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的门的头像

梦的门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3/30
分享

倒春寒

一堆堆书散乱在地板上,一只白猫喵喵叫着,在书堆之间窜来窜去,兴奋不已。刚刚整理好的一摞书,在身旁轰然倒塌,林夏气得扬起手掌,就想给猫一顿教训,可不等他打下去,猫早躲到了长条沙发下面。他继续整理书。

要搬家了,这些书最让他头疼。已经装了七八箱了,书架上还有一大半,地上还散乱地堆放了好多。这些书怎办?要都邮走,邮费得花不少钱,何况,邮给谁呢?哪里能放得下这么多书!可要当废纸卖掉,他又不舍得。每一本书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不论是新书,还是旧书,甚至就连那些盗版书,他也觉得都有可取之处,都是好书。假如给他时间,他会一本不落地全部读完。可现在,他要离开了,离开这座工作生活了十八年之久的城市,离开哈尔滨,离开北方。

都说今年是特殊的一年,三年疫情结束,从疫情的阴霾里走出来,人人盼着有个新的开端。可自己能否跟上新时代的步伐,能否顺利过渡到新的环境,这在林夏心里还是未知数。当然,他也曾激动过,憧憬过,公司要把他调到上海,这无疑是个好的机遇,说不定,命运会因此出现转机。他已经三十八岁了,不温不火,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人生中的三十八年,没有买房,没有结婚,没有出息,如果再这样下去,将一事无成。当然,就算到了上海,又能怎样呢?他没有过人的本领,也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以他的性格,他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个有钱人,他也不指望自己成为人上人。很简单,他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活,给自己保留一点私人空间,业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想读书的时候可以安静读书而不被打扰,这就足够了。可现实会怎样呢?听说大城市人生活节奏快,人在那样的环境中可能会身不由己,他林夏何德何能,要绝世而独立,大隐隐于市吗?

耳边突然回响起张强说过的一句话: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他的心里突然变得沉重了。去上海,人人都说这是一件好事,他也这样以为,他相信这是命运在催促他,让他更上层楼。说起来他是有些迷信的,有时幻想自己是上天选中的人,一直受到眷顾,这些年来没有遭受过沉重的打击,落在别人身上的倒霉事,他都没碰上,一直平平稳稳地过来了。这让他心存感激,也有几份得意。可此刻,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也明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可笑了,他不过是平凡人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就算命运真有一个主宰,又怎么会注意到他这样的小不点呢?他已经三十八岁了,要真是天选之子,早该有所显露了,可他还是榆木疙瘩一块,不见一点灵光。虽然写过几首诗,也得到过一些人的赞扬,可那算得上什么呢?三十八岁的人,不能再那么幼稚了。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整理书,不知什么时候猫又溜到了身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林夏的手,林夏这才回过神来,抱起猫,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头,刚才的怒气全消了。“小白,乖,再过几天你就要送人了,你知道吗?你这个小傻瓜!”猫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喵喵地回应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直盯着林夏的脸,盯得林夏扭过头去,不忍直视。他放下猫,站起身,从柜子里取了猫条来喂它,它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泪珠就从眼角滚了下来。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猫就是这样,吃到好吃的零食就会淌眼泪,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这次不同了,在林夏眼里,此刻它通了人性,懂得感情。

喂完猫条,林夏轻轻在猫屁股上拍了拍,猫拱起身子,满足地舔了舔嘴巴,没走几步,又躺下,弯着腰认真地舔起了自己腿上的毛。太阳这时正好移动到了两栋高楼中间,光线透过玻璃窗斜着照进来,照在猫身上,雪白的猫毛显得更加光洁。

