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一片吵杂于汽笛声中渐渐消退。在座位上坐稳，还要再乱上一阵子，有窜来窜去找位子、找人的，也有无座者找立身之地的。好在这种乱很快平静下来了。大家相安无事，或闲聊，或独自发呆，总算尘埃落定。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比较欣喜，因为少打扰，一路上沉住气看书是最好的。平时难得清闲，偶尔偷闲拿起书看上一两页，却总不能畅快、尽兴，不是中途被打断，突然背了兴，就是心浮气躁，不能沉浸进去。坐车途中三四个小时的闲暇，工作可以暂时放下，对我可算是良机。所以，每次坐车，包里必带上喜欢的书，一路过来，不但不觉得疲乏，反而自得其乐。这次也不例外。在车厢内一阵短暂的喧闹过后，空气渐渐宁静，我进入自己的状态：一边戴上耳机听音乐，一边看书。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料节外生枝，欲静却风不止。

先是乘务员例行公事的检查，后来旁边的乘客又引起了我的注意，加上昨晚一场梦，搅得我心久久不能平静。几次试图抛开这些，却几次都失败，索性就放下书，先整理整理心绪。我试图专下心来，再回味一遍昨晚的梦。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梦。梦是怎样开头的呢？我侧转头努力回想。注意力却被过道那边邻座的小孩子吸引过去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是越来越喜欢小孩子了，喜欢他们小小的身段，稚气的举止，有时又古灵精怪，说出让人很感意外的聪明话、淘气话。也许，这是因为我跟孩子接触得太少，还不了解他们烦人的一面。总之，在我这个平时接触不到孩子的大人眼里，孩子是教人喜爱的。我喜欢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喜欢跟他们聊天，说闲话。我发现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特别的一面。邻座的这个小孩和其他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在心里禁不住问自己。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观察她。她是个4、5岁的小女孩，依偎在妈妈的怀里，不像一般的孩子那么好动，所以，就更显得胆小。一会，她妈妈把她放到地上，自己拿出手机，脸上一脸的凝重，手指迟缓地按着一个个字母键。孩子看看妈妈的脸，见妈妈专注的眼神并不瞅她，她有点不自在，又有点不安。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想从妈妈的脸上看出她烦恼是因为什么，但她显然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又看了看妈妈的脸，看了看她的眼睛，想和她有一次眼神上的交流。妈妈似乎看出了她的用心，缓和了一下表情，给她投过来一丝温和的笑。她幼小的心灵得到了安慰，进而便转移开视线，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看到了她的脸，瘦瘦小小的轮廓，蕴含着一种安静的可爱。我冲她笑了笑，以表示我的友好，她也冲我笑笑，笑得那样胆怯，却难掩内心的喜悦。孩子的笑是真诚的，这我毫不怀疑，只是有的孩子笑得舒展，笑得敞亮，有的笑得内敛，笑得腼腆。

说起孩子的笑，我想起今上午吃早饭时碰到的一个孩子的笑，她的笑就要大胆得多。她是饭馆老板家的孩子，也是4、5岁的样子。看我走到饭馆门口的时候，她就喊她妈妈，说有客人来。我走进去，她也跟着走进来，笑嘻嘻的看着我，并一边做着鬼脸，一点都不害怕我这个陌生人。等她妈妈进里屋做饭后，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我坐着的桌子旁边，碰了碰我的胳膊，又是冲我笑，还拿她手里的零食给我吃。我很好奇，也很意外，我不知道她这个小孩子怎么对我这个陌生人这么信任，这么好呢。我也冲她笑笑，然后问她多大了，上学了吗。她不耐烦地敷衍了我几句，然后又换上一副热情，压低声音兴奋地对我说：“我妈妈要带我上大姨家去玩了。”这下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高兴，见了我又那么热情。她是想跟我分享她的喜悦，她把我当成她的朋友了，尽管我们才刚刚见面，我的年龄又足以使她称呼我叔叔了。我就知趣地顺着她的话题说：“你大姨家那边远吗？那边有小河吗？有山吗？”她说没有，然后却又补了一句说她也不知道，她没去过。我逗她说：那里一定很好玩，老鼠多的像羊群一样满山跑。她听我这么说，先是愣了愣，接着就咯咯地笑开了。高兴地说：那我就拿着鞭子赶它们走，想叫它们去哪儿就去哪儿。说着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她自己真的像一个放羊人赶着一群羊似的正赶着一群老鼠。

