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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群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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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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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下消息

北风呼啸,秋声远去。

清晨,空寂寥落的田野里,麦苗上凝结着一层薄霜,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抖动。一个季节远去,另一个季节迫不急待地进入,清扫残留下来的一些枝节,唯有田间作物周而复始地在大地上生死枯荣。

泥土之上的颗粒被镰刀一扫而空,悉数收进温暖的谷仓。

那些沉潜在泥土之下的果实,镰刀的触角无法抵达,尽管它们早已停止生长,但现在,无法像玉米、谷物、小米一样回到院落,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闲暇下来的农人用锄头、钉耙把潮湿的泥土打开,将它们挑拣回家。

莲藕正是这样的一种果实。夏日里荷花演绎的那些繁华和妖娆被秋风带走,留在泥土之上的,只有这些乌黑蜷缩的残荷和一粒饱满壮硕的莲米了。用手扣一扣因干枯而蓬松的莲房,椭圆的莲米滚落出来,剥去它暗褐色的外皮,荷叶的薄凉、荷花的清香都浓缩在这一粒微不足道的米粒中了。这当然是果实,一粒真正从花到果、历经风雨一路逶迤而来的果实,尽管小可寸许,放在手心,显得有些轻微,但它在掌心徐徐滚动时,仍不失果实的沉实和饱满。

对一池莲藕来说,一粒莲米的分量似乎太过轻浮了,更大的果实隐藏在泥土之下,需要借助钉耙这样的农具把它打捞出来。

农人兀立寒风,泥下的果实引诱着他趟进深不可测的稀泥塘中,弯下腰去,双手跟随莲藕的延展在淤泥里不停地摸索,这种辛劳是不可言状的,站不是蹲不是,远不如在地面上从容自在。只有不断地同稀泥拉扯纠缠,一枝盘根错节的莲藕才会完好无损地浮出泥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臆测在冬季来临时,这些莲藕躲在淤泥里沉睡。

谜底揭开了,事实并不是这样,它的梢头已长出了两三寸长的嫩芽了,白里透红,看上去像娇嫩无比的婴儿,这是为春天拔节所做的铺垫,只是隔着泥土,我们无法知晓。莲藕传达出来的生命气息,在露出泥土的一瞬间已被农人捕获,他们把嫩芽所在的枝节轻轻截下一段,转身安放到背后的淤泥里,一次生命的交接和延续就这样轻巧自如地起承转合,余下的,就是等待来年看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田田荷叶了。

回望泥土之上的果实,人们再稔熟不过,自枝头、茎杆上的花蒂跌落,关注的目光就从未离去,追逐着它们一路膨大、成形、饱满、着色,直至嗅到成熟后散发出来的诱人气味。还有一些尚是幼小的颗粒时,就被飞来的鸟雀偷吃或被狂风吹落委地。

往往就是这样,一粒果子能在枝头、茎杆上支撑多久,是充满了无法预测的未知和变数的,能够顺畅地走到成熟的那一天,确实需要命运的眷顾。

一些不幸者,枯萎凋谢在母体上,被攀爬上枝干的蚂蚁绊滚或被狂风吹落,一颗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几乎尚未开始就已结束。

自然中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有时我们碰巧路过,无意之中目睹了这一幕,往往无法释怀,伤感于一个生命的凋落,而在自然的时序里,却是如此地轻巧、随意,没有一丝惋惜和忧伤,像流水一样波澜不惊,一茬又一茬地在大地上不断上演和重复。

那些隐藏在泥土之下的果实就要幸运多了,因为并不寄存枝头、茎杆上,由此避开了生长中的风吹雨打和隐藏在密叶下的鸟雀们偷吃,得以保全下来。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些生长在泥下的块茎类植物充满好奇,因为隔着泥土的屏障,阻隔了人的眼睛深入进去看清它们的真实面目,由此多了一份悬念和牵挂。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泥下果实都能如此幸运,总会有一些例外和不尽人意的地方。父亲在挖地瓜、红薯时,经常听到他发出的一些惋惜声,随着锄头的起落,刨出来的瓜、薯总有一些被土蚕、地鼠啃噬得仅剩一张皮囊了,而这些果实恰恰占了个头上的优势,越发让人心疼,父亲叹息连连,懊悔没有及早动手,使这些上好的瓜、薯没有机缘与它旧日的邻居们一起走进宽敞的院落里来,就像一个威猛的勇士,凯旋途中无意被暗箭或利器所伤,黯然地倒在异乡的土地上,没能纵马驰骋回到自已温柔的故乡。

