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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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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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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和小白

1

我叫豆豆,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土狗。你可能以为我很凶,没错,曾经大概有过一段时间,我也是那种看上去很凶的狗,因为总是被一条链子锁住脖子,哪儿也去不了,心情烦躁是可想而知的,但时间会把一切冲淡,毕竟,就算叫得再凶也改变不了什么。过了年少气盛的那几年,心态就平和多了,何况,我生性懦弱,如果我是人的话,就应该属于内向的那种,因为我从不多嘴。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沉默,我只是怕我说不好出丑,更怕没人肯听我说。

要说说年龄吗?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多大,没人告诉我是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反正从我出生那一天起我便活着,什么时候死还不知道,只是近来越觉得身子一天比一天沉,脑子也不总是清醒的,常常突然间犯困,半夜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糊涂虫,连“豆豆”这个名字也是小时候听人常这么喊我,我才猜测这可能就是我的名字。不过,这名字怎么听着都像个乳名,却没有人注意到我其实早就长大了,还正在一天天老下去。也罢,随他们去吧,反正现在已经很少再有人喊我的名字了,大概他们全都不记得了。

还是说说我的样貌吧,虽然不是出身名门,我对自己的样貌还是比较自信的,我打小就好看,两只耳朵竖立起来,脑袋机灵地转来转去,一身金色的毛发柔顺发亮,五官均匀对称,人人都夸我俊秀,大狗小狗见了也都乐意和我搭讪。可是那都是遥远的过去了,你再看看现在的我,老态龙钟,衰弱不堪,浑身上下肮脏又邋遢,已经是个人见人厌的糟老头了。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2

现在就让我正式开始讲讲我的故事吧,也许你并不爱听,哪怕听众只有我自己一个,我也需要这么唠叨唠叨,毕竟岁数越来越大,记性也越来越差,怕哪一天突然老糊涂了,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非不分,到那时,就只能干瞪眼了。

从我记事起,我隐约记得我是有妈妈的,我能记得的最早的幸福瞬间就是我爬在妈妈怀里吃奶,妈妈的怀里柔软又暖和。我还有许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兄弟姐妹,可是它们都像是活在云烟一样的梦里,我总是看不清它们的脸。尽管如此,我还是时常怀念它们,怀念那最初的美好时光。

我也同样对那最初的可怕瞬间印象深刻。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平时看起来很和蔼的主人,那天突然变成了凶神恶煞,嘴里叼着纸烟,一边说笑着,一边把一双贪婪的手向我伸过来。我本能地躲闪着,我躲得越远,他的手就伸得越近。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这时妈妈在我身后痛苦地嚎叫着,发疯了似地向我发出一连串紧急的危险信号。我害怕得不得了,一时慌了神,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再说,那时我还小,力气弱,根本就跑不快,跑不远。不一会儿我就被逮住了。我吓傻了,心想,他们会把我杀死的,我再也活不成了,而我还这么小。一想到死,就莫名地悲伤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悲伤什么,死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但我就是难过,心里难过得像刀子在割。而这时的妈妈看起来比我还难受,它死命地嚎叫着,有人就拿起棍棒打它,想让它安静下来,可是越打它叫得越大声,叫得越大声那人就打得越起劲,终于,还是妈妈屈服了,它爬在地上抽泣,泪珠滚淌着,哭得像个孩子。

我和妈妈就这样分开了,和兄弟姐妹们也分开了,从此音信全无。我们分开了,就好像一场梦突然醒来,梦里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那时,我才三个月大!

3

我以为我小小的生命就要提早结束了,没想到我却活了这么久。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走到头了,可一睁眼,又有路在脚下。命运的这种捉弄,真让人哭笑不得。

原来我并没有被杀死,只是换了新的主人。新的主人似乎不错,一到家就给我松了绑,任我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还端来一小盆美味佳肴让我吃,可我哪能吃得下。我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妈妈被打的一幕,被刻进骨子里,再也抹不去。我总是做噩梦,从梦里惊醒,那一幕又在梦里重演。我恨那个拿着棍棒的凶狠的家伙,也恨以前的主人,他真是个伪君子,平时看起来慈眉善目,道貌岸然,关键时刻却见死不救,甚至,还推波助澜。我心里存着警惕,我躲避着一切想要靠近我的人,不管她是拿甜言蜜语哄骗我,还是用好吃的引诱我,我都躲得远远的,总要等到人都走开了,我才敢跑过去匆匆忙忙胡乱吃几口,又赶紧躲开。

