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

枝头的花苞竞相绽放，积攒了一冬的霜雪也化作绵绵春雨滋养着干渴枯萎的麦苗。三面邻田面朝解放大道的红光机械厂在春意盎然的季节迎来一个不一样的日子。

这日，连续亏损多年的红光机械厂的全体员工在鞭炮和锣鼓声中欢迎上级主管部门派来的第五任领导组成员裘厂长一班人。苦大仇深的工人兄弟姐妹们都在眼巴巴企盼着裘厂长带领大伙闯出一条新路。

“苦大“是指多年效益差，工资低，而且常常拖欠；“仇深”包含着对前任厂领导班子的诸多不满和愤怒。

裘厂长是省厅从老厂选派来的优秀干部，大专学历，官至老厂党委副书记，正处级。他在老厂主管党委、纪委、政工、人事和工会。

却说，这红光厂是一家老牌军工企业。它是老厂在七十年代初期按照国家部署选址于青缕如烟绿荫似染的秦岭脚下异地援建的“三线厂”。但，它的建设标准一点也不比老厂差，是一家典型的现代化花园式工厂，其中医院、幼儿园、十年制学校、中专技校和招待所饭堂等配套服务机构一应俱全；厂里的关键骨干员工也大多是从老厂举家迁徙而来，对老厂一直存有甜美的记忆和发自内心的崇拜。但凡谈起老厂，他们说话的声调和脸上的表情都充满了兴奋和骄傲。

在红光厂，那些来自老厂的员工，无论其职务高低，均表现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随同裘厂长一行选派来的领导组成员还有：总工程师李总，负责生产的王副厂长，负责技术的吴副厂长，候任领导潘女士、苟同志，以及小喽啰若干。潘女士是苟同志的夫人。这几位新派干部清一色的根红苗正—工人阶级出身，最高学历大专。他们都是裘厂长信得过的阶级兄弟。

裘厂长，李总，王副厂长和吴副厂长等四人都是由上级主管部门红头文件直接任命，其余人员则由裘厂长随后根据工作需要再行安排。

红光厂来自老厂的职工与昔日领导、同事感情深，联系频。他们之间不但官方消息共同分享，小道消息也是互通有无。上午新领导的任命文件刚刚宣布，下午新班子每一位成员的底细便从老厂传播到了红光厂，并演绎成红光厂民间传说。

裘厂长，中等偏上，刮的铁青的国字脸上长着一双厚道持重的眼睛，民间绰号“裘不懂”。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不懂技术，但我懂做事的道理。我给你们浅显易懂地讲讲道理。”；总工程师李总，身高一米八靠上，直鼻方腮，一脸正气，民间绰号“李不清”。李总的口头禅是：“这事粘得像浆糊一样，我理不清。你们自己负责搞定，有结果再向我汇报。”；老实巴交的王副厂长，其貌不扬的吴副厂长，二人在老厂的工作职务是车间主任；穿着时髦，年轻风骚的潘女士在老厂只是厂办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她和裘厂长有一腿；潘女士的丈夫，满头冒着绿气的苟同志在老厂就是一名工段长。

这帮乌合之众能够拯救红光厂于水火之中？有头脑、有危机感的红光人还没有来得及分享新班子带来的快乐不免又陷入了沉思。

红光厂从建厂之初的一无所有，历经近十年的艰苦创业，发展成为年产值过千万的中大型重点军工骨干企业，在方圆百里，百姓称颂，领导赞誉。可是，自从老厂长退休后，特别是近几年来，红光厂一直陷于两股势力的博弈和争斗的漩涡之中不能自拔，并深受其害。一股势力是由老厂迁徙或任命派遣过来的人员组成，他们代表保守派；另一股是由从其他单位调动来的职工干部或改革开放后从各大中专院校毕业分配来的学生构成，这批人没有靠山和根基，他们代表改革派。两股势力或此消彼长，或势均力敌，或互有渗透，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不断消磨着红光仅有的一点基业。

老厂光辉照四周，

几家欢乐几家愁？

根在老厂的功勋职工朱师傅最近就很兴奋。他逢人就讲自己和新来的裘厂长是师兄弟。每逢周末，他常常会把师弟请到家里品尝自己亲自下厨做的正宗家乡美食。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朱师傅的儿子便从钣金车间钳工组上调到销售处担任销售业务员。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朱家公子不但收入倍增，而且上班时间更加自由自在。厂里几家有名头的麻将场经常能看到他不知疲倦的身影。

