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迈出监狱大门，虎子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蔚蓝耀眼的天空、清澈见底的河水和满山遍野的红叶，狠狠地吸了一口久违的带有浓郁泥土味道的醉人气息。他沉思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蹲过十年的监牢，随后乘坐一辆停靠在路边的红色小轿车扬尘而去。

“昨日，狗日的隔壁张家老二提前从监狱出来啦。”灰暗的灯光下，袁大头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快要燃尽的香烟，瞪着让人脊背发凉的三角眼，压低嗓音说着，向邻家努一努嘴。坐在对面的癞头王三伸展腰板，扬起他那长满黄癣的光头，举起酒杯轻轻一碰，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牛眼，语无伦次地嚷嚷道：“回……就回来……了，有什么……可可怕的？”呲溜，杯中酒下肚，又说道：“村长，你……是不是怕他……报报复？……”袁大头恶狠狠地喝尽杯中酒，回应道：“怕？我怕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你是治保主任，马上就要换届选举，这段时间给我盯紧了，出了岔子我拿你是问。”癞头王三赔笑点头领命。

袁大头说得没错。前些年的小塘村，村民们见了他如同老鼠遇见猫，远远地便一溜烟的躲开。没有人敢当面瞪眼瞧他。村里的男女老少爷们也都心里明白，虎子坐监十年，全是袁大头的功劳。他这是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

那年，血气方刚的虎子从市武术队退役返回村里，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游手好闲没有正业，整日里和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厮混。虎子练的是散打，擒拿格斗摔跤攀越样样精通，寻常的四五个乡下壮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时任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袁大头有心利用他这一身好本领，安排他当上村治保主任。虎子也欣然接受。

然而，好景不长。二人合作一年半载之后，心存正义感的虎子对平日里骑在村民脖子上作威作福的袁大头产生了诸多不满。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他不喜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成为袁大头的打手。于是，他密谋把人神共愤的袁大头从村长的位置上拉下马。他私下组织一帮村民给上级部门写检举揭发信，联名举报袁大头贪污村集体公款，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不幸的是，揭发信落到了时任乡长的手里，他是袁大头的大姐夫。侥幸逃脱政府查办的袁大头后悔自己用人失察，险些酿成大祸。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决心铲除虎子这个祸根。经过一番精心设计，袁大头不但稳固了村长宝座，而且利用美人计将酒后乱性的虎子以强奸妇女的罪名送进了监狱。虎子的媳妇，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之下，为报复丈夫的背叛和躲避袁大头的迫害，也带着儿子远走他乡。虎子八十多岁年迈的父母亲突然遭受一连串的打击，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双双先后抱很而逝，撒手人寰。虎子的兄弟姐妹上告无门，只好忍气吞声苟且偷生。虎子家的二亩水田和鱼塘也被袁大头没收充公。

伙同虎子一起举报的其他村民，也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袁大头的打击报复。最惨的要数村东头的王会计。因为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戴着黢黑的露着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的面具，手持棍棒，强行闯进他家宅院，毒死拴在大门口的黑背大狼狗，把他和他的女人打成重残。两口子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的王会计每天坐在轮椅上，逢人便举手求饶。他已经被吓傻了。

往日里，遇事动不动便吹胡子瞪眼的小塘村的村民经过此劫，性格温顺了许多。村里的土地拍卖、物业出租、村办企业的经营、国家各种补助资金的分配以及村里各种投资支出尽皆袁大头一人说了算。如有质疑者胆敢发出不同的声音，轻则被人用悬挂在自家大门铁环上的死猫死狗恐吓，重则医院抢救室里见。喜欢提意见的二狗子两口子，已经好多年看不见他们在村里晃悠的身影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近几年，小塘村的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乡政府对村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上级政府派来一位新任村党支部书记，袁大头继续留任村委会主任到换届选举。嗅到异常气息的村民们开始蠢蠢欲动了。尤其从政府动真家伙整治“村霸”和宗族恶势力以来，村里几个老刺头开始组织村民围攻村委会，公然要求袁大头公开村里的会计账目，说清每一笔资金的去向。做贼心虚的袁大头整日里忧心重重，寝食难安。他那位退居二线赋闲在家的大姐夫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时刻担心着被隔三差五请去谈话的昔日战友们株连。

十年的监牢生活，让虎子也成熟了许多。他回到村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到知情人收集袁大头的作恶证据，还自己一个清白，还村里的父老乡亲们一个公道。他也清楚的知道，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扳倒袁大头。