对比这两个孩子，真是有着天大的不同，却同样叫我喜欢。然而，何以会有这样的不同呢？这在我心里引起了疑问。我禁不住开始猜想她们各自成长的环境，她们的父母。

说起父母，我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对了，我终于想起来昨晚上做的梦了。昨晚上的梦里，人物众多，却没有一个是外人，一大家子都好像遇在一起了。姐姐 ，哥哥，叔父家的妹妹，还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我们大家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后来，外面突然响起了雷，乌云密布，天也一下变黑了。我们开始被这可怕的气氛所感染，心里有种大难临头的恐惧感，但同时，一家人也变得更加和睦、团结了。爸爸去了外面，他说要出去看看，我们都担心地跟了出来。这时在我的面前耸立着一个梯子，梯子笔直地伸向天空。而爸爸已经立在了梯子的正中腰，一会停下来瞅瞅天空，一会又开始往上爬。他的形象在我的眼里越来越高大。奶奶害怕了，在下面喊着让爸爸别往上爬了，快点下来，妈妈也再三劝说，爸爸不听，还是往上爬。这时我也很担心，却刚好发现自己手里正握着一个更高的梯子，我就用这个梯子拦住了爸爸，爸爸这时才听从了劝告，走下梯子。看他平安地回到了地面，我们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危险顿时解除了一样。就是这样一个梦，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种恐惧，担心，还有一家人和睦的氛围，我却十分清楚地记得。

正当我沉浸在对梦的回忆和困惑中不得其解时，在我耳边响起一个女人咆哮的声音，我只听清一句：过不到一起就算了，孩子你也不管了！我顿时惊醒了过来。看看周围，咆哮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只见大家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我过道那边的邻座。正是她，手机放在耳朵旁边，两眼潸然泪下，却坚强地没有哭出声，而是尽力地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然后漠然地挂断了电话，再没说一句话。孩子依偎在她的身边，一脸的害怕，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妈妈。妈妈把她抱在了怀里，孩子更加亲切地紧贴在妈妈的怀里，用小小的、细细的胳膊搂着妈妈的脖子。我想，这时的情形真让人说不清是大人在安慰孩子，还是孩子在安慰大人。

火车在无声中前进，车厢里此时悄无声响。我看了一会儿她们母女，又看了会儿窗外，不忍心把眼光一直集中在这一对不幸的母女脸上，我怕她们会看出我是在同情她们，我更怕她们在意识到别人的同情时越发觉出自己的可怜。不过，悲剧似乎到此结束。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情逐渐恢复了平静，似乎忘掉了现实的不幸。只剩下火车还在无声中前进。

时光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我想那一对母女可能更希望火车就这样一直前进，没有到站的时候，好让她们在静止的时间里互相慰藉，忘掉现实中摆在眼前的种种难处。可广播里报站名的声音到底还是响起来了，火车再过10分钟就要进站了。听到这声音，我下意识地瞅了瞅放在她面前小桌上的火车票，所幸上面标示到站的站名不是这一站。我从心底里替她们高兴了一下。可是，当我注意到那位妈妈的神情，我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她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神情变得特别慌张、不安。似乎正有千丝万缕的问题在她头脑里交织，乱成一团。她又下意识地拿起了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几秒钟的工夫，她已经拨出三四次电话，又在每一次电话拨出后慌忙挂断。挂断后也总是忍不住看看正在旁边盯着自己看的女儿。

这样犹豫再三后，她终于拨通电话并且说话了，她只说了句：“妈，我把孩子先放你那儿……”后面的话就被凝噎的声音隔断了。之后就只是低头，不说话。后来挂断了电话。又拨电话，是另一个称呼，我却没听清，不过说的还是同一件事，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挂断。这样又打了两个电话，声音越来越低沉，但不再凝噎了。

终于，她放下手机，把孩子又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泪水浸湿了孩子的前额、鼻梁，还有下巴，眼睛上则是孩子自己的。

后来，时间好像过了很久。火车进站了。要下车的人出了口长长的气，像是从被压抑中获得了解脱。她们母女没动，还在座位上，静静地呆了几分钟。但突然，就在火车将要启动继续奔赴下一站的时候，妈妈突然抱起孩子，另一手拖着行李箱，快速地下车了。

我望着她们母女俩在站台上流动的人群里静止不动了那么一会。妈妈似乎在东张西望。之后，就笔直走向中转站售票窗口。这时火车启动了，离她们母女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

火车又在前进了。我在车上，倚车窗，看窗外，想着心事。 想着想着，竟又想起昨晚的那个梦。可我到底还是不懂那梦的意思。只是，想家的感觉突然变得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