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景

一个地方住久了，对窗外的景致就会逐渐淡漠，房子不会动，树也都是生了根的，只有过来过去的路人，有时候出现，出现那么一会儿，也很少有耐看的。更多时候是空空荡荡的院落，不见一个人影。来上海，住二十楼，陌生环境，视野又好，正在兴头上，于是有了看“窗外的风景”这样的雅兴。

二十楼在上海算不上是太高的楼，但就我窗子这一侧望出去，近处没有更高的楼挡住视线，能看得特别远，拥拥挤挤，全是楼房。由近及远，近在眼前，首先是两条主干道呈T型，宽敞的黑灰色柏油马路，配上醒目的白色和黄色交通标线，白的，黑的，灰的，各色小汽车优雅地移动，像唱戏的人走出的台步，路两侧的电动车则像赶庙会的人潮，拥挤在一起，像洪水奔涌。过了马路，横在眼前的，就是一排排三四层高的小矮楼，屋顶还是老式的红砖瓦铺就，中间高，两侧倾斜向下，形成一样的坡度，倒也整齐。再往远点儿，是六七层高的现代楼房，四四方方，灰蒙蒙的，没什么特色而有几分呆板。再往远，就是视线所能抵达的边缘，几座摩天大楼，如鹤立鸡群。在楼顶和楼顶之间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片狭长的树冠连成的绿色地带，那是闸北公园。

离远了看，生活的确就变成了风景，没有穷富，只有美丑。你看那如鱼鳞状层层叠叠排列的楼房，像小孩玩的积木，外表看上去如此相似，波澜不惊的一扇扇窗，居住在里面的又是怎样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出门，他们钻进钻出不同的生存之道，她们走出的摇摆身形，他们富含深意的凝重表情，离远了看，就像一个个象形文字。

单个一个字孤立在那里，我们很难揣测它的意愿，就像一个孤零零的人站在十字路口，我们不知道他要去向何方。他走走停停，就像一座移动的建筑，他用墙壁把自己围着，他有门，也有窗。他有门，但门是关闭的，自己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他有窗，寂寞的时候可以守在窗口，窗外的风景就成了观察的对象，他也做梦，他也幻想，把自己融入风景，再从风景里抽身出来，全身而退。这岂不好？他要看别人，就在别人恰好路过他窗前的时候，不看太多，就只看那瞬息而逝的一面；别人要看他，也只能透过拉开的窗帘，缘分如此。我一度以为，涉世不深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就是最好的自卫。这样想时，窗外的风景就像一幅平面的画，只在无聊时看一看解闷，却难以深入。

如果一直不走出自己的房子，就很难发现这世界的真实规模，再宏大的主题，不靠近，不深入，就会像星星一样被束之高阁。我是因为受了一些事物的引诱，走出大门，穿过熟悉的视野长廊，走进陌生，才发现一个立体的气势恢宏的世界，那么多精妙的工艺藏在褶皱里，不拐几个弯，不多找几个角度，就不能真正认识、亲近。

不管高楼，还是矮楼，新楼还是旧楼，拉近了看，放大了看，走进去看，住在里面用心看，风景就成了心灵的倒影，空间和空间由马路连接，由楼道连接，能看见一砖一瓦，它们的沧桑和抱负。但是这一转，只怕又转到空幻的虚妄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