林夏来到窗前,打开窗子,一股凉飕飕的新鲜空气迎面扑来。从窗口望出去,不远处就是植物园。树梢连成一片,光秃秃的,灰蒙蒙的,横在小区外和远处的楼房中间,像一道长满荒草的山岭。这景象让他想起陕北老家的冬天,小时候上山砍柴,远远看见对面的山岭,干树枝和荒草连成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了高低之分。等到了近前,荒草长得像荆棘丛,抓一把在手里扎得人手心疼。

已经是四月份了,哈尔滨的春天还见不到一点绿色,只是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河滩里的小草也有了冒头的迹象。这就是住在植物园附近的好处,“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林夏对春天的到来,常比别人要敏感些。平时不忙的时候,他就到植物园栅栏外的林荫小道上走走。小道沿着马家沟,弯弯曲曲,俨然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马家沟原本是一条排水沟,排污水的时候臭气逼人,不过这几年经过治理,已经像一条天然的河流了,清澈的时候也能映照出绿树和蓝天的倒影,偶尔还能见到成双成对的野鸭在水里游。

呆了十八年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能割舍的。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小区里,几个闲人不紧不慢地散着步;单元门前,进来出去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那样闲适自在,那样从容不迫,而上海,上海的繁华大街又会是什么景象呢?心里的忐忑和忧虑一起涌上来。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手机铃声响了,是单位同事宋涛打来的,说要下班后一起吃饭。宋涛是业务部门的,林夏是财务,以往,像这样的饭局,林夏一般是不参与的。现在不同以往,林夏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晚上来吃饭的,除了宋涛,还有王文娟、徐珊珊、苏晓玲、高琪,都是单位同事,大家见面,先是一阵嘘寒问暖,闹哄哄的,说的无非是胖了瘦了,黑了白了,好看了。才几天不见,大家的热情让林夏心里一热,他开着玩笑,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可等一坐到饭桌前,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林夏要离开了,大家都有些舍不得。

王文娟首先打破沉默,问:“你真的要走吗?”

林夏苦笑了一下:“不走怎办?这边已经不需要我了!”

“跟领导再说说呗,只要你愿意留下,肯定没问题。”

“留下有什么好?我要能走我也走,上海多好!”高琪说,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宋涛问:“东西收拾得怎样了?”

“不怎样”,林夏说,“就是书比较麻烦,太多了,送人都没人要,其他倒没什么”。

苏晓玲问:“猫呢?猫怎办?”

“也只好送人了”,林夏说,“看谁愿意领养就送给谁”

“带着去上海不好吗?你都养三年了,那么好的猫,怎么舍得给别人”

“去那边是住集体宿舍,养猫味太大,人家哪受得了”

苏晓玲喜欢猫,可她男朋友不喜欢,她虽有爱心,却也无能无力。

“师父,你走了我怎办?留在这个单位,我全是因为你,你人这么好,我才留下的,现在我才刚适应,你却要走,你走了我也不想呆了”。徐珊珊带着哭腔说,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宋涛说:“好了,好了,别整得那么伤感,干啥呀,林夏去上海是好事,以后发展指定比在哈尔滨好,咱们应该高兴”。

高琪开玩笑说:“林夏,看你这师父当的,都把你徒弟整郁闷了,怎办吧”?

气氛瞬间又变得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只是不见了王文娟。林夏问:“文娟哪去了?”话音未落,王文娟回到了座位上,说刚去了趟洗手间。稍后,服务员拿来了一箱啤酒,饭菜也很快端上来了。大家边吃边聊,频频举杯。王文娟一脸心事重重,她有话憋在心里,几次想要开口,被林夏制止了,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有其他人在场,他不便明说,只说让她不必担心。直等到饭吃毕,又闲聊了一会儿,大家起身,都喝得有点多,抢着去买单,收款台却说已经有人付过了。林夏心里明白,付账的肯定是王文娟。