这些泥下的果实,穿越季节的风雨,暗地里拔节生长,但判断它们的长势和大小,大多只能凭借想像或者参考露出泥上的那一部分,道理是显见的,地面上的枝繁叶茂,往往映照着地下的健壮敦实,反之亦然,这是没有疑义的。

这些露出泥上的枝叶,更像果实伸向大地的触角,依凭它们吮吸阳光、雨露,源源不断地把给养返回到泥下的果实上来,成全它们在泥土里攻城掠地、开疆拓土的勃勃野心。正是有了这些触角的扩张,才有了果实在泥层中徐徐伸展,隐隐穿行,自在而从容地逐渐膨大、成熟,直至长成一捧沉实可靠的果实来。

几乎每家农户都有一口地窖,这是我在乡下行走时看到的情形。屋内的火笼旁,或屋外背风向阳的偏僻处,都隐藏着这样一口口深不可测的地窖,大小不一,深浅各异,裁量标准自然由农人拿捏,依据地里的收成而定。这些看上去纯朴憨厚的面孔,身上却隐藏着生存之道上的一些绝技,他们不动声色地借助地窖,把风寒悄然地挡在外面,让红薯、芋头、生姜这些惊风怕寒之物在北风呼啸的天地里仍有一处温暖的庇护所,可以安然无虞地保持到春暖花开而很少腐烂。

挖一口地窖,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的时日,对这些惯于劳作的农人来说,不过就是一两天的工夫而已,但损耗的体力却因地窖空间上的逼仄带来操作上的难度而无法估量,一些力气在挥动铁镐中慢慢隐消。往往越是往下,操作的难度越大,长长的身体在窖洞里被压缩着、堆积着,腹部和大腿几乎粘在一起,只有手能自由地摆动。借助短柄的铁镐和铲子,人落在一口尚未成形的窖里,身心都被收束着,只能悄声无寂的挖铲,然后将土入筐,双手顶起,倾倒在窖口的四周,如此反复,任凭时光流逝而浑然无觉。窖内的光线随着身子上下起伏而忽暗忽明,立起或蹲下,都显得极为憋屈,与在田间里的那些优雅张扬的姿势相比,挖窖的过程对于手脚而言,实在有些不堪,以至于当人跳出窖口,腿脚还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听使唤,仿佛它们还在窖里倍受压制的煎熬而无法伸展。

随着地窖一寸寸深入下去,人的头顶很快恍惚不见,完全淹没在窖洞中了。这是一次深入土地的难得机会,农人们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与土地如此贴近和楔入,借助于铁镐这样的利器,有序的递进而一次次接近土地的腹地,窥伺了那些沉淀其中的细沙、石块和一些不明的杂质。

在铁器面前,土层软弱无力,被层层剥离,窖中的悬浮之物氤氲开来,沉浮不定,散发出来的气息细微而稠密,让农人一次次重温这些再也了熟悉不过的味道儿。不可思议的是,从田野里背回来的这些果实,又一次回到了土地的怀抱,在幽深晦暗的窖里潜伏下来。如此看来,只有土地才能成全果实的往世今生,它们的生生死死始终与土地无法分割,甚至须臾难离。窖下的红薯、芋头彼此挨挨挤挤,团聚相守,像亲兄弟一样首尾相枕安然入睡。

窖口会有一些覆盖物,屋内的是一排排横铺的小木板,相扣的严丝合缝,行走其上,如履平地,全然不觉下面还有一口暗窖。屋外的是一些从田里收割后捆绑来的稻谷草或玉米杆,这些柔软温润的遮挡之物,既能阻止寒风入侵,也让老鼠们想偷吃红薯、芋头逾越这些绵软的草杆时并不顺畅。

地窖里虽然暖和,但过于密封,这样一来,每过一段时日,农妇们要把紧闭的窖口打开,让里面的红薯、芋头透一透气,调节一下它们内在的气息,活泛一下身子而不至于窒息。生命是需要呼吸的,处于冬眠状态下的红薯、芋头也不例外。

窖口敞开了,那些悄然腐烂或者已经发出霉烂异味的,会被果断地加以清除,防止它们像瘟疫一样传染给身边的同伴。

除了留够来年的母种,漫长的冬天,这些窖里的红薯、芋头随着日子的推进被整篮整篮地拎走,人们需要消耗它们来抵御风寒或滋补农忙期间亏空的身子。

春分过后,气温蒸蒸日上,桃花在田头摇曳,择一晴日,地窖的洞口被彻底打开,母种们都已长出了粉嫩柔软的新芽,散发出一缕缕开张之气,充满着向上的生机。

这些安然走到春天的红薯、芋头正忙着孕育新的生命,主人已为它们安顿了产床,只待静卧其上。

生命的种子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延续,农人能做的,似乎就是顺应时光的流转,回应种子的呼唤,让它们随着季节起舞,翩翩而行。