我想假装我不存在,唯恐一出声被人注意到。我也想跑回去,可是我又不认得路,又不敢独自到外面去。我就像个私生子一样偷偷摸摸活着,总想找个缝隙躲到里面去。有人就当着我的面在我的新主人面前嘲笑我,说:这狗一看就不中用,只会夹着尾巴逃跑,来了人都不叫,养着有什么用。新主人虽也附和几声,不过临了总还要夸我几句,毕竟我的长相还是很顺眼的。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也不免忐忑不安起来:谁敢肯定新主人哪天不会被别人的谗言蛊惑呢?要是他也对我失去兴趣,我以后的日子又该怎样度过呢?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我丝毫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何况,我也不喜欢别的狗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我真是学不来!

4

在艰难困苦中,还好有朋友。我在新主人的家里结识了小白。

小白是一只猫,因为一身白毛,就被主人家的小孩子们唤作“小白”。我也是在那时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叫我“豆豆”。小白比我来得早,资格比我老,年龄也比我大,能力和阅历都远在我之上,不过,因为没事可干,实在无聊,我们还是成了朋友。

小白无聊时就到我这里来讲它的光荣历史和诸多见闻,而我因为很少插话,看起来又是一脸惊讶崇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能激发它畅谈的兴致,因此它把我当作一个理想的听众。不过也仅此而已,一旦它尽兴了,立马扭头就走,毫不理会我的感受,这使我内心里觉得,它其实并没有把我当成朋友,甚至,它心底里还有几分鄙视我,只是它太过圆滑,善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罢了。但不管怎么说,它还是给了我许多安慰。

小白喜欢讲大道理,尤其谈到生存之道,总是说得井井有条,加上又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时常一边讲故事,一边讲道理,绘声绘色,娓娓道来。它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好老师。可是当时的我却尚未开化,许多人情世故还不懂。往往它说上半天,我都只是吃惊地张着嘴,哑口无言,气得小白转身就走,身后扔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可是,过不了几天它又来了,照样又要说教一番。不管我这个学生听不听得进去,它这个老师倒当得入了迷。

5

接下来我要说一件我的丢丑事,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挺好笑,而当时却十足构成我的一个大灾难。

那是我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年。临近年底,村子里的小孩突然多起来,鞭炮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我却以为是又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了。当鞭炮声由远及近越来越靠近时,我心里越来越害怕,直到一个鞭炮在我耳边炸响,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胡乱地跑起来,一会儿是山沟沟,一会儿是枯草丛,一会儿是土堆,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拐弯,东躲西藏,跑得身上的力气就要用光了,突然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天上已经挂满星星。我想爬起身,身子被什么压住了,动弹不得。我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是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冷又饿,心慌意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越发想妈妈了。要是妈妈在身边就好了,它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可是妈妈在哪里?我又在哪里?我们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唉,谁能救我出去呢?一阵胡思乱想,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我见到了妈妈,它在一片和暖的阳光中现身,向我走来,把我拥入它温暖的怀里,甜蜜的乳汁缓缓流淌,从舌头直到胃里。我欢喜得在地上乱跑,围着妈妈,前后左右,绕来绕去,绕出一个又一个圈圈,好像这样做妈妈就不会再离开我了。可是,突然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天,把我和妈妈都置身在一片阴暗中,同时有两只手向我们伸过来,一只伸向妈妈,一只伸向我,我害怕极了,撒腿想跑,却跑不动,手脚都好像被捆绑住了。妈妈发出恐怖的叫声,棍棒雨点般地落在它身上。它屈服了,不得不忍气吞声。我又气又恼,恨不得拼了命咬那个黑影一口。可是不等我想法得逞,那只手早已把我轻松举过头顶,一扔抛上高天。接着是急速地下坠,我吓得惊叫起来。眼看着自己坠进黑暗的深渊,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然后是重重的一摔,我掉在一块儿石头上,疼得一下醒来。原来是一场梦。我却实实在在是在黑暗中。

