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过 荆 山
◎魏群夫
四季轮回,时序更替,荆山上那些高低错落的乔木、灌木,叶长叶落;那些有名的无名的野花,春开夏谢;那些坚毅纯朴的楚国后人,你来我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荆山,见证了无数附着其上生命的兴衰荣枯。
在荆山,除了亘古不变的民风,就是那些调皮的山风。一年四季,它都在荊山上游荡,看不到起始,也见不到终结。它悄然吹拂每一条溪流,游荡每一寸土地,在那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的山谷里、陡坡上,撒欢似地跑,跌跌撞撞地跑,漫山遍野地跑,无休无止地跑。
我记忆中的风,是从春天开始刮起的。
暮春三月,人总是容易犯困。那时,母亲尚在,且正值盛年,我无端地享受着有人疼爱的年华。午饭后,我坐在院子中央,正想靠在椅背上打一会儿盹,母亲喂养的那只小黄猫伸长四肢,摊睡在空落落的院子里,一幅慵懒的样子,越发惹人想睡。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猫像受到某种暗示或撩拨,起身,抬起一只爪子,反反复复去扒拉那只低飞的蝴蝶。猫跃跃欲试,却总是失算,一次又一次扑空。我睡意全无,一时盯着傻看,两者相持,我越发想看到结果。
一股轻柔的风,毫无声息地飘来,正在飞舞的蝴蝶显然没有察觉,风把蝴蝶吹得有些踉跄,黄猫乘此一跃而起,这次,借风之力,它轻易地得手了,蝴蝶挣扎扑腾的翅粉落在院里,被风吹的徐徐扩散。
当然,春天的风不全都是轻柔。毕竟,它是拖着冬天的尾巴过来的,暗中藏着一些凛冽。
桃花是荆山的报春花,开得早,开得浓,也开得荡人心魄。
春寒料峭时,我喜欢爬荆山,去看一看山上的那些野桃花,它们是荆山的出山之物。
这时的风,还有些冷,也还有些硬,凉凉地掠过桃枝。这些凛冽的山风,桃花无处可逃,又似乎并无逃的意思,反到像交了劲儿,风越挑衅,桃花开得越是艳丽,妖冶,放荡。
风把桃花惹急了。
荆山上的桃花,真有那么一股野性,一种不屈的野性,透着不羁,甚至有点儿执拗,这与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一生的荆山农人,性情上倒是一脉相承。
野桃花好看,并不仅仅因它填补了这个时令百花蛰伏的空白,也还因其自我修炼的一点儿傲骨。
山林里,越是静谧,越是容易感受到风的存在。早春里盛开的这些桃花,立在风中,枝条左右摇曳,我看得不想归去,多想像蜜蜂一样,围着粉嘟嘟的花蕊,上下飞舞一番。
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乡下度过的,夏日之风,刻在我记忆里的,更多的是狂躁和粗暴。
南河岸边的老家,有一习俗,每遇天大旱时,一帮乡邻,必去求雨。他们挑着猪和羊的头、蹄,组成一只浩浩荡荡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地到一个十多公里外的龙洞里去作法事,企求天降甘霖。也许是心诚则灵,求雨的人往往还没到家,天色已变,一时乌云翻滚,雷声阵阵,人畜慌不择路地忙着躲藏。
隔着窗户的玻璃,我看到越刮越猛的风,如惊恐之马,越过树梢,扫过秧田,正在抽穗的玉米杆成片成片地倒伏在地,那些合抱粗的大树,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拦腰折断,枝枝叶叶散落一地。
风雨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上演了一场天昏地暗的大戏,雨下得密不透风,暗黑的天空里,只听到瓢泼桶倒的雨声。
煽风点火的风,一扫而过的风,来的快,遛的也快,留下的满目苍夷,是它肆虐的暴证。
面对从天而降的暴雨,农人用恶毒的话语咒骂着风,心里喜不自禁的却是这场及时雨。这场下在他们心里的雨,转眼就是饱满的谷物、豆子,就是满仓的粮食和一家人的生计。
