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母亲准时回家。尼库已经熟悉了母亲开门的声音,只因我在家,它无心出去迎接,依旧躺在我的脚边,只是将尾巴摇了摇。
母亲去我的一家门店工作已经快一个月了,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消磨消磨时间,解解闷而已,毕竟已是耄耋老人。早上送她过去,晚上她自己走回家。两公里左右的路程,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母亲走路快,一门心思走路,从不关注身边的风景。
我在书房里叫了声“姆妈,你回来啦。”
母亲并没有走过来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带回来的月饼。中秋已经过去数日,我将朋友送的月饼从公司带回来放在餐桌上。母亲高血糖,不能多吃甜食,却又舍不得我将月饼胡乱处理掉,中秋前就开始关照我;“月饼要带回家噢,我要吃的。”
我嘴上答应了,但还是没有全部带回家,今天将最后一盒月饼拿回家给她以表安慰。
我将电脑合上,走出书房。母亲已经将月饼收了起来,正在厨房为我准备晚饭。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心只为照顾我,每天想着我吃什么。
母亲只做我一人的饭,她自己已经在店里吃过回来的。她坐在餐桌边看我喝海带汤,一边跟我唠叨着谁家的老人腰不好,走路不行了,等着儿子给她买轮椅;谁家的老人心脏不好,走路喘不过气来,只能让女人帮她买菜。
我说;“这样看来还是你身体最好。”
母亲浅笑道:“是呀,我虽然眼干,膝关节痛,但至少可以稍微走走。”
我停下喝汤,仔细打量母亲。母亲今天穿着我穿剩下的灰色字母短袖T恤,下身穿黑色宽松裤子,显得很舒适随意,比平时穿的老年印花套装年轻了许多。
“姆妈,你好像胖了一点。”母亲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含糊地说;“没胖,只是重了一公斤而已。”
“看上去是胖了点。”我又强调了一遍,努力在脑海里搜寻母亲更瘦一点的样子,我想我说这话只是安慰她的。
“想开点,日子总归要过下去的。”母亲站了起来,看着别处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我听。
我听后一阵心悸,我知道母亲还是心痛的,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母亲习惯将痛放在心灵深处独自消化。
父亲离开我们正好两个月。
晚饭后遛尼库回来,母亲已经坐在床上看电视。我走过去跟她靠在一起,母亲将靠枕放在我的背后。我坐的位置以前是父亲睡的位置,现在这个床上只剩母亲一人,一想到这我都会鼻子一酸。我不能再想,不能再想,我使劲在心里甩甩头,我要让父亲的身影一闪而过,就好像在看手机相册时,每次翻看到父亲的影像我都会快速划过,因为我知道自己接受不了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就好像父亲刚去世时母亲对我说;“我觉得你爸去出差了。”
“是的,是去出差了。”我和母亲相互欺骗(安慰)着对方。
在老家办好父亲的丧事带母亲回到松江的家里,我们各自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忙完之后从卧室出来走到客厅,听到母亲在她卧室里低声哭泣。我走过去看她,她赶紧收了眼泪,对我挤出一点笑容。我不敢直视母亲的脸和她的眼睛,我不想读到她的悲伤和无助。因为我不能去安慰她,我知道我的安慰只会将她的悲伤点燃而一发不可收拾。我无法帮助她,因为失去父亲的我一样无助。两个女人只能各自消化各自的伤痛,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有天母亲问我;“人死了会去干什么?”
