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分,光阴一寸寸见长,山中气象为之一新,一扫冬日的凋敝,万木争春,皆蓄势待发。隐于林中的山桃花旁逸斜出,悄然开出一枝粉色的花蕊,填补了这个时令百花蛰伏的空白。
山花的韵致大致如此,没有含苞的酝酿和期待,随着季节的流转,暗自孕育,当我们的目光被吸引到的时候,往往已在荆棘中开得势不可挡,粲然夺目,省去了不少寻觅上的琐碎。如果时间允许,即便有登山之苦,还是乐意在春日或秋日的某个时段,情绪饱满地走进山去,看看它们。
进山之前,要做一番功课,翻出简易的行装,包括调试一下远距离运动的气息,这样看起来不至于过于轻率,面对眼前不知沉淀了多少时光的群山,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些敬畏。这些大山,孕育了万千山花,却始终如一道屏障,峰峦奔涌,起起伏伏,看不到起始,也看不到终结,唯余莽莽,让人远眺时,视野得不到延展,目力总是被山头遮挡、阻隔。有人戏言:“十万大山、十万埋伏”。这话是没有错的,群山如兽,蹲着纹丝不动,夜幕降临时,确实怕埋伏,怕隐于其中的各色动物悄无声寂的倏然穿行或发出惊恐的叫声,让人惊悚。人们对明了的事物,往往坦然一些,放下警惕或戒备的心理,而对那些未知的,不可预测的,则心生敬畏。一座山尚且让人捉摸不透,好像隐藏着无限的未知和茫然,绵绵群山,就更让人深感不安和迷惑了,陷于其中,何尝不是落入十面埋伏?!卢纶就写过这种山中境遇:“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即便有飞将军之称的李广,面对密林中的风吹草动,也一时仓皇失措,乱了方寸,慌忙引弓把白羽射将出去,抵御内心的恐惧,足见山的浩缈,无边,阔大,辽远。群山绵延,行路难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延展在脚下的,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路,曲曲折折,或隐或现于密林深处。山里人外出,或外地人进山,一抬脚,就是几里、几十里的漫漫长途。到山中的农户走一走,屋檐下,门槛前,柴垛上,随时都能见到一双双行走山路的鞋子,很多鞋底已经磨的很光滑了,陪伴主人走过千山万水,现在,似乎疲惫不堪,停落在柴垛上,静默无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是对山间小路之艰之险之远的客观描摹与写照,但若去林间觅花,山中赏花,这些路途上的奔苦倒是很值得的。
荆棘丛中,那些随风俯仰、舒展自如的山花,一直让我迷醉,这些隐中逸品,一枝一花皆不苟且,骨子里透着天生天养的一段孤傲和峥嵘的品相,是温室里那些浓艳之花无可比拟的。养分的充足,让温室里的花开起来没有节制,花朵硕大到近乎虚胖,没有一丝骨的美感,让人看后,眼睛一掠而过,无法附着其上。山花更多的要靠自我修炼而非人工介入,山顶,山腰,谷底,悬崖,沟壑,峭壁,这些险峻突兀之地,恰是它们落脚生根的地方,似乎没有选择,更多的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当一粒花种落下,唯一的选择就是伸出根去,紧紧搂着脚下的贫瘠土地,或者扎进坚硬的岩石中去,吸吮一点儿微薄的能量,供养那些在崖壁上搏命的枝条。
纷繁无数的山花遵从着时令的秩序,在季节的更替中,次第绽放,犹如曲水流觞中的酒杯,沿着时光之水依次顺流而来,没有你争我抢,亦无失约爽约。每一株花,都在登场前蓄势待发,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根与枝早已运筹帷幄,积蓄力量,等待呼之而出的那一刻。在自然的世界里,一直遵从着一种天道:阳光不辜负大地,大地不辜负土壤,土壤不辜负根木,根木不辜负花朵,花朵不辜负果实,果实不辜负种子,种子不辜负阳光。这种陈陈相因的接力,使得看似无序的自然变得眉目清秀,有规可循。纵横在阡陌上的庄稼人,正是在无数次耕作的实践中,化繁为简,从气温、降水演变的规律中窥视自然,探究纹理,总结归纳出“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的二十四节气。有了节气,春种秋收,夏管冬藏,就变得条分缕晰、有章可循了。家母大字不识,她动锄挥铲的依凭就是这琅琅上口的二十四节气歌,随着时令起舞,兼或看山势,听鸟语,念农谚,跟着感觉一年年走下来,很有章法的下苗播种,忙而有序,井然泰然,从来没有误过农时。沐浴在风雨中的山花也是如此,依着各自的节气时令,踏步而来,从不误时。桃花开过,迎春花来了,杏花、兰草刚走不远,槐花、梧桐、杜鹃、百合赶着趟儿地渐次亮相,秋冬来临,野菊、腊梅傲立苍穹,一展芳姿,依次妆扮这莽莽群山。四季的流转变幻,山花你来我往,花开花谢,一场场花事你方唱罢我登台。