夏日的浓荫下,微风拂过。

蹲在地上,顺手捡起一根木棍,对着蚂蚁正在奔走的路线一顿乱画,以此绕乱它们行进的方向,让蚂蚁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是儿时常玩的游戏。

如今,童年的时光已随风飘散,很多人在成长中变得心事重重,终日被烦恼的琐事裹挟着,几乎没有时间和心思安静地蹲下来,低下头去盯着脚下,看那些奔跑不迭的蚂蚁,更无心情取一截细枝撩拔一下它们。

如果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还能做到如此,除了他(她)保有的童真、稚气之外,就怕有人怀疑说这个人是不是傻掉了。

孩子们从不在乎这个,他们抱着好奇的心情,乐意干这样的傻事,并从蚂蚁面对干扰时犹豫徘徊、晕头转向中找到无穷的乐趣。

深入观察,蚂蚁一生都在为生计奔忙,它们的脚步似乎比人还要匆匆,几乎看不到蚂蚁有过睡觉、偷懒的时候,每次看到它们,必是奔走在寻找食物的路上。

受到人为干扰后,蚂蚁一时举止无措,好像辨别不了来时的方向,来来回回盘绕几个圈子,当然,最终还是平安地抵达了自己的巢穴。

为了弄清巢穴里的布局和构造,我们吃饭时,会故意从碗里挑几粒米撒到地上,吸引正在匆匆赶路的蚂蚁停下脚步。几乎没有迟疑,蚂蚁迅速拉起其中的一粒,并很快在奔走的途中把信息传递给了更多的同伴,米团最终一粒不剩,被搬运一空。在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几粒米,在蚂蚁的眼里可能是一顿丰盛的佳肴。

我们好奇的眼睛跟着蚂蚁一路奔走,直到它们钻进地下的泥土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取一把铁铲,顺着蚂蚁钻进的泥土铲下去,谜底打开了,蚂蚁的巢穴就安在这不深的泥土之下,除了土质稍显疏松外,几乎没有什么陈设,更没有任何防御工事,过着群居生活的蚂蚁巢穴竟然如此简陋,让人不可思议。

更惊奇的是,蚁后正在巢穴里繁衍后代,白色的小颗粒摆满半个巢穴。如果不是打开泥土,这些微小的生命是如何繁衍、生存的,永远会是一个无法解开之谜。因为巢穴建在泥下,地势低洼,雨水很容易汹涌而至,暴雨来临之前,蚂蚁们为躲避雨水,往往会成群结对忙着搬家,逃离这个不太安全的居所。农谚里说“蚂蚁搬家晴必雨”。它们的这一举止,无意中提醒农人赶快抢收正在晾晒的衣服或粮食。

于是,暴雨前,乡下一条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常常奔跑着两支脚步匆匆的队伍,一支是排成一条黑色长线的蚂蚁,几乎倾巢出动,向着一个方向挺进,没有任何迟疑。另一支是急急忙忙抢收东西的农人,脚步如鼓点敲打在地面上。

有了蚂蚁的这一预警,人在暴雨面前没有完全失去方寸,稍稍显得从容一些。

一个如此微小动物的异样举动,竟然调动了体重和智力远超无数倍的人跟着奔跑,奥秘似乎来自蚂蚁的特殊感应,它的这一特异功能,是否因为这个贴地而走之物,比头颅高昴的人类更容易感知来自大地传来的细微讯息还是其它,不得而知。

幸运的是,人们通过观察蚂蚁,从中发现规律,破译了自然的又一个密码,并充分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让我们在面对气候变化尤其是暴雨的突然袭击时,有了更多的应对手段,至少不会懵懵懂懂,浑然不觉。

这个生存在泥下的柔弱动物,用它特殊的举动,给了人们一个窥视自然的窗口。

尽管蚂蚁很小,但它从泥下传来的信息却如此地清晰,明了,直白,让人无法轻视。

据说,弘一法师在了却尘缘前,向侍者交代了五件事,其中第五件事是这样说的:“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一代宗师,竟在圆寂前挂念着一只小小蚂蚁的生死,这个泥下寄居之物也算有一番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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