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一切不幸缘于那个不幸的决定。这对于他，就像一个恶性肿瘤突然膨胀，让他再也不能忽视自己身上起的这些变化。

那天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他一大早来到市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都不少，大家吵吵嚷嚷，有说有笑，只是没人理会他。他在人群里碍手碍脚，显得十分多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恼恨。他看什么都来气，尤其是那些女人，摇摇晃晃，进进出出，眼睛看的，嘴上说的，翻来覆去，都无非是吃喝穿戴那点事。他不明白，人怎么可以光靠这些东西活着，而且看起来活得那么充实，那么满足！而男人们呢？男人们又能好到哪儿去！他走出市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知道该怎样过活。当初离开大城市，仗着手里还有点存款，心想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随便干点杂活儿，就能活得挺滋润。关键是自由，他已经厌倦了大城市的喧哗嘈杂，他满心里渴望的就是能远离一切是非之地，找一个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僻静小城，每天都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还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看书呀，发呆呀，写写画画呀，再也不受打扰。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他也自认为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就算逆流而上会显得另类，不被人理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真正付诸行动，还不到一年，他就有些茫然失落了。

这地方和他初来时并没有两样：一个坐落在山区的县级市，城区不大，分布在一条大河的两岸，两条主街，岔出若干条小街巷，零零散散的饭店、超市、日用百货商场、农贸市场，满足着小城居民的吃穿用度。五六层高的楼房排列在主干道两侧，组成所谓的繁华区；出了繁华区，星罗棋布的是一些带院子的平房，平房外围则是人烟稀少的林场。

走出繁华区，四周越来越安静。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五十岁的老男人，啊，多么可怕又多么可悲！他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但他完全能想象到自己这张老脸出现在镜子中的情形。胡子和皱纹都是次要的，最让他深感厌恶的是脸上和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固执，僵硬像石头，一张冷脸，一张冷漠而枯槁的脸，莫非就这样恶化下去，再不能扭转？

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住处，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声响。他躺到床上，用陌生的眼光把屋子打量了一遍，感觉如此不同。这是他租住了不到一年的平房，房子因潮湿和老旧而污迹斑驳。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从门缝里钻进来，满身的尘土和草屑，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见了他也不亲近，径直走到水盆前，喝饱了水就扬长而去。这变化多大呀！刚住进平房来的时候，这只猫主动靠近他，房东说这猫和他有缘，就送给了他。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卡卡”。那时，只要他唤一声“卡卡”，无论它在什么地方，都会迅速出现在他的眼前。可这还不到一年，卡卡就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猫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从四十八岁到四十九岁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有种急转直下的感觉。在四十八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从出生以来，内心就一直没变，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踌躇满志的追梦人，尽管内向胆怯一直使他不敢突破，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屈服。他在等，一直等到四十八岁这一年，他觉得隐忍到了极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和谁都没有商量。那么久的准备，那么久的期盼，终于……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来这里之前，他心里装着一部长篇小说，他觉得所有人物和细节都已具备，来这里就是要把它写下来。篇幅可能很长，千头万绪，他几乎有些拢不住，就像怀里捧着一堆活奔乱跳的鱼，有时这段跳起来，有时那段几乎溜掉，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又怕挤在一起，缺氧会死掉。就这样忐忑不安地下了决心，好不容易辞掉了工作，安顿好了一切，斩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准备大干一场。这时，老家里突然传来噩耗，母亲去世了……好像停了电，脑海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无法动笔。他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后，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半夜。他摸索着开了灯，到屋外上了趟厕所，回来没了睡意，索性就在屋前的水泥台阶上坐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起身要回屋，突然感觉身后好像站了个人，令人毛骨悚然。这大半夜，怎么会有人呢？他没有邻居，这个院里只有他一家，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人，除了黑猫在屋里呼呼大睡，还会有谁呢？他回过头一看身后，更是吓得不轻！他看见黑夜中一张沮丧的驴脸，伸长了脖子向他靠近，驴脸下面连接着一个男人的身子。

“你是谁？”他壮着胆子低声喝问。那张驴脸在离他一胳膊远的地方停住，大大的眼珠转动着，打量了他许久，然后发出低沉的嘶吼。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张驴脸下面隐藏着多么深厚的感情，表情强烈而丰富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个人，可他为什么会有一张驴脸？他是谁？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有什么话要说而说不出？

正在他这样胡乱猜测时，那张驴脸连同那个男人身子突然消失不见了。这原来是幻觉吗？怎么会这么清晰，这么逼真！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他不敢再呆在室外了，忙转身回到屋里。

一进屋，受到惊吓的卡卡纵身跳到床上，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他在卡卡放大的瞳孔里，看见一张熟悉的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