步入中年以后,对姹紫嫣红的艳丽之花淡了一些趣味儿,情感上更靠近那些小朵的、不肆意张扬的、让人怜爱的孤傲之花,说不清缘由,可能是心境使然,也可能就像这人生,起始时喜好热闹浓烈,经历过风雨坎坷之后,渐渐看淡了世事万物,终究归于平淡。近年,尤喜红白两色的山百合,这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七月花期,茎干亭亭玉立,叶片青翠娟秀,花姿雅致,但却只适宜近观,由此需要披草入林,倒不全是百合有多娇情,只因其生长在乱草荆棘之中,不费些功夫,想一睹芳容,实在显得有些过于轻佻。写百合的文章多矣,还是觉得德富芦花的那一段最美,也最能打动人心:“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衣。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夹在细竹丛中开放。趟着齐膝的露水将花枝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日本的百合与山中所见百合是否同宗同祖,不得而知,但可知的是,一株开在荆棘中的百合,确实惹人怜爱,见之,无不想折一枝在手,让它暗香盈袖。
年复一年看山花,无数山花的影子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总想从形状、情态、色彩上给它们加以分类,理出一个头绪来,让林林总总、繁杂无序的山花有个归属上的谱系,就像一个家族,再多辈分的人,有了一本可以拿出来示人的族谱,代际关系就一目了然了。然而,深入进去,才知道山花真是过于庞杂,要想理清经纬,工程太过浩大,还是由它去罢,山花就是山花,何必要按照人的意志人为地给它们贴上一个不伦不类的标签呢,硬要去做,无非枉然。山花各具形态,逸趣横生,已经殊为难得的了。高大的有乔木,低矮的有灌木,贴近地面攀爬的,是各种草本、藤葛,低眉顺首着,安分守己,毫无争夸之意。有的花大如碗,有的小如指甲,有的芳香四溢,有的淡如清水,有的开时轰轰烈烈,引无数蜜蜂蝴蝶团团飞舞,有的岑然无声,暗自谢幕。如果硬要给山花捋出一个共性来,我觉得无非两个字:随意。种子落时随意,根枝发芽随意,花朵盛开随意,花大花小随意,香味儿浓淡随意,开罢飘落随意,有人无人观赏随意。
随意也是随缘,缘到意随,意到缘来,一切顺其自然而已。
离家二十里外的一深山处,建有一庙,名曰祖师顶,此名名副其实,建在高高的山顶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每年的三月四月,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无数的善男信女氤氲在庙中袅袅的香火里,表达着一份独有的虔诚,许下不可相告的心愿。站在庙门之外,四野空寂,群山入怀,高大的楸树,点缀在杂木丛中,正开得树树繁花,摇曳多姿,映照着这热闹非凡的庙门,倒是很映相成趣的。不知庙中修行之人眼中的山花是否烂漫,但眼前这一树树繁花,想必还是会让她在人走夜静之时,心里会多出一份牵挂和念想,至少,明日早起,还会抬眼看看花色是否依旧。尘世中的繁华,让无数入庙烧香的众生静不下心来,追逐功名利禄者如过江之鲫,匆忙奔走的脚步刚刚迈出庙门,已心事重重地奔赴下一个名利场上的大路上了,面对这一树树繁花,几乎很少有人驻足远眺,让眼睛在繁花树上哪怕停留片刻,或者,打开已关闭多个时日的心扉,听一听花的絮语。我观察过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很多人走时比来时眼里更为空洞,更加迷茫,庙里的香火和一树繁花的楸树,都没能让他(她)放下心来看清尘世的面目,而是沉湎更深。山花是自我的持守者,没有一种花去艳羡另一种花,寂寞的自甘寂寞,低矮的守着脚下的一方土地,立在崖壁上的,虬根裸露,也顽强伸展,做最好的自己,最倔强的自我。尘世中的一些人,很少看到他人饱经风霜的困苦,雨打风吹的憔悴,泞泥里挣扎的艰辛,却无端地羡慕他人今日的成功与辉煌,攀比之心,在庙门里如何虔诚,也未必能得到救赎。天下之大,能真正救赎的,唯有自己,唯有那一颗不虚妄的清净之心。
