应了。夫妻俩皆大欢喜、彼此感激。然而,数年之后,田小菊做梦也没想到,当她与余小强的婚姻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这栋别墅竟然是以婆婆的名义购买的。

余小平生了一个女儿,兄弟俩、妯娌都不禁喜上眉梢,惟有婆婆不开心,她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她把大儿子叫到当面,要求他赶快生一个儿子,否则自己死不瞑目。余小强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和妻子商量着赶快生一个孩子,以了却母亲的心愿。经丈夫这么一提醒,田小菊也着急起来,这几年忙着创业,她把这件关乎余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她没敢再耽误,次日便去医院做了检查,但结果却令自己几乎崩溃。医生说,她患有先天性卵巢功能发育异常,怀孕的机会几乎是零。她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倒霉,又换了一家医院做检查,结果同样令她失望。她忍住眼泪,将实情告诉了丈夫,期望得到他的理解和包容,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无言的沉默和冷对。婆婆知道真相后,开始了指桑骂槐的抱怨。丈夫每日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呼酒买醉、夜不归宿。她的生活从此跌入谷底,惟有拼命工作,才能化解心中的焦虑和痛苦。她的脑海里也时不时闪现出和平分手的念头,来解除双方的痛苦。然而,随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余小强已经有半年多没有碰田小菊了。他除了在工作上和妻子交流外,其它时间形同陌路,即使在家里也是无话可说。阿妈对妻子的公开欺凌和辱骂,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佯作不见。余小平实在看不下去,数落哥哥不能这样对待嫂子,且义愤填膺地说,没有嫂子就没有我们余家的今天。但余小强不为所动,只是无奈地叹息道:“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母命不可违呀!”

公司里流传老板在外边包养女人,田小菊听说后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因为她这个老板娘早已名存实亡。但婆婆撺掇丈夫将她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着实令她大吃一惊。更让她寒心的是,一向敬重自己的小叔子也加入到婆婆的阵营。余家人合伙开始有计划有预谋地算计她。

田小菊一直负责公司的销售,每天忙着跑市场、签订单、交货以及催收货款,她清楚地知道公司这几年来业务发展势头迅猛,增长速度惊人,但到底赚了多少钱,却一无所知,因为这个绝密信息牢牢掌握在丈夫手中。

八月末的一天晚上,余小强破天荒地准时回到家。弟弟余小平一家三口也紧随其后进了家门。全家人像过大年一样,吃了一顿难得的团圆饭。茶余饭后,余小强把妻子和弟弟招呼到了自己的书房,用久违的和颜悦色对他们说,为了适应公司的未来发展,他计划调整几个主要负责人的工作岗位,提前做一下沟通。田小菊低头不语,静观其变,她预感到丈夫要对自己动手了。余小强当老板久了,派头也变得十足,像是在公司里对待下属一样,用居高临下、冠冕堂皇的口气,讲了一通狗都厌烦的大道理。她听其核心内容,与当初工厂裁员时领导对自己讲的话大同小异,无非是人尽其才,岗位不分低贱,能者上、庸者下一类的屁话。但让她哭笑不得的是,数年后再次与她谈话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余小强的人事调整方案是:余小平接替田小菊负责公司的销售工作,田小菊负责动力设备及后勤保障工作。余小强说好听是与她沟通商量,其实就是宣布自己决定,这一点田小菊的心里非常清楚。但为了公司的长远利益,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她提醒丈夫,公司正处于生产旺季,仓促换帅,弄不好会出乱子的。但余小强却说,只要她全力以赴、真心实意地支持小平,公司就不会出问题。事已至此,她也不想把家里的关系弄得太僵,只好接受了丈夫的安排,但她的心里还是担心余小平能否担当起这个重任。和田小菊一样,余小平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他一直负责采购管理工作,对市场营销一窍不通,加上自己性格内向、孤傲清高,不善与人交往。因而,他对哥哥的这个决定也心存顾虑,但为了余家的长远利益,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每年的国庆长假都是商家和消费者的狂欢节,今年也不例外。但圣安电器的老板余小强却怎么也狂欢不起来。销售业绩同比大幅下滑,行业排名直线下降,客户投诉猛增,一连串的坏消息搞得他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气急败坏的他在公司办公会上大发雷霆,公开指责田小菊不支持余小平的工作,于公于私都没有担负起一个大嫂应尽的责任。面对余小强的无端指责,田小菊没有针锋相对地予以反驳,而是心平气和地说:“余董事长,圣安电器是你我这么多年以来共同奋斗、耗尽心血建立起来的事业,我有什么理由眼睁睁看着它垮掉呢?”

