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儿时的乡村里是种过田的。
那时,我们房子的周围都被泥土裹挟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也在泥土里埋着。上山放牛割草时,那沾在鞋子上的泥土,常常令我们讨厌。出门时还是干净的鞋,转眼之间就被它弄脏了;上学的路上,那“硬头滑”的路面,不知让我们摔了多少次跟斗,至今完全记不得了……
总而言之,在那个年代,全然不像今天这样,即便下多大、多长时间的雨,都有宽阔的水泥路面罩着,穿在脚上的鞋子想让它漂亮着,它准会漂亮着。
但我那不谙世事的儿子,对泥土的爱好却与我截然相反。在他很小的时候,我们回到了乡下的老家,嗬,小家伙像回到了“解放区”一样,那种自己对自己的放任就没个度数了,整天高卷裤管在烂泥巴路面上踩来踩去,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硬要在淹了水的泥地里去放纵,脚上的鞋子早与泥巴的颜色混为一体了。等他长大以后,再回到乡下,让他去地里扯点菜回家吃,却怎么也使唤不动他。
而我呢,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就对泥土讨厌过了,现在不但不讨厌它,反倒有些亲近它的意思了。
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的情由。
去年春节,我们一大家子人团聚在儿时留有印记的老屋。房子依然被泥土裹挟着,奇怪的是,小时我们都觉得老房子就像一座立于 “水”中的孤岛,那次我们却不再有那种想法了。严寒的冬天,尽显泥土的本色,飕飕冷风晃动起枯萎的野草。我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四周,并不是睹物思情的缘故,而是因为我们作为一粒秋收的种子,曾经在那土地上生长并收获了,已经播向了远方。
是的,我们又怎能不明白这一点呢?即便曾经不明白,随着对生活的成熟,后来也会让我们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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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泥土里收获种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但当初把种子播进泥土里又是为了什么呢?一粒种子,可以是一株破土而出的苗、一根弯弯绕绕的藤,它们能长出供养苍生的粮食,也可以是一棵傲然天地间的参天大树,绿遍整个森林……
而那些播洒种子的人,当然就是我们值得尊敬的劳动者了。
种子之于耕耘者,耕耘者之于种子,从小生活在农村的我,是耳濡目染地见证过他们之间亲密关系的。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常听老人们一边在说这样的农谚时,一边就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开始的时候,为备战春耕生产而忙碌了。暖暖的阳光照射下的晌午,村里那些暴露在天光下的明晃晃的冬水田,耐了心地等着农人们的深耕、与把谷粒洒进土里;返青的麦苗旁边的预留地,发芽的包谷欲破土而出……
山坡上地表下的小草、青杠树上披绿的嫩叶……都作好了要在春天抖擞精神的准备。
于是,老农们就牵牛下田了,深耕起刚刚解冻的冬水田。牛打着寒颤地拉着一犁一犁沉重的泥土。它在整个冬天养出的肥膘,是能够支撑得起在春天播种希望的。
父母说过,春天的森林里,有松鼠埋在山洞里、想在过冬时享用、又被它们忘记了存放位置的松子,有飞鸟刚觅到的粮食、正欲吃的时候就掉落了、无形中成为一粒种子……它们都在春暖花开的春天,小苗儿破土而出了。
于是,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娃娃们,很快便在春天里找到了很好的去处。走,上山去,嫩绿的山坡,不愁没有柴草;走,下地去,松软的土地里,长出了猪们爱吃的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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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考试了,学习成绩并不理想。大人们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时不努力,学习成绩怎么会好得起来呢?像农民们春天不播种,秋天还想去收获?何况早就给你们说过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难道那话白说了?
其实大人们说的那些话,就像我后来也说给儿子听的那样,他在接受时的表情就跟我那时别无二致。道理不是不懂,管他懂的只是皮毛也罢,还是装懂也罢,都缺乏一以惯之的行动。
但生活无疑是严肃的,任何人在它面前都不能马虎对待。有些事情,即便你今天可能这样看,明天你也可能会那样看;有些问题,即便你今天不知道,明天也会弄明白。在生活的河里浸泡久了,自然是会掌握游泳的技能的。
可惜我那时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懂的太多。既缺乏悟性,也没有于我有引导之人,在莽打莽撞地摸索了一阵子之后,觉得不行,便又开辟第二条路再走。
初中毕业时,由于在春天没有播好种,轮到毕业的秋天收获时,只能以名落孙山收场了。好在那个年代,考不起学的是大多数,笑话你的人才没那么多。不然,在别人的冷眼中,将比今天的后悔更严重。
我把那时读书和考学的状况,与儿子交流时,他冷不丁给我冒出一句,你说这么多,不外乎是想通过缠弯绕水的方式告诉我,要想秋天有收获,就必须要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播好种……
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便只好打住,不再多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