不远处还隐约能听见烟花鞭炮的响声,一声声像子弹击中我的心脏,我奇怪我竟然还能活着。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尤其一些年龄还小的孩子,会喜欢这种残忍的游戏。也是从那时起,过年成了我心中一道难过的坎,每当鞭炮声一响起,我的心就抽搐,好像那雷鸣一般在耳边震响的,是棍棒敲打在妈妈身上发出的。

6

一天……

两天……

三天……

一个又一个日出又日落,一次又一次繁星点缀夜空。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千年,又一千年。

饥渴,寒冷,虚弱。我小小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耗尽,一秒秒时间从我身体里放空。我还剩下什么?我不知道。

我没有太多事可想,也没有太多的回忆来填充被掏空的身体。一个梦来了,跟着一些影子,一些景致,一些欢喜和悲伤,接着又一切消失殆尽。留下什么,我不知道。

有时,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在飘升,轻盈得像羽毛,向着夜空,向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靠近。那是一个存在于头顶高处的村落,那里有善良的居民过着安逸的生活,那里的人们善待一切,爱好和平,从不责备,从不打骂,哪怕是一粒微尘。

有时,我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沉沉地往下坠。任何空气,任何土地,都不再能或者不再愿意把我收留,我无可依傍,无处立身。我被抛弃,被嫌弃,像做错事的孩子,受到冷落。

是捆绑在身上的绳索在依次解开,还是牢房的门在一扇扇关上?是深深的埋葬,还是一丝不挂的裸露?我已经不能分辨了。时间在我身上像纱一样薄,像水一样柔滑。轻轻的,轻轻的,我已经感觉不到痛苦,感觉不到寒冷和饥饿,属于我的,我身上的一切,都在放下,都在涣散,都在离我而去。我还剩下什么?我不知道。

夜宁静得可怕,偶尔闪过一道黑影,制造出一些动静。这个时候,哪怕只是一只老鼠,也足以扮演鬼差。

我要死了吗?这痛苦的煎熬终于要到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激还是埋怨,我还小,还小,小得分辨不出命运分配给我的这份是好还是坏。我没有什么好计较,我也没有什么可委屈,我沉默得像一株枯死的野草,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什么落在我的身上,冷冷的,湿湿的,小小的,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像细密的针脚,一点点把我缝合。

我闭上了眼睛,这才发现我的眼睛有好多双。从外到里,依次闭上,直到心门也闭上。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光,像朦胧的月光透过树梢,照进深深的庭院。

7

我终于得救了!

我到底没有死成!如果我那么早死,就不会有后来,就不会有这些回忆,也不会有这么多想说的话要说。

是小白救了我。它后来告诉我说,那些天主人家里住进了许多陌生人。他们光顾了忙自己的吃喝。他们切肉,做肉,一盆又一盆,香味把整个屋子都塞满,却又互相推让,都说自己不爱吃肉。小白一向嘴馋,遇着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安分不住的,千方百计想要满足一下自己的食欲,不料,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严防死守,不给它下手的机会。不管它是哀求,还是智取,都无法得逞,有时还被拳打脚踢。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小白来说,算得上是耻辱。无奈,它实在太嘴馋,又太倔强,不肯轻易服输。终于,这天夜里让它找到了机会,乘众人不防备,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自己夺得了先机。它终于如愿以偿了,从餐盘里为自己夺得一小块美味十足的熟肉,也因此打翻了一摞碗碟,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制造了一点噪音,可说来真是难以理解,这一小块谁也不愿动筷子的肉,这个说太油腻,怕胖;那个说高血压,吃不消,一旦到了猫嘴里,立马就变金贵了,众人大呼小叫,这个拿扫把,那个喊打,这个伸胳膊,那个踢腿,把个可怜的小白打得嗷嗷叫不算,还赶出了家门。小白是又气又恼,肉味更是馋得它坐立不安。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动手,决定去捉只野鸡什么的解解馋。就这样,它钻进了枯草丛,来到了野鸡夜宿的地方。结果野鸡没捉到,却碰着了被冻得半死不活的我。于是,它救了我。