“你们不要吵了,一切责任都在我。”余小平垂头丧气地说,“我引咎辞职。”

余小强一时语塞,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田小菊也是痛心疾首,难道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多年的事业就这样毁于一旦吗?

“作为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我认为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田小菊说,“而是应当立即采取补救措施,扭转颓势。”

“今天的办公会就开到这里,大家都忙去吧。”不等田小菊讲完,余小强就强行打断她的发言,宣布散会。他不甘心就这样败给田小菊,更不希望自己精心设计的离婚计划流产。

众人散去,田小菊愤怒地对余小强说:“余董事长,你可别忘了,这个公司的启动资金可是我一手辛辛苦苦赚来的,公司能够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也是我没日没夜拼出来的。你想过河拆桥、巧取豪夺,门都没有。”

“既然你这么说,咱们就走着瞧。”余小强奸笑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田小菊说毕,愤然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田小菊鼓起勇气准备和余小强一争高低时,她突然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小虎在电话那头啜泣不止。她忙问出了什么事?小虎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必须立刻住院治疗。田小菊如雷轰顶、头晕目眩,呆坐在椅子上,长久不语。

傍晚,余小强刚走进家门,还未放下手包和车钥匙,就看见妻子阴沉着脸推着行李准备出门,他以为她要离家出走,心里暗自得意。然而,他却听到妻子吞声忍泪地说,小虎得了白血病,她要立马回老家给弟弟治病。他感觉心里猛地一紧,本就糟糕的心情又陡增了许多悲伤。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安慰妻子不要过分悲伤,且又悄悄塞给她一沓现金和一张银行卡,之后立刻安排司机送她回老家。

田小菊拎着行李箱匆匆走后,婆婆看着她的背影,在唏嘘叹息的同时,却说了一句让自己的儿子都感到不寒而栗的话:“这个女子的命真够硬,田家和李家的人都被她克死光了!”

余小强像一个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地走进书房,懒洋洋地将身子向靠椅上一仰,点燃了一支烟,在脑海里开始细数田小菊从孩提时代到现今遭遇过的一连串不幸,觉得阿妈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这时,他又想起了父亲的死,倏忽间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全身像掉入了冰窟中。“小菊,别怪我无情。”他喃喃道,“我们的婚姻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只得走离婚这条路了。”事实上,他早已做好了离婚前的一切准备,只等着合适的机会与妻子摊牌。半年前,他便利用手中权力转移资金,授意财务人员做假账以备不时之需,且又咨询了律师,处心积虑地算计如何减少因离婚而带来的财产损失。前不久,他精心策划的公司人事大调整,就是整个离婚计划中的关键一步。然而,离婚也是有代价的,他正在为之付出的沉重代价而伤透脑筋。

田小菊回到老家,又连夜带弟弟赶往广州,住进了一家大医院进行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小虎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医生建议择机实施骨髓移植。但她和弟弟的配型不成功,医院一时又找不到相和者,姐弟俩只好选择一边治疗外,一边耐心等待。为了照顾弟弟治病,又不耽误工作,她安顿好弟弟,回到了凤城。没想到,刚一进家门,迎接她的不是宽解和安慰,而是扫地出门式的离婚协议书和婆婆的奚落谩骂。