从事稼穑的山中农人,是与山花相距最近的人了,但可能因生活中的磨砺多了一些,渐渐使他们失去了文人雅士那些赏花的心境,往往视山花若无物,面对触手可及、抬头可见的山花,他们除了偶尔的惊喜与诧异,感受季节的流变如此迅疾之外,更多的表情则是淡漠,淡漠到心若止水,不起波澜,不知是司空见惯的麻木,还是除了关注果实、对花毫无兴趣的实用主义作祟。在农人眼里,再美的花,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黄澄澄的果实才值得他们倾注心力去采摘、晾晒、收藏、享用,再峥嵘的山花,也无法沉潜到他们心底里去。伯父曾在田边栽过一棵柿子树,每年初夏,柿花繁密,缀满枝头,但花谢之后,了无动静,树上总是空空如也,一个柿子也没结过,伯父说,这种花是慌花,就像一个人说慌一样,只说不做,没有结果。他说的也许还有可能是另外两个字:晃花,就是一晃而过的花。我不知道哪两个字更贴近他的意思,不过结果倒是殊途同归,都没有给主人一个看得见的交待。于是,长到小碗粗时,伯父实在失去了再去等待的耐心,一气之下,把它砍了当作送入灶门的柴火,免得留着栖地影响庄稼生长。一棵树的命运大抵如此,没有了可资利用的价值,等待它的,可能就是被挥刀相向。那些高高大大的野樱桃树,春天里开出满树的白花,随后会结出累累的果子,但仍免不了被砍伐的命运,因为这种野果子苦、涩、酸,尝一颗,令人皱眉,再也无人愿意尝试,食用价值大打折扣。秋冬时分,草木枯黄,正是农人大肆意砍伐的时候,一棵棵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树木并没有因为会开花、能结果而被赦免,锋利的刀刃和锯斧让他们皮开肉绽,树液的汁水随着利刃的推进顺流而下,如同垂泪,最终轰然倒下。让人更为不堪的是,为扩大田地面积,有的农人在荒野里放上一把火,噼噼啪啪之后,一些低矮的花草和乔木倾刻荡然无存,随着锄头的起落,被彻底斩草除根。来年,春风再也唤不醒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机勃勃的那些生灵,能看到的,除一个或数个已经烂去或正在烂去的枯树桩外,恐怕只有呼啸不止的山风了。
以我多年的观察,山花开后,结出来的果子,很多并没能幸运地走到成熟期,半生不熟时,被山雀、松鼠、果子狸、飞鼠这些贪吃的家伙半道劫杀,真正能长到瓜落地熟的,实在少之又少。即便如此,秋日的午后,暖意融融,提一小篮,潜入树下、藤下、根下,那些侥幸走到深秋的板栗、猕猴桃、松籽等果子,个头虽少,但味道却极为鲜美,多少会给林中穿行者一些意外的收获和惊喜。回过头来看看,自然之物很少有负人的时候,倒是人常常负之,让它们仓促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人为地断送了一棵树、一株草、一枝花的春秋岁月。
小区物业的外墙边,是整个院落里采光最好的一方天地,春日来临,阳光无限,大大小小的花草从楼房里倾泄而来,摆成长长的一廊。这些盆中之花,有的正是取自山中的野花,只不过,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容颜,被削裁的面目皆非。有的用剪子取下花树的头颅,只剩半截身子了,有的枝枝桠桠被卸的仅剩光秃秃的主干了,有的被削足适履,剪去无数正在伸展的根须,强行按进小碗粗细的花盆里,更有的奇思妙想,用铁丝捆着仅有的几根枝条,让它们扭成七仰八歪的造型,这些始作俑者并未觉得像捆绑了一个大活人,让树难受,反倒暗自得意于自己的创意。细究起来,这些山花山草,是被私自偷采的,尚在山花未开之前,用锄头连根刨起,带到集市上当作商品出卖。我所在小城,是一座山城,春秋之时,往往正是叫卖山花山草的高峰期,百合,兰草,杜鹃,这些天生丽质、色香俱佳的花草,成为他们肆意倒卖的新宠。想想这些沦落集市的花草,实在揪心于它们的命运,被野蛮挖起后,肆意抖落了根上的泥土,强行带离生长多年的出生地,不知道自己将要流落何方,安身何处,在卖主与买主手中辗转,命运如不系之舟,漂浮不定。很多花草因为失去水土,很快枯萎了。有的离开原始的生存天地,无法适应新的环境,等待它的,最终不过就是慢慢死去。这些来自野外的花草,天生是往野性蓬勃方向上去的,有人却无端地加以臆测,盲目施以浓肥,貌似精心伺弄,实则弄巧成拙,活生生把花草推向死亡的边缘。来自山中的花草,大自然赋予它的天性正在于此:宁向苦中生,不向富中求。那些所谓的主人,面对一花一草的枯萎和凋谢,没有一丝的难过和神伤,有的只是一把揪起,丢弃一旁,或者干脆倾入垃圾之中,倒出盆中的泥土,忙着栽下另一棵树或草了,悲剧就这样一幕幕上演和重复。这些林下隐者,逃过了风吹雨打,雷劈雪压,却没能逃脱无知者的贪婪,被轻薄的不如一粒草芥。
一个薄雾或雨歇的清晨,穿过荆棘,来到这些随风俯仰、峥嵘倔犟的山花面前,聆听它们无声的絮语,领悟那些关于生命的一些沉思,算是对这些幸存者的一丝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