同样，根在老厂的资深领导老马也不甘示弱。他不但经常邀请裘厂长到家里吃饭，而且把在老厂担任工会主席的弟弟也搬来，以套近与裘厂长的关系。同样是，有付出就有回报。

然而，红光厂现任厂部办公室刘主任和军品车间郭主任有点犯愁。厂内小道消息盛传裘厂长已经在小范围内私下表示首先要对效益最好的军品车间和厂部办公室的人事进行调整。

拿这两个部门的改革作为新官上任后的头把火，红光厂大多职工也都能理解。因为，前几任也都是这么做的。厂部办公室是厂长的心腹耳目；军品车间效益好，油水多。

流言成真。裘厂长上任不到一月，厂部红头文件任命：潘女士任厂部办公室主任，正处级；潘女士的丈夫老苟为军品车间主任，正处级；老马的儿子担任军品车间副主任，副处级。原任刘主任和郭主任被就地免职。大学本科毕业有技术背景和管理经验的郭主任办理停薪留职去南方打工了。有门道路子野的刘主任也调动到了省城其他企业。

老马的儿子，新任军品车间副主任，厂内绰号“马屁精”。这小子，人小鬼大，懂技术，精谄媚，善钻营。他拍马屁的功夫在红光厂无人能敌，堪称一流。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认识一个人，不要听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对于一些隐藏很深的江湖老手，仅看他怎么做还不够，还要进一步看他重用什么样的人。

一日，夏雨过后，清风习习，裘厂长深入一线到军品车间检查工作。婀娜多姿身经百战的潘主任紧随其后。提前得知消息的苟主任和马副主任早已在车间大门口恭候厂长大人的光临。挺胸凸肚，双手后背，迈着四方步的裘厂长一路悠哉游哉的来到军品车间。看到车间的工人们都在为调试合格产品而着急上火，憨厚的裘厂长上前笑容可鞠的对众工友们说道：“我不懂技术，帮不了你们调试产品。但我懂做事的道理，我讲道理给你们听。”话音刚落，众工友皆掩口窃笑。机灵的马副主任为避免裘厂长尴尬，抢先说道：“欢迎裘厂长给我们讲做事的道理。”并带头鼓掌，大伙附和并鼓掌欢迎。备受大伙逢迎的裘厂长侃侃而谈了一番做事的大道理。听完裘厂长的大道理，马副主任不但带头鼓掌感谢，而且按照裘厂长讲述的大道理现场示范讲解给大伙，手把手教会车间工友如何活学活用，化理论为行动。聪明的马副主任很快将产品调试合格。

观摩完“马屁精”的现场表演，不但裘厂长非常满意，潘主任、苟主任也打心眼里赞赏这小子的机灵。

能把马屁拍的这么响也是门学问。它不但需要你掌握旷古绝今的学问和技能，而且要求你对领导的心思忖度恰到好处，总是能在领导需要的时候说出最合适的话。

经此一事，初来乍到、没有技术、不思进取的苟主任对马副主任佩服的五体投地，军品车间的大小事宜也全都委托马副主任全权处理。苟主任变成了甩手掌柜。

马副主任不但会拍马屁，而且有强烈的权利欲望。草包无能的苟主任哪里是精明强干的马副主任的对手。没过多久，“马屁精“完全将苟主任架空。两人的矛盾也已公开化。由于此二人均是自己提拔，不方便出面的裘厂长便委托总工程师李总前去调解。

每天破事缠身的“李不清”李总哪有心思听他们二人摆事实讲道理。遵照裘厂长指示，李总把两人叫到办公室，说道：“二位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转弯抹角，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一句话，你们谁能搞定军品车间，我就支持谁。”胜利者自然是马副主任。不久，厂部红头文件任命：马副主任升任为军品车间主任；苟主任调任民品四车间主任；不是自己人的原民品四车间刘主任被就地免职。随后，刘主任也办理停薪留职去南方打工了。

又见枫叶花红，太匆匆。无奈昨别春景今入冬。繁华碎，夕阳醉，岁岁重。自是落叶归根水逝东。

再说，时间就是金钱，裘厂长一班新领导进驻红光厂已经一年有余，通过频繁的人事折腾，各种利益也进行了重新分配。大多数保守派成员都不同程度得到了实惠。但，红光厂的经营业绩依旧毫无起色迹象，而且亏损更加严重。每月临近发工资，主管经营的副厂长照旧坐上红光厂最豪华的灰色小桥车广州标致505到处烧香拜佛借贷应急。见此状况，那些骑在墙头上观望的红光厂职工又渐渐没了耐性。有些人又开始组织到省厅活动了。