这日，几个哥们为虎子接风洗尘，正在四海大酒店喝酒吃肉，但见一妆扮妖艳身姿风骚的女子从包间走廊经过，虎子不免多看了两眼。“虎哥，想女人了吧？那个娘们是袁大头包养的马子。”旁边一哥们戏谑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虎子暗自窃喜机会来了。

却说，袁大头这货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世人皆知。他在村长的位置上霸坐了近二十年，依照当地人的说法，他的身价理应数以亿计。但事实上，去过他家的人都知道，他家和一般的普通农村家庭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大门口的两层楼板房外，其余便是祖上留下的那几间破茅草房。

袁大头文革初中生，大字不识几个。上学期间，他便时常和一帮狐朋狗友偷鸡摸狗，打家劫舍，聚众滋事。初中毕业后，回到村里，经常也是干不了几天农活便玩失踪。八十年代初期，政府“严打”，他因作恶多端被判刑锒铛入狱。在监狱这个大熔炉里，袁大头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学到许多混世经验。

八十年代末，袁大头刑满释放。此时，他已是黑道镀了金的大佬级人物。遇事，不再亲自赤膊上阵打打杀杀，而是转向幕后，通过鲜为人知的手段获取利益。袁大头满身江湖气息，结交广泛，讲哥们义气，敢作敢为，尤其喜爱赌博，酒量惊人,得到时任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马大炮的赏识。袁大头为讨马大炮喜欢，日日陪他喝酒打麻将，还给他拉皮条介绍女人。很快，袁大头在马大炮的精心策划和提携下入了党，成为一名村干部。他俨然变成马大炮钦定的接班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几年的考验，加上副乡长大姐夫的授意，袁大头被马大炮扶上村长的宝座。

那年，马大炮已年过半百。他整日大酒大肉熬夜打麻将玩女人，三高缠身，爬个楼梯也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袁大头看在眼里，记在心间。一日，他陪同马大炮洗完桑拿，泡好大红袍，随手递上一根555牌香烟并点燃。马大炮喝口茶，抽着烟，悠闲地躺在沙发上任由美女揉肩捶背捏腿按脚。一个钟之后，马大炮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甚是满意。日子久了，马大炮感觉已离不开袁大头的555牌香烟。他私下里质问袁大头缘由，这家伙诡秘一笑。马大炮便也明白其中奥秘。

袁大头不但带马大炮吸上了白粉，玩上了女人，而且还带着马大炮进了几次地下黑赌场。经过几番试探，马大炮次次都小赚一笔。VIP的贴心服务，惊心动魄的博弈场面，赢钱后的喜悦，马大炮上瘾了。他已成为这里的常客。然而，经过成年累月的鏖战，马大炮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当所剩无几。为了把输掉的本钱捞回来，他开始铤而走险，从村集体账号不断盗取资金。天不绝人，人自绝。马大炮在赌博这条路上越陷越深，已不能自拔。

年关在即，家家户户杀鸡宰鹅蒸鱼炒虾，一片喜庆景象。今年的冬天来得有点早，电视新闻报道说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田间山头草场屋顶上的积雪较往年也要厚实许多。屋内餐桌子上红彤彤的火锅围炉散发出的滚滚热浪也无法抵御从门缝吹进的阵阵朔风。午饭过后，浑身发冷的马大炮打电话给袁大头，说道：“小袁，下午和我一起陪同上级领导检查工作。”年前的例行安全检查，上级领导非常重视。检查组一行人走遍了小塘村的每一个犄角旮旯。而且，上级领导要求马大炮和袁大头写保证书承诺春节期间不能发生任何意外事件。

喝完酒，吃毕饭，送走上级领导，马大炮和袁大头又去了那间让人流连忘返的黑赌场。“马书记，袁村长，您二位来啦！”场子里的小姐殷勤地打着招呼问着安。进到贵宾室，经理给他们二位安排好座位便自行离开。这晚，经过几个小时的拉锯战，马书记照旧是输了一个底朝天。而且，他今晚还借了巨额高利贷。身心疲惫的马大炮迷迷糊糊回到家，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多。他摸着黑躺在床上。巨额的高利贷，八十多岁的老娘，含辛茹苦的妻子和未成家立业的儿女，一幕幕画面浮现眼前。他老泪纵横。突然，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凌晨四点三十分，救护车赶到时，马书记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他没能跨过人生的最后一个大年。

因为夜以继日的辛勤工作，病魔缠身的马书记倒在了工作的第一线。追悼会特别隆重。上级领导的悼词也非常精彩。马书记可以安息了。可是，他妻子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大耳窿”打电话催债了。