走出饭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大街上行人稀少,大家来到路边,准备打车各自回家。只有林夏和王文娟走在后面。王文娟拉住林夏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坚决地说:“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林夏,你放心,我明后天就把借你的钱还你”。林夏知道她要说的就是这事。疫情三年,王文娟的工资一直不高,王文娟老公又失业在家,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要养活,去年因为她家里出了事,急用钱,林夏借给了她。林夏知道她的为人,也知道她的难处,就按照自己心里早打算好的回答她:“你放心,这钱我不急用,你以后慢慢还,十年八年都无所谓”。王文娟听了这话,很激动,眼里闪着泪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在林夏心里,文娟就像是自己的亲姐姐。文娟也对林夏说过:他是比她家人还要亲的亲人。虽说他们互有好感,但文娟已经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林夏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他们只是在这个自私自利的社会里,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在别人那里不容易看见的善良。

林夏回到住处,打开灯,映入眼帘的,除了散乱在地上的书,就是猫。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猫跑来舔他的脸,他都没反应,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半夜从梦里惊醒,已是凌晨三点多,才发现衣服没脱,灯没关,客厅的窗户也没关。冷风像潮水般涌进来,难怪会做噩梦。梦里他爬上了山顶,脚下是枯黄的野草,草叶上落了厚厚一层白霜,四周是光秃秃的山和深深的沟壑。他在山顶上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腾空而起。他要去一个地方,可是在空中他迷失了方向,飞进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浓雾遮住高楼,不见人群,只见一个空荡荡的站台,立着一块儿牌子,上面写着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地名。这时他的能量也耗尽了,迅速从高处往下坠落……他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这一醒就再难入睡,他索性拿起笔,想把刚才的梦记下来,可是梦像潮水一样退去,刚才还鲜活的场景,这时已变得模糊,只剩个轮廓。再要写,就必然会夹杂进虚构和说谎的成分。他转而想写一首诗,写了几行开头,换了几个标题,怎么都觉得不顺心,只好作罢。戴上耳机,听一会儿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太阳照在人脸上,暖融融的。拿起手机,看到昨晚一起吃饭的同事发来的信息,有的问到家了没,有的问有没有喝多,难不难受,林夏挨个作了回复,说自己没事,谢谢关心。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喂了猫,又开始整理书,拿起这本,放下那本,还是很难取舍。这时张强打来了电话。张强是林夏以前的同事,年龄比林夏大几岁,社会阅历也比林夏丰富,对林夏特别照顾。前几年公司效益不好,裁员,张强主动辞职,自己开了个小酒馆,店里生意不忙,就时常打电话给林夏,林夏有空也常去他的小酒馆里坐坐,两人闲聊。

“听说你要离开哈尔滨了”,张强在电话里说,“怎回事啊?”

“一言难尽”

“你过来吧,我店里不忙,晚上一块儿吃火锅,就在店里,没有外人”

“好”

“啥都不用带,我这儿东西都全”

“好”

“早点过来,等你”

“行”

挂完电话,林夏简单收拾了一下,出了门,买了几样水果,就打车去了小酒馆。

“不是说了不准带东西嘛,怎么还带,要这么见外,下次就别来了”,张强不高兴地说。

林夏笑着把手里的水果放在桌子上,说:“怎样啊,店里的生意有起色没?”

“我这买卖就这样,挣不了大钱,也饿不着,凑合着过呗,难得清闲!”张强说着递上了纸烟,又泡好了茶。说:“你什么情况?怎么听说你要离开哈尔滨了?去哪儿?”

“公司调我去上海”

“不去不行吗?去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消费又那么高,你能适应吗?要不就留在哈尔滨,你在这边这么多年了,这个公司不行,就再找个其他单位,工作好找,你别太担心,大家也都可以帮你。”

“我走出校门就进了这家公司,这么多年没换过工作,现在年龄也不小了,恐怕在外面不好适应。”

“你才多大呀!还不到四十,怕什么,别的单位又不吃人!心放宽,哪里都能生存。”

“唉,话虽这么说,我对我自己还是没有信心。”

“去上海说不定也能好,大城市发展机会多,就怕你去了不适应,工作干得不顺心,身边又没个朋友……再说,你这猛然一离开,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又少了一个朋友!”