小白说,在它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在一个被洪水冲成的小山沟里,一层薄薄的雪盖在身上,还有一些土块压住了腿。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小半个身子和脑袋露出来。它一眼就认出了我,还以为我死了。走近了才发现瘦小的肚子还在微微起伏着。它于是扒开压在我身上的土块,拖住我的腿,把我一点点拽出来,拖了回去。幸亏我当时又小又瘦,没有多少重量,可对小白来说,也已经到了极限。它差不多快到半夜才把我拖回主人家。令我意外的是,主人一家非但没有因为我贸然出走生气,反而因为我的奇迹归来而欢喜得不得了。他们都连声惊叹,以为我丢了,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却失而复得。还因为过春节,他们变得越发迷信,以为这是个好兆头。对我百般呵护。当然,小白也因为救了我而立下大功,终于理直气壮地享受了主人赏赐的一顿丰盛大餐。

这都是等我精力恢复后,小白告诉我的。它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成了它的忠实的跟班。

8

春天来了,一个美好的季节。我和小白成了一对亲密的伙伴。它带我上山,带我钻洞,带我去各种好玩儿的地方。我们还去了河边,踏着解了冻的松软的泥土。青青的小草刚刚露头,迎面吹来的微风也带着些许暖意,阳光充满爱意地洒在我和小白身上,洒在我们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我们快活,我们自在,我们追着自己的影子,又追着彼此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欢乐。

这个时候,我的体型已较小白大了不少,可是在它面前,我却像个不太懂事的小弟弟,甚至,我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它是我的妈妈,我在它身边隐约感到了一丝母爱。我不再担心害怕,不再悲伤难过,也不再觉得自己卑微渺小,我只感觉到自己是如此舒心,如此满足,就好像经历了风吹浪打的小船终于回到了温馨的港湾。我缠着小白,寸步不离,有时似乎让它感觉到难为情,它像是有意要疏远我,装出矜持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它并不真的讨厌我,我们在一起,它也很快活。

我们一天又一天过着轻松愉快的日子,我们目睹了最后一丝冰雪的融化,见证了草木的发芽,我们跟着春天的脚步,在大地上漫游。土地有它的欢喜,正如我们有自己的欢喜。绿的生命的颜色一点点显露,就像猫了一冬的人们一点点迈步走出院落,东家招呼西家,南村串联北村,全都欢腾起来。绿色里于是又冒出了红色,粉色,白色,冒出了各种各样的可爱的花朵,有的在枝头,有的在草丛,还有的在不显眼的角落,在石头缝里。到处是春的倩影,到处弥漫着花草和泥土的芳香。蜜蜂来了,蝴蝶来了,各种小动物也都来了,来赴这春天的盛会。

我和小白俨然是这盛会的主人,我们转到这里,转到那里,招呼四面八方的来客。可转眼间我们又变主为客,饰演起了外乡人,这边瞧瞧,那边逛逛,好像走进了一个新世界,各种新鲜事物让人目不暇接。很多景致我都是第一次见,因为自我出生以来,我看到的这个世界一向是灰色的,光秃秃干巴巴脏兮兮怪难看的,现在却全然不同,老太婆换成了妙龄少女,让人心中不由得欢喜,眼睛也变得有几分痴迷。相比之下,小白是过来人了,它不仅年龄比我大,见得世面也比我多,在我面前越发显得从容淡定,老成持重。我心里暗暗觉得,我和小白,我们这一对,倒像是老夫少妻。这样一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当然我没有对小白提起,这样的想法会被它笑掉大牙的。

9

在漫步春天的欢乐氛围中,我忘记了曾经的不幸,忘乎所以地陶醉在每一个善意目光的注视下,我甚至不再想妈妈,不再害怕死亡留下的恐怖阴影。我活着,我享受着眼前的一切美好表象,这似乎就是我的全部了。小白却比我清醒得多,它知道安逸会偷偷酝酿灾难,它清醒着,警觉着,不让自己太放纵,也时刻不忘提醒我,让我铭记现实是残酷的,不可以掉以轻心。它教我捕猎,教我格斗,教我扑打,教我逃脱,一会儿是用爪子,一会儿是用嘴,它甚至还像教我爬树,可惜我太笨,怎么也学不会。