夏日的风,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它在整个夏季绝不仅仅只会莽撞,它还无意地穿插一些温柔,为漫长的酷夏带来一丝凉意。
转眼到了暑假,作业做与不做,父母并不过问,我的童年和少年因此过得格外悠闲和自在。有时,晃着光膀子在村里东遛西逛。更多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坐在一棵大树下,摆上军旗,对阵厮杀,面前就是一方水田,流水汩汩有声,禾苗青青,瓜果满架,没人去理会这些,心思都在军旗上了。正把对手杀得节节失退之时,一声蝉鸣,风习习而来,别有一番情致。
母亲见我们整天无所事事,动员我们上山砍柴。那时,家由父母硬撑着,苦于孩子众多,吃喝拉撒,已显出艰辛困顿,需要我们参与到家务中来。
好柴在深山。临近中午时,柴已砍好,太阳火辣辣的,晒得浑身溽热,汗顺着胸脯直往裤腰里钻。咬咬牙,背起柴,一路向前。走着走着,山风徐徐吹来,劳饿顿消,一时惬意无比,干脆解开衣襟,坦胸露膀,凉个痛快。穿行在夏日的山风里,身子格外轻爽。
荆山褶皱的乡下,秋季端的是热闹,富饶,殷实。
稻谷,黄豆,玉米,花生,红薯,这些称为粮食和果腹之物,渐次熟透,它们从季节的更替中走来,走进阔大的院子,满院子的堆着,晒着。母亲另晒了两小筐板栗、核桃,这是她收庄稼时顺手捡拾的一点山果,晒干后留做我们放学归来的零食。
“秋老虎”还在发威,院子里暖烘烘的。父亲劳累了一上午,沉默寡言地坐在檐下撕扯玉米胞衣。母亲在厨房里炒菜,风把烟子从屋里赶到屋外,满院子飘香。
小方桌实在没有落脚的地方,顺手放到晾晒的稻谷上。秋风带着枯叶,从树梢上一阵阵奔跑过来,不时掀起父亲身上的单衫。
脸色晒得有些暗红的父亲,掂起一只坛子,眯着眼,不紧不慢地斟了小半碗烧酒,藉着秋风,一饮而尽。
老院是座上百年的老宅,每年春天,斜风细雨时,燕子都会飞来找寻檐下旧窝,祖母说,燕子是恋旧的生灵。
春去秋来,燕子又一次完成了生命的接续。秋风微凉,小燕子将随父母开始千里南迁的跋涉,尽管不知路途凶吉,但没有一只燕子会懦弱到不冲进南归的秋风里。
留在檐下的,是空空的泥窝。这个哺育了生命的温床,由祖母替它们百般呵护,不准任何人捣毁,她在燕子的来来回回中,度过了八十四个春秋。
腊梅是荆山的花中尤物,它一开,香动十里。闻到梅香,我们就知道漫天飞舞的雪花快要来了。
在荆山,雪是被风送过来的。阴个二三日,必起风,风来了,雪才登场。腊梅虽显枯瘦,却早已做好准备,它傲视苍穹,临风展枝,把根根枝条上含苞欲放的花蕾或已然绽放的花蕊高高扬起,刺向天空,借风之力,把馨香送到远方。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与雪,都离不开风这个媒人。风让梅、雪缠斗的大戏,年年在荆山上演。
老院里冬季刮过的风,落过的雪,没怎么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年岁渐长后,我回老家的次数已粒粒可数。再回去的缘由,大多是为了奔丧。
五年前,伯父去世的那个冬天,我在起身返乡时,雪已下过两天。
到家时,帮忙的,吊唁的,已陆续到场。并不宽敞的场子里,先前的积雪被来人进进出出踩成了雪水,越发泞泥不堪。借来的四张方桌,两两并排,立在残雪中的场子里,没有任何遮蔽。屋内屋外亲人们的哭声,弥散在空中,被风吹的悠远,越发让人心生悲戚。
风格外干冷。刚端上桌的饭菜,瞬间热气消散。坐在桌旁的人,都面无表情,各自收拢了双腿,缩着身子,默无声息地喝酒。
火盆里几根半干半湿的木柴,欲燃未燃,浓烟在阴沉的天空里被风吹得四处逃窜,飘散。
肆无忌惮的寒风在这个冬天,带走了伯父,带走了这个在田地里辛劳困苦了一生的乡下人,就像它带走的无数来来往往的过客。
风,还会在荆山无休无止地奔跑,还会用它温柔或粗暴的面容,去唤醒或埋葬那些春荣冬枯的花草树木,去迎来或卷走那些奔波在生命路途上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