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清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告别沦河的那天夜晚。进入汛期的沦河水流湍急,不时发出“哗哗”的响声,奔流向东,一去不返;满天繁星伴着唧唧虫鸣,和着涨水声,让人揪心不已。
不知在水边坐了多久,他猛地站起来,顺手将一块红砖抛向河中,大吼一声,“除非这块砖浮起来,今生再也不回。”说罢,愤愤而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富清当年只有23岁。他的家就在沦河岸边一处叫桶沟湾的地方。发源于京山,汇入汉北河,分流进入沦河的河水,经过此处时,已经转了十八道矶矶湾湾,在桶沟湾又来了一个夸张的转身,再匆匆东去,入府河,汇聚长江。
富清一家的命运与这条河水颇有几分相似。经过几年的变幻,已经只剩下他和姐姐二人相依为命,好在村子里叔叔婶婶们不时关照,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后来,姐姐到南方打工,再也没有回来。
富清在家守着五亩责任田,农闲时捕鱼捞虾,日子勉强过得下去。尤其是他不知跟谁学到一手甩枪捕甲鱼的绝活,瞄准发力,枪无虚中,只要不出门,出门就有收获,在哪个甲鱼值钱的时期,竟引得人们啧啧称赞。
一个偶然的机会,富清与初中同学惠惠相遇,早就知晓富清勤劳、能干、聪明灵光的惠惠似乎与他有“扯不完的野棉花”,很快,两个年青人坠入爱河。
那是一个月明风清、静谧温馨的夜晚,沦河水平如镜,一道道流星动人的光带在水中迅疾划过,一只只萤火虫在水草丛出出没没、时隐时现,微风拂过,苦瓜花清清甜甜的香气阵阵袭来,让人沉醉在美妙的大自然之中。
富清与惠惠相拥一起,聆听彼此躁动的心跳。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扫来,一个粗蛮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愤怒地响起,“快回去,不要跟这个没出息的混混在一起。”原来是惠惠的爸爸找来了。“叔,您别这样说,我不是混混!”富清有些气愤。“看你这穷酸样,我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不由分说,拽着惠惠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
后来,富清见到惠惠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村子里同龄人红苟告诉他,“惠惠今天出嫁了”,富清才恍然明白,小天地里迎不来金凤凰。那一夜,他独自坐在沦河水边,任蚊虫叮咬、鸟鸣惊心;任思绪翻腾、泪水横流;许久许久,他牙关一咬,“走!”
这一走,山一程水一程,山山水水挤满了他的思绪;这一走,苦吃过甜尝过,苦苦甜甜编织着他的心灵。在广州,他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做过小工,在水产市场帮人售卖海鲜、水产品。苦点、累点,但收入比过去增加了好多倍。那一天夜晚,经过与老家沦河甚有几分相似的流溪河,看两岸流金溢彩、车往船梭,情不自禁地与同伴说,“这才是好地方,老家的沦河,忘了吧!”
富清肯吃苦,人勤劳、善琢磨事,深得公司老板赏识,公司重要营销业务一般都派他去,一来二往,在与一家大酒店的业务互动中,同一位湖北老乡结下缘分,推荐富清到其妹夫的服装公司从事销售工作。
人生就像一场长途旅行,总是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时。三年后,富清从销售员、到营销主管、到股东,他开始踌躇满志,再两年,他独自创办服装厂迎来人生的第一个高峰。高光时刻,那条令他又爱又恨的沦河,早已淡出他的世界,翻腾不息的是商海、情海挥之不去的浪潮,让日子每天都是新的。
然而,一场总也弄不明白的大火,只在一夜之间就吞噬了富清艰辛创造的数百万财富。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他几乎崩溃了,呆立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深夜,独坐流溪河边,河水浮光掠金,他无语凝咽。不知过了多久,一位红衣少女塞给他一份便当,“振作起来,男子汉还怕跌倒吗?”原来,是公司的设计师倩妮,“从头来,我相信你!”
三个月后,公司重新生产,富清和倩妮像一对工作狂,没日没夜奔波在创业场;半年后,他们结婚了。
人就像一个怪物,逆境时过去所遇到的都觉得是霉头,总想彻底抹去,顺境时,又对过往恋恋不忘,碰到心灵深处时,也会触景泪下。富清也是这样,开始对家乡的那条伤心河怀念起来,一次,他竟然写了一篇散文,发表在《广州日报》上,仿佛沦河成为他魂牵梦萦的老地方。
那年春天,从老家前来他的公司工作的一位家乡青年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说家乡老了、变丑了,成了深度贫困村,惠惠病了。富清听了,久久没有吭声,但内心早已波澜翻滚。“沦河呀,沦河,你就沦落成贫困之河了吗?”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家乡桶钩湾,又坐在沦河边,看风起云涌、天高水清,过去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几天后,他与倩妮商量,“我要回去看看”。
这位一度决计永不回头的游子,终于还是经受不住乡愁的巨大诱惑,悄然回到沦河岸边,而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心绪难以平静。河还是这条河,但却倍添沧桑的模样;地还是这片地,却充斥着衰落的荒凉;人还是那些人,却闪炼着迷离的眼神,有期盼、有亲情,也有自愧和低迷。
“改变家乡面貌,我能做些什么呢?!”在外创业二十多年的富清,从离家时的毛头小子,现已年近半百,他发誓要为乡亲乡人、为沦河做点什么。他的心愿得到倩妮的大力支持,也得到家乡政府的热情欢迎。于是,他将偌大的公司主业交给倩妮总理,自己回到了家乡,在沦河岸边安营扎寨。
起初,他决定修路架桥,但上千万元钱投入进去,只起到一个改善基础设施的效果,乡亲们直接受益增收不多,他反复思考,采取吸引乡亲们土地入股的办法,创办科技产业公司,因势利水发展水稻、小龙虾、水产品良种繁育,在千亩产业园又拾起了少年旧行当,虽说不可同日而语,但淌泥出水、繁殖捞养,忙得不亦乐乎。
人有凌云壮志,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富清与他的团队丰收在望时,一场洪涝,让他的产业园泡了汤。望着哭笑不得的富清,乡亲们说,“今年的股金,我们一分钱也不要了!”“那不行,今年就算颗粒无收,土地照样按每亩八百元兑现保底生活费。”他说到做到,很快将钱打到每个股东的账户上。乡亲们说,“田间地头有个什么大工小活,你只管叫一声,我们只做事不要钱!”
风雨过后有彩虹。富清一股犟劲上来了。这几年,他高薪聘请科技人员,招揽广州文旅融合的策划团队,对农业科技产业园进行升级改造,一处集农业科研、粮食生产、旅游观光休闲于一体的高端高效现代农业文化产业园建成了,带动周边形成万亩农旅融合基地。家乡兴旺了,乡亲们脱贫致富了,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就连惠惠的病也治好了……
那天下午,蓝天清澈,白云悠悠,原野葱茏,绿海腾飞;沦河两岸,无数鸟儿尽情嬉戏;碧波浪上,垂柳绦下,一对对情侣、一波波游人避暑赏景,构成一幅沦河版的《富春山居图》。
富清喜不自禁,制成抖音分享给倩妮,他说,“沦河,如诗如画,老家,梦里水乡;我留下了,不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