我说;“人死了肯定是去投胎了。”为了论证我的话是正确的,我继续说;“人总归要死的,人不死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办?人死后肯定是去投胎的,否则世上每天怎么会有那么多新生儿,这个就叫轮回。”
母亲似乎相信了我的话,深深地“噢”了一声。
“那人死后投胎的肯定还是人吗?”母亲又问。
“不一定,有可能是猫或者狗,也有可能是小鸟。”
我一直希望自己是只猫。有一次,朋友在电话里对我说,他说他来生想做我的哥哥,我想了想说我下辈子想做只猫,可以在太阳底下懒懒地睡觉,将自己柔柔的身体卷起来卷成一个O型。又可以爬树,爬到树枝上,让下面的人对你无可奈何。朋友说,你做猫,我做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做小鸟吧,这样你可以飞过来跟我一起呆在树枝上,或者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朋友听了很高兴,他在电话里大声笑着,他肯定在想我还像个孩子。
母亲对我的回答表示半信半疑,我继续说;“其实这世上刚出生的人中总有一个人是你死去的亲人,他只是在死去后走过了奈何桥,绕过了三生石,喝过了孟婆汤,对前生的事情全部忘记了。”
“你阿爹去的那几天我们烧了这么多金元宝银元宝给他,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母亲总是记得这个事情,问过我许多遍。每次我都是尴尬地笑笑,不语。
在我跟母亲发表了生死论后,那天晚上有只小猫的声音在楼下的灌木丛里传出来,“喵,喵”柔弱的,无力的,似乎在呼喊,叫声很凄惨。我无心多想,就觉得那是楼下人家新近抱回来的猫咪,到了晚上小猫咪想妈妈了。
初秋,依然酷热。为了开空调,门窗一天到晚紧闭。小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失去父亲的痛跟猫咪的惨叫相呼应,相互填空,知道这世上也有动物悲惨的经历跟屋内的两个女人一样在经历痛苦,我似乎有了些许安慰。
清晨,晨跑回来经过灌木丛时,小猫咪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蹲下,拨开灌木丛,“咪咪,咪咪”地叫了几声,一只黑色的幼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这真是一只太小太小的猫,小到我可以把它完整地握在手心里。它浑身漆黑,很虚弱,连走路都不稳,毛因为缺少营养而显得黯然无光,但它的双眼却很是有神。幼小的它还不懂这世间太多的事物,对我没有半点戒心,极其信任地看着我,靠近我。它应该只出生半个月或者更少,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猫妈妈把它生在这里,那么为何看不到母猫呢?要是被主人遗弃的,什么人心肠这么硬,将这么小的猫扔在这里,天气这么热,热到滴水能沸的程度。
我回家告诉母亲小猫的事情,并取了火腿肠和水给小猫吃。天真无邪的小猫看见食物没有任何防备之心,狼吞虎咽起来,将水也喝个精光。
母亲不同意我领养这只小猫,理由是,我家已经有了一条狗,猫狗不和,再加上我工作太忙,无心照顾这么多小动物。
这只小猫在我喂养两天后突然消失了,喝过的水,用过的碗还在那里,只是找不到猫的踪影。母亲在这两天里也来看过它几次,那天我下班回家,母亲说:“猫不在了。”我认为不可能,这么小的猫能去哪里。结果,它真的不在了。就好像父亲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在,只是他再也回不来了。我和母亲都很失落。
仰望夜空,天上三两颗星星若隐若现,父亲一定在天上看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其中的一颗星肯定就是他,我告诉自己。他委托了小猫来看望我们,看到了,放心了,所以就走了。
母亲一如既往地喜欢看养生类节目,一个漂亮的主持人和几个所谓的专家面对下面几十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侃侃而谈,图片道具依次上场,听上去似乎有理有据。
关于食道癌的话题,母亲听得一字不落。父亲就是生这个病去世的,从确诊到去世刚好一年,用了中医治疗,到死也不知道这个治疗到底有没有用。我和母亲时常会想,我们是不是当初应该给父亲尝试一下其他的治疗方式,但又找各种理由把这个想法驳了回去。人都没了,想这些有什么用?
那天陪母亲去体检,穿梭在一间间诊疗室、仪器检查室。母亲紧张,我害怕。那一片片的白色又激起了我们心中的痛,那些白在过去的一年里一直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日比一日白,一日比一日痛,直至这一道白最终成了永别的符号。
父亲一生羸弱多病,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家徒四壁,经历了荒年,灾年,很多时间都是在饥饿中度过。祖母在世时一直跟我们说一个故事:在大灾那年,祖母刚刚生了我最小的叔叔,父亲长子,把家里仅有的一些食物都给了下面的弟弟妹妹吃。眼看着就要饿死了,祖母拖着虚弱的身子带着父亲到生产队上的旱地里翻找吃的,在一块原先种过胡萝卜的地里找到半块胡萝卜,父亲捡起来来不及擦一下就放进了嘴里。我每次听到这里都会心痛得热泪盈眶。
父亲因此埋下了许多病根。直到他结婚后,家里条件才渐渐好起来,吃穿不愁。但这些埋下的病根也渐渐显露出来,牙周炎,胆结石,胆囊炎,直至晚年糖尿病,胆总管结石,肾结石等,都是跟饮食有关的病。不能吃甜食,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几乎所有好吃的东西都不能多吃。到最后得的食道癌,更是连稀饭也很难下咽,父亲一生跟吃无缘。
母亲终于将电视换了频道,在广告时间时,母亲说;“你阿爹种的月季终于开花了。”我都已经忘了阳台上还有父亲生前养的月季。我瞪着疑惑地眼睛继续听母亲说;“总以为这棵月季会死去,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高温天气,又难得浇水,前段时间更是没有浇水,它居然又开花了。”母亲这次是高兴的,没有半点忧伤的笑,似乎看到父亲回来的兴奋。
“噢,月季本身就是好养耐活的。”我说。
我走到阳光台上去看那棵月季,瘦弱的月季寥寥几张叶子在晚风中飘摇,因为寻找阳光,枝条努力往上长,探出了防盗窗,在顶端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花并不大,却在用尽力气绽放。
“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是希望,开心的活着更是对父亲的安慰。”我回到母亲卧室对母亲说。
但,母亲已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