07

满山遍野的野菊花变成了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像是拯救生命的天使,唤醒了沉睡中的田小菊。她睁开眼,看到从天边射来的一缕晨曦,这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死。在这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田小菊跳河的消息在东湖小区的邻里间迅速传播。街坊们都为她鸣不平,且又共同谴责余小强一家人的不道德行为。他们毫不掩饰地说,如果没有田小菊的慷慨解囊、鼎力相助,余小强就算是财神爷附体赵公明再世,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然而,圣安电器毕竟是凤城一家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企业,各级政府的领导也都不愿看到因为老板和老板娘闹离婚而导致企业垮掉,他们开始不遗余力地调解这对夫妻之间的矛盾。

黑黢黢的深夜里,突然闪现出一道亮光,照亮了田小菊脚下的路。她决心不再寻短见,而是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给自己的律师交了底,尽量通过和平方式解决自己和余小强之间的矛盾,避免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局面,但也绝不能让他独吞财产的阴谋得逞。田小菊和余小强离婚案最终还是对簿公堂。经过法庭调查取证,公正宣判,她得到了自己应得的那部分财产。

三个月后,田小菊联合昔日两个业务能力超强的部下,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菊花电器有限公司。圣安电器的老同事们得知消息后,纷纷改换门庭,离开了心胸狭窄、缺乏领袖气质的余小强,投靠她的麾下。他们坚信跟着田小菊干,一定能做成一番惊天伟业,成就一个最优秀的自己。田小菊也不负众望,秉承了自己一贯的做人、做事的风格,和同事们亲如一家,没有老板和员工之分,共同工作,一起吃住,结伴游玩,亲密无间,无需互相监督、管束和勾心斗角。到了旺季,公司需要赶货的时候,大家一起加班到深夜,互相配合,毫无怨言。每逢月底,她准时全额给员工发放工资和奖金,一分也不克扣。菊花电器的员工们的工资自然比别的地方都要高一些,但同事们却说就算工资和别处一样,他们也心甘情愿跟着田小菊干。田小菊虽然做了老板,但她没有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打工妹,将心比心,用自己以前打工时的心态对待每一位员工,小事情上多关心他们,体谅他们的感受和难处,不论谁家有了困难,公司都会在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及时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员工跳槽,客户流失,质量投诉及产品召回,交货延期,离婚后的余小强可谓祸不单行,企业经营规模和效益每况愈下。圣安电器的许多质优客户,本就对余小强起用余小平导致产品质量和供货能力大幅下降产生不满,现在又听说田小菊成立公司生产同样的产品,便主动联系她,希望像过去一样,重新建立起互相信任的战略伙伴关系。田小菊自然是求之不得。其实,这些客户都是她多年的朋友,他们对她的人品、工作能力和责任心都很赞赏,许多客户干脆直接说,他们就是冲着她才和圣安电器合作了这么多年。

三年后,菊花电器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销售规模和行业影响力远超圣安电器,田小菊再一次成为了凤城家电制造业的风云人物。电视台主持人采访她:“田董事长,作为一个既没有背景,又没有文凭,在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小女人,你是如何在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中,杀出重围,用了三年的时间将企业做到现在这样的规模?”

“一个人没有背景和学历,并不能阻止他走向成功。但如果他不学习、不思进取,那他的一生必定碌碌无为。”田小菊面带微笑、自信满满地说,“心态决定品质,品质塑造专业,菊花电器就是依靠专业制造发展成今天的规模。我们永远铭记一个名人的哲言:小胜凭智,大胜凭德。”

就在田小菊的事业蒸蒸日上、如日中天之际,弟弟田小虎却突然旧病复发,癌细胞扩散,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便离开了人世。田小菊再一次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料理完弟弟后事,她紧接着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拼命工作,为社会创造价值,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一年后,她出资为家乡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学,为村里的孤寡老人建造了养老院,实现了多年以来想报答乡亲父老的愿望。

面对鲜花和掌声,田小菊常说:“我以前所有的经历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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