“我以后还回来,等我挣了钱,我就回伊春买房,伊春的山水,伊春的空气,伊春的饭菜既好吃又便宜,我去过一次就忘不掉了。”

“你可真是!心心念念老惦记着伊春,伊春是好,可那地方只适合养老。”

“不管怎样,我喜欢伊春,也喜欢哈尔滨,不管以后去了哪儿,我还是会回来,回到这片黑土地。”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太极端地追求一样东西就会失去它,越是偏爱,越是把它置于全世界的对立面,全世界都会起来反对它。万物是平等的,一旦你厚此薄彼,就会挑起它们之间的争端,就会失衡。我说的不是选择,而是态度。人都免不了要选择,对放弃的东西也尽量不要怀有偏见。”

“哈哈,强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才几天没见,你现在说话这么有哲理!”

“啥哲理不哲理的!我昨天还在想,以前走在大街上,看人家做买卖的,吆喝的,总不当回事,有时还感觉吵得人烦,可自从自己经营这个小酒馆后,就特别能理解那些摆摊做小生意的人。想想他们也是为了生活,谁愿意起早贪黑,一整天立站在街上,受冻挨饿,还陪着笑脸?刚开始的时候也都不习惯吧?谁不是生下来细皮嫩肉?谁不好面子?有的人被看成脸皮厚,其实也就跟经常干活的人手上的老茧一样,那都是苦过来的。”

“你这可算得上是大慈大悲了,一副菩萨心肠,特别能包容。”

“林夏,你可别挖苦我了,我就是凡人一个。包容那是上帝的事,凡人其实是没有资格包容的,凡人能量不足,杯水车薪,啥都改变不了。”

“强哥,我现在特别迷茫,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跨在门槛上的人,一脚在里面,一脚在外面。出去也不是,进来也不是,左右为难。”

“是啊,不确信会让人迷失,在地球上的时候人可以说上下左右,但到了太空,就全都敞开了,那种感觉是很可怕的,没有底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常做梦在空中飞,一飞到天上就分不清方向了,而且飞起来很快,地上的东西又变得很小,原本很熟悉的地方,一到空中就找不见了,飞一会儿以为快到了,可一看却不对劲儿,越飞离得越远,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梦见飞很有意思吧?总有一天,在现实中,你也会像在梦里一样,展开双臂,飞往你想去的地方。”

“哪能呀!我前世里大概是只鸟,又一世里是一颗菜,这一世里变成了菜鸟。”

“哈哈,难怪你老爱往山林里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天。突然,一股强劲的风裹着沙尘洪水般涌进来,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往门外一看,已是天昏地暗,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沙尘暴。张强起身关了门,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多,就张罗起吃火锅。又是买菜,又是买肉,一阵忙乎,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火锅就上桌了。酒自然少不了,张强拿出他酒馆里最好的酒,给林夏满上。两人吃着火锅喝着酒,天南海北胡扯一顿,好不畅快!

走出小酒馆,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外面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

“真想不到,上午那么好的天,那么暖和,这会儿却下起了雪。”林夏感慨地说。

“倒春寒,每年都得折腾这几回,春天来得真不容易……”

张强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林夏上了车。

车载着林夏行驶在哈尔滨夜晚的大街上,雪花纷纷扬扬,好像又回到了冬天。可毕竟是四月份了,雪再也存不住,一落地就化成了泥水。 

林夏怀着无比的感慨,默默地告别,越是告别,越是不舍,心里念叨着他的书,他的猫,他的同事、朋友,他的松花江、中央大街,一桩桩、一幕幕,如电影镜头般从脑海里闪过。

车停了,司机说到地方了,他下了车,站在路灯下,环顾四周,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哈尔滨吗?这分明已经到了上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