小白也跟我讲它的捕猎经验,它捕捉老鼠的技巧真的是一绝,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总以为它是在我面前吹牛。有一次,一只小老鼠像一道光影一样闪过,速度之快,恐怕连风都追不上。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来龙去脉,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旁边的小白不淡定了,它一下跳起来,就像长了翅膀,冲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把那只小老鼠放到了我的面前。还没有死,还活蹦乱跳的,它想先玩会儿,顺便让我也展露一下拳脚。可是,在它面前我的动作显得多么愚笨可笑呀,小老鼠一个翻身想要逃走的动作,先倒吓我一跳,哪里还顾得上去抓。小白却不费吹灰之力,轻轻一个动作就又把那只可怜的小老鼠制服了。它还想让我再试试,我却说什么也不愿再出丑了,它只好带着失望的表情,将小老鼠一口咬死,再一口口吃掉。

等到小白享受完它的美味,我凑上前去,由衷地表达了我的倾佩之情。不想它听了却不以为然。它不客气地说,捉一只小毛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就连长了翅膀的野鸡,它也照拿不误。听它说得这么神乎其神,我有些将信将疑。它于是让我当晚跟它一起去,要现场抓一只给我看。我听了当然是又好奇又激动。

等天完全黑透,我以为终于可以出发了,不料小白说这会儿还太早,要等野鸡在窝里安睡了才能去。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催促说差不多了,它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还早,再等会儿。等着,等着,等得我都睡着了。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它却突然叫醒了我。它说可以出发了,我迷迷糊糊跟在它身后。它一再叮嘱我,要轻轻地,轻得不发出一点声音。我们钻进黑漆漆的夜里,钻进黑漆漆的草丛,小心翼翼。快到地方的时候,它让我停下来,呆在原地。它自己像风中的一道影子,在草丛里漂移,一会儿前进,一会儿拐弯,一会儿静止不动。不动的时候和野草混在一起,几乎让人看不出它的存在。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草丛里发出翅膀有力的拍打声,还有闷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的呼号声,好一阵扑腾。小白死死咬住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拖着它从我身旁一溜烟过去了。我紧跟在身后,到家一看,果然是一只野鸡,又肥又壮,好大一只。

自那以后,我对小白更是倾佩得五体投地,它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10

我对小白是如此依恋,在我小小的心上,它成了我的全部,我活着再也不能没有它。可是它,却有了自己的相好。

它迷恋上了另一只猫,一只看起来其貌不扬、气质也很一般的猫。那只猫是我们主人家邻居的亲戚从城里带回来的,一身的黄毛,又瘦又小,叫起来声音微弱,像个小女孩,还很腼腆。它不捉老鼠,不尽它自己的职责,被城里人当宠物养着。它很嘴馋,总想吃鱼,可这山村里哪来的鱼让它吃。它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在我眼里,它甚至有些装模作样,说话嗲声嗲气,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简直叫人恶心。它还有洁癖,怨这个脏,嫌那个臭,搞得好像谁都不如它。可就是这样一只猫,把小白迷惑得神魂颠倒。也因为小白能干,能抓到各种美味让它解馋,它只容许小白和它接近。

小白不再经常陪我了,它总是迫不及待地从我这里溜走,跑到那个小狐狸精那里去。我真是不理解,它那么聪明,竟然看不出来吗?那只猫分明是在演戏给它看,没错,要论演技,它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演员,可是也仅此而已,难道能把这些把戏都当真吗?小白呀小白,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小白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独自呆着,哪里都不想去。我不想说话,不想发出声音,吃喝也没了胃口。我总是想着报复,想着用什么办法,能让一切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小白想做什么向来都是我行我素,它哪里肯听我的,我要是在它耳边唠叨,恐怕连朋友也没得做。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绝望,甚至比上次掉进山沟差点死去还要叫我难以忍受。那次是小白救了我,可这次,谁还能救我呢!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还不如早早死了好。

我受着内心的煎熬,不想吃不想喝,无精打采,无所事事。什么也勾不起我的兴趣,除非小白来我身边,除非它又张口跟我说话。可它已经很少再跟我说话了,它正在疏远我,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它就抛下我,和它的相好远走高飞,再也难得一见了。

我难以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感情,按理说,我当时还小,还没有到了恋爱的时候,我也不懂得恋爱是怎么回事,再说,就算恋爱,我和小白也是不可能的,我是狗它是猫,我是公的它也是公的,何况它年龄还比我大许多,我们怎么可能恋爱呢?可是我就是不懂我怎么会那么依恋它。这是一种纯洁的友情吗?还是变相的亲情?我或许在潜意识里把它当成了我的妈妈,我像依恋妈妈一样依恋它,难道不是这样吗?