送走了马书记，袁大头顺理成章地成为小塘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

这日，刚过完小年，马大炮的遗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来到村委会，喊叫着要袁大头为她做主。说“大耳窿”逼得她没法活了，村里不出面摆平此事，她便要跳井。袁大头担心事情搞大牵扯出自己，便出面调停。村委会把赌债垫付了。马大炮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庆幸自己当年没有看错人。

上任后的袁大头，正赶上国家经济飞速发展的好时期，村里的经济收入也像雨后春笋般地满地开花翻着倍的往上涨。尤其是村里的土地出让金和物业出租费增长迅猛。袁大头这个党政“一肩挑”的土皇帝自然也是身价不菲。他经常在哥们面前数落当年马大炮多么的抠门，多么的没有魄力；他炫耀自己，给村里修公路，建公园，扩建学校，壮大集体经济等等。总之，他这几年的业绩斐然，鼓动村民们继续支持他。

袁大头在吃喝嫖赌抽方面是前任马大炮的祖师爷。他黑白两道通吃。包养情妇吸食白粉对他来说就是小儿科。他偷着空还要走趟澳门，次次都是千金一掷铩羽而归。故而，十多年来，从村民身上搜刮来的钱财基本被他挥霍一空。他的媳妇也常常在村里人面前抱怨他对家里人的吝啬和不负责任。

再说，虎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跟踪、查问，已摸清袁大头情妇的所有信息，并保留了相关证据。袁大头不但给情妇买房买车，还给她办了移民手续。这女人给袁大头生了一个儿子。虎子要摸查的另一个对象是癞头王三。他是袁大头豢养的一条看家狗。当年就是他私摆鸿门宴设计陷害自己落入袁大头的圈套。

癞头王三的弱点是贪财恋色。这么多年，他作为袁大头的马前卒，出生入死，赴汤蹈火，被乡亲们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但他也只是吃香喝辣玩女人，赚些辛苦小钱，大富大贵始终与他无缘。袁大头也没有再提拔他官升一级的意思。他时常酒后抱怨袁大头宁愿在赌场挥金如土，也不发钱给兄弟们。他手下的兄弟们也是个个牢骚满腹怨声载道。臭名远扬的癞头王三父母死的早，兄弟也已分家，至今孤身一人。本地姑娘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前些年，他和一个坐台小姐厮混在一起，那个女人榨干他的钱财后便失踪了。

正月初十，新年的烟火味还未消散，酒香依旧在餐桌萦绕。经中间人调停说和，虎子在家里设私宴招待癞头王三。两个一起穿开裆裤玩尿泥长大的发小，几杯老酒下肚，便冰释前嫌，敞开了胸怀。四个人喝了六瓶五十多度的白酒，痛快。酒后吐真言，癞头王三将袁大头这么多年所作的件件坏事都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虎子也不藏着掖着，他答应王三，扳倒袁大头后，让他继续担任村治保主任。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口钉，绝不反悔。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两人歃血为盟。

过了正月十五，新年就算过完了。这日，村党支部书记找袁大头谈话，说道：“老袁，村民联名上书已经告到县里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工作组近期便会进驻我们村。你安排底下人做好账目准备，恭候上边核查。”袁大头点头应承。

近日，年近花甲的袁大头经常失眠。他感到自己的身心被从未有过的疲惫所包围，整日昏昏沉沉，仿佛末日将要来临。凌晨四点，袁大头刚刚进入梦乡，一阵急促的手机音乐声将他惊醒。他拿起手机一看，是大姐打来的。接通电话，噩耗传来。他的大姐夫昨晚跳楼自杀了。袁大头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复。

工作组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走访，核实取证。上级部门宣布袁大头停职审查。

小塘村的村委会主任由现任村党支部书记暂时兼任。

惊蛰过后，桃花盛开，万木葱茏。小塘村在上级部门的监督下，进行了村委会换届选举。虎子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新一届村委会主任。他履职的发言稿是《还村民一个公平正义的新农村》。

却说，虎子的媳妇当年负气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流落他乡。她进工厂做过工，给城里人当过老妈子。这么多年，她孤身一人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供养儿子上学读书，受尽屈辱和磨难。虎子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他们母子俩人。虎子媳妇得知丈夫被袁大头陷害的真相后，悔恨自己当年的鲁莽。她带着儿子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小塘村，一家人又团圆在了一起。儿子见到虎子后，一脸的陌生表情让人心酸。

上任三个月之后，虎子的冤案得到了司法机关的平反，获得了国家赔偿。漂泊在外的村民也都纷纷回到了家园。二狗子两口子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村头，不过人已经苍老了许多。村集体账目的定期公开，分红方案的公平公正，全程接受村民的监督检查。手里拿着钞票的父老乡亲们脸上又洋溢起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