未老先衰满口假牙的宋高工最近就牢骚满腹。被上届厂长从设计所领导岗位拉下马的宋高工，每天上班时间就是躺在办公室沙发上，一壶茶，一包烟，几份报纸，或一本小说来打发过日；腰不好的老宋躺久了有点累时，便走出办公室找其他办公室的女同事聊聊天，调剂一下无聊的心情。老而不尊的他，偶尔也趁女同事不注意，偷偷地拍一下人家的屁股。回敬他的往往是红颜一怒。裘厂长到任后，曾专门找宋高工谈过心：“老宋啊，您也是从老厂调过来的老领导，我们新班子一定会让您发挥余热。我来红光上任前，您的同学厅领导也专门打过招呼。我们一定会让您满意的。”可是，这都过了一年多，宋高工还没有看到任何满意的交待，自然是满脑子的不满意。

没有经营业绩的改革，就是耍流氓，赚到钱发工资才是硬道理。红光厂几千职工只认这个死理。频繁的上告又招来上级工作组的进驻。

屁股刚刚暖热，又面临朝不保夕的裘厂长为了给上级领导展现自己的工作业绩和能力，在工作组进驻的前夜，紧急召开会议部署工作，迎接检查。参加会议的人员都是裘厂长的嫡系，包括“马屁精”马主任。

上级工作组的进驻对于红光厂改革派来说可谓是天赐良机。伺机上台的改革派推崇的下一代厂长候选人邓处长已在积极的布局谋划。熟读孙子兵法的邓处长不但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且掌握“化敌为友，借力打力。”的战术技巧。

老子说：“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有道德但没有权谋，还是可以通过学习来提高成就；一个人如果只有权谋而没有了道德可言，那他是无法通过学习取得更大成就的。

善于研究人性的邓处长深知“马屁精”马主任是个“有术无道”之人。他“化敌为友”的对象就是军品车间主任“马屁精”。他要利用“马屁精”从内部打垮政敌。“有奶便是娘”是马主任的人生哲学。见风使舵的马主任毫不犹豫地加入到改革派的阵营。

这日，裘厂长陪同工作组领导来到军品车间核实生产开展情况。走进车间，一排排放置整齐的待发运产品展现在工作组成员的面前。裘厂长简要介绍完情况，看着随同的马主任说道：“马主任，你给各位领导详细介绍一下我们军品车间的生产运营情况。”胸有成竹的马主任走近待发运产品，打开产品外壳，不慌不忙的对工作组领导们说道：“各位领导，由于厂里无钱支付货款，供应商断货，导致我们车间产品零部件不齐套，产品无法完成安装调试。目前这些摆放整齐的产品都是半成品。”听到马主任如此介绍，急眼的裘厂长语无伦次地嚷嚷道：“怎么会这样？供应处报告说零部件全部齐套。”无助的裘厂长对着军品车间其他员工竭斯底里的嚷嚷道：“真实情况是马主任说的这样吗？”平日慑于“马屁精”淫威的干部职工无一人敢吭声回应。

裘厂长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了丁点的气势。他耷拉着脑袋，满脸的虚汗与无奈。至此他方才明白，自己一手提拔的马主任竟然当着工作组的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对自己反戈一击。他比颠覆大秦王朝的孤胆英雄赵高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红楼梦里有段话这样写道：“天地生人，除大恶大善，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中华五千年奸臣的代表人物无毛赵高便是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大恶人赵高祸乱天下，成为大秦帝国之第一掘墓人。

“马屁精”马主任成了裘厂长的掘墓人。

工作组返回省城不久，厅里的红头文件便又下发，宣布任命邓处长一班人为红光厂新任第六届领导班子。一月后，站稳脚跟的邓厂长旧戏重演，免去了裘厂长提拔任用的一班干部，包括为自己成功上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敌后英雄“马屁精”马主任。

官大一级压死人。被邓厂长当猴耍了的“马屁精”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办理了停薪留职，安顿好父母，告别妻儿，背上行囊去南方打工了。事后不久，听同在南方打工的同事说，有技术、懂管理、善沟通的“马屁精”深得老板赏识，如鱼得水，混的风生水起。

该走的总会走，留下的还要用继续生活，继续奋争。红光厂新一轮博弈和争斗又开始了。在红光厂，有点文化和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盘谁也赢不了的死局。唯一不变的是，总有人能够在每一轮的博弈中通过争权夺位为自己获取暂时的利益，而红光厂的基业却在一天天被蚕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