唉,我一次又一次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是所谓的亲情友情或者爱情能区分鉴定的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难过,难过得不知道该怎样挽回,怎样弥补。

怎样活下去?这是个问题!

11

小白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如果说之前的它像个父亲,像个兄长,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那么,现在的它又变成了什么样呢?它简直像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躁动不安,喜怒无常。

它常常是急急忙忙出去,无精打采地回来。它高兴时可以满山遍野疯跑,也可以温柔得像只乖巧的兔子。它享受着爱情带来的欢愉,也领受着爱情的折磨。

没错,如果说我因为邻居家那只猫的到来而苦不堪言,那么小白也一样,它一点不比我好过,只不过它时而会得到一些甜蜜的补偿,而我却一再地失去。我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小白的陪伴,失去了归属感和安全感。我又成了命运的弃儿,惶惶不可终日。

小白和我不同,它的眼睛只盯着邻居家的那只猫。现在我可以说说那只猫的名字了,人们都叫它“安琪儿”。安琪儿从不主动靠近小白,除非它想要吃点什么野味,而只有小白能满足它。它也只是喵喵叫两声,暗示出点儿什么,小白立马心领神会,就凑过去。小白百般讨好它,捉来野鸡野兔给它解馋,而它并没有因此就表现出多大的好感。它通常都是难过的表情,它说它不习惯农村里这样的生活,到处尘土飞扬,在这里没人给它洗澡,身上痒得难受,又吃不到鱼,它简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怎样忍受下去。小白想给它找些乐子,想带它四处走走,甚至一起去捕猎,可是安琪儿跟我不同,它对那些都没有兴趣,见了老鼠它都觉得恶心。怎么办?小白一筹莫展。

安琪儿说:好在不会太久,等他们回城里的时候,它就可以陪着主人离开这个地方了。小白听了没有吭声,它在心里暗自盘算,犹豫不决,一时也没了主意。一天夜里,它来到我面前,提起这事,说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能说什么!我尽力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它哪里能听得进去。它是想跟着安琪儿一起进城的,可是它能被接纳吗?那些城里人似乎并不喜欢它,它看起来那么粗野,又好动。每次见它靠近安琪儿,那些人甚至会毫不留情地把它赶跑。它怎么可能如愿呢?

我是想让小白留下来的,这里的一切它都熟悉,而外面的世界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小白却不这么想,它对安琪儿的那个城里人的世界充满好奇,它想出去见见世面,何况有安琪儿在身边,它就满足了,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它都能克服。

小白是铁了心了,它决计不顾一切代价,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可我呢?我要怎么办?我也跟着它们一起去那个未知的世界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12

安琪儿走了。在一个清晨,天还没亮,那些人就带着安琪儿坐车离开了。

我当时正在睡梦中,但一有响动我就惊醒了,听着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就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安琪儿要走了。它没有和小白来告别,也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它已经来不及。但在我眼里,它是没有把小白放在心上。它这样不辞而别,恐怕心里想的只是尽快逃离这个它不喜欢的地方,回到它心心念念的城里,至于小白,早已被它抛掷脑后了。

说实话,我对安琪儿从来就没有好感,这或许是夹杂了一些个人偏见,但我并不觉得冤枉了它。它毫无疑问是嫌贫爱富、爱慕虚荣的。不过它这一走,倒让我心里为之一快。它最好这样不声不响走了,省得小白为了它做出什么傻事。我一边又庆幸,还好小白还在睡梦中,它又是睡在屋里,听不到外面的轻微响动,等它醒来,安琪儿就走远了,它也就可以死心了。这样想时,我感觉到了畅快,好像压在心上的一块儿大石头终于移开了,天地间又变得明朗了。

我决定视而不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害怕起来。如果小白醒来见不到安琪儿,如果让它知道我明明看见安琪儿的离开,却没有把它叫醒,它会怎么想呢?它会在心里恨我吧?这样做对小白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如果因为这让它伤心难过,我也难辞其咎。

犹豫再三,我还是不得不履行对一个朋友的忠诚,尽管叫得不是那么大声,我还是叫了,不情不愿地叫了两声。接着就安静地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等那道白影像箭一样射出来。可是,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邻居家的汽车已经缓缓开出了院子。情急之下我又叫了两声,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却见汽车那边发出轻微的猫叫声。我原以为是安琪儿的声音,以为是它在跟我道别。可是转念一想,没有道理呀,安琪儿一向看不起我,它怎么可能突然变得好心起来。我不由得朝缓缓移动的汽车望去,轻微的猫叫声再次响起。我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细看,不由得惊叫起来!原来是小白,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到了汽车轱辘的夹缝处,看样子随时有生命危险。我替它捏了一把冷汗,它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边和我道别,一边还在为自己的聪明能干洋洋自得。

看它那个样子,我又是难过又是害怕。难过它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丝不舍,没有一点对我的牵挂;害怕的是它这样耍杂技一般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中,随时有丢掉性命的可能。我又不能不感到生气,它真是疯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急忙朝汽车追上去,汽车也就在这时突然提了速。只听啪一声,小白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鲜血直流。汽车停了一下,有人下车看见受伤的是一只猫,就又上了车,飞快地离开了。

小白躺在地上,还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在小白小小的身体上,有好几处伤口,血流不止。我伤心地为它舔着伤口,把它拖回主人的院子里,我一遍遍大声嚎叫着,终于有人走了出来,有人开始清洁伤口,有人开始包扎。

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在一边看着,看着那些人草草了事,看着小白一刻不安地翻腾着,想要起来又起不来,看着太阳升起,光线洒在小白身上,看着它终于昏睡过去像死了一样,看着太阳偏西,太阳落下,星星一颗颗亮起,像村子里稀稀拉拉这儿那儿亮起的窗户。天上还要更热闹,更多的灯火,更多的住家。那大概就是小白所向往的城市吧?

我不知道小白今夜会做什么样的梦,它大概也会和我一样,时而飘升时而下沉,它大概也会和我一样,等着有谁来带它脱离险境。我多想救它一回,就像它救我那次一样,可是我却毫无办法,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它,看着它……

13

小白的伤势并不严重,没过几天,它就又行走自如了。看来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我为它担惊受怕,一刻不离地守护在它身边。它却像看不见我的存在一样,不和我说一句话。

小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走动,尽管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是懒洋洋地躺着,有时莫名其妙地哀嚎。我总以为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把安琪儿忘了。可是,它看起来不但痴迷不减,还有些走火入魔。它对过去那样的生活提不起一点兴致,它无法忍受自己再像以前那样老去。的确,它已经不再年轻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步入老年。就这样老去、死去,它不甘心!

过去它一直以为自己很自由,出入都随自己的心意,很少有人阻拦,不像大多数狗,不但进不了人居住的温暖的屋子,还常常被栓起来,哪儿都去不了。是的,比起这些狗来,它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安琪儿出现后,另一个它所没有见识过的世界出现在它的梦境里,那里有多少新鲜的物事是它不曾见过的!那里的一切都会像安琪儿一样从骨子里散发出优雅的气质。再看看这里,看看它小白生活的天地,本以为是天地开阔任驰骋,却原来是井底之蛙!看看这墙壁,看看这到处的尘土飞扬,看看这土里土气的自己,第一次意识到羞耻,懂得了自卑。纵使它有很好的捕猎本领,那又怎样,不过一介草莽,有什么值得称道!

这都是安琪儿害的!不知道安琪儿给它吃了什么药,让它这样执迷不悟。我把这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想尽办法,想把小白的注意力分散开,想让它回到过去的平静快乐中去。是啊,什么也没失去,一切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只要我们安下心来,就能像过去一样开开心心。为什么不呢?要是永远能够这样活下去才好呢!

小白的心事我是难以猜透的。这天夜深人静,我听它不睡觉独自呢喃,嘲笑自己,说了自己许多不好听的话,就像是在数落一只被抓住难逃一死的老鼠。我一边听它数落自己的种种不是,一边忍不住想笑。心想,它大概终于要清醒过来了。可是第二天却不见了它的踪影。

小白走了,去找它的安琪儿了……

14

小白这一去,再没回来……

自那以后的事,我就什么都记不清了,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被一条铁链子拴着,哪儿也去不了。

就这样,活到了今天,老而未死,真是个奇迹。

就这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天上的灯火,想念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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