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汛好象特别长。站在敦稳厚实的府河堤上,往年重阳节前后一条玉带般蜿蜒伸展的主河道,此时仍呈恣肆汪洋之势,河水浩浩汤汤地洇泊于整个河面,不慌不忙地缓缓东去,如同贪玩的少年,一点也不想早点回家。
风吹过,水面荡起层层碧波,从河心顽皮地扑向岸边,与堤坡轻轻地击掌,发出韵律悠扬的“啪啪”声。一拍接着一拍,河水脸色都累白了,但依旧乐此不疲。河中浅水区,芦苇还是那么葱郁,顺着水势,就着风意,娉婷婀娜地尽情摇曳;一群群白鹭、夜鹭、斑嘴鸭、绿头鸭在苇丛出出没没,怡然自得地嬉戏觅食。
过去这个时候,芦花已经萌动,要不了多久,芦絮纷飞的诗意时节就要到了,但今年,芦苇似乎有意按下苇叶黄而芦絮飞的暂停键,纵情抢占C位,大秀缦妙的身姿。在这个人人都有机会表现自我,用最优秀的一面争取利益最大化的时代,或许,芦苇也觉得,活,就要活得滋润、活得精彩,活出灿烂的时光,草木一秋,也要绽放一秋的美好,甚或感动。
河水惯看秋月春风,历经沧海桑田,早已拥有海纳百川的弘阔胸襟。这条自由散漫地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水,与芦苇们建立起牢不可破的生命共同体。无论风华浓淡,四季更替,秋水自与长天一色,与生灵相携轮回。
河水洋溢着包容万物的担当,也湍流着无与伦比的气量。愈是秋深情重,河水愈是澄澈纯净、矜持守节;愈是水浅流缓,河水愈是波澜不显、宠辱不惊。秋水,虽无春之新色,夏之奔放,冬之静谧,但自有她厚重的气质与高洁。
早年,这条河还是不受大堤羁绊的。一九五九年以前,府河自京山直下,一泻数百里,如脱缰之马,奔到孝感区域,已成浩荡之势。承接洪水惠顾的孝感朱湖、武汉东西湖等广袤地区春冬一片泽国,夏秋柴山芦海、水阔蛇王,人烟稀少,但又是京山、应城、云梦、孝感等地通往武汉的必经之路,茫茫湖畔,帆樯过往,不舍昼夜。但终究这是一片荒湖恶水,董鸡鼓点般高亢的叫声让湖区尤显寂寞,灰头麦鸡尖厉的报警令湖汊深处更加怵目惊心,除了遍野凄清,就是寒风苦月,偶有几度生机,也让日本鬼子蹂躏得不象样子。
“秋水长,长过江;秋水岸边是家乡,家乡就在江边上,打走鬼子咱就回家当新郎。”那时节,奋战在朱湖区域的传奇英雄饶民太的队伍中,这首歌谣广为流传。想当年,一个个胸怀民族大义的志士,怀揣赶尽杀绝豺狼害兽、打出一个太平世界的梦想,在十多岁、二十多岁的豆蔻年华,毅然决然地叩别父母亲人,跟着革命英雄饶民太钻进荒湖芦海,天当被、草当床,菱角茭白当口粮,在府河泛区、朱湖区域,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游击战,打得日本鬼子、汉奸伪军们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尽管他们中许多人鲜血染红秋水,至死没能再回家乡,但烈士豪情、日月同辉,至今,一处处红色遗迹令凭吊者栏杆拍遍,泪眼濛濛。
在饶民太的队伍里,有一位名叫宓寿庭的战士。家中排行老三,因德厚品高,人称“三先生”。他不是因贫困而走上革命的道路,而是因为崇高的理想,忠贞的追求,无悔的抉择,坚定的信仰。这位出身名门望族的革命者,以行医为掩护,义无反顾地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凭着地下工作者的孤胆睿智、医务工作者的慈悲善良、共产主义者的献身精神,在湖区的苇山秋水之间,悄然独行,智救饶民太、巧送军情报、痛打湖中狗、慷慨死如归。一九四五年九月,又是一年秋水长,他在掩护战友时身受重伤,不久壮烈牺牲。四十六岁短暂的人生,为后人留下说不完、道不尽的英雄故事。
湖风呜咽,秋水流殇,但“三先生”的名号叫响在湖区人民心中,每每临近朱湖肖家小湾遗址,那处依稀还有点昔日形态的府河故道,不由人注目眺望,肃然起敬。
秋水长,思绪广;泰山重,仰止极。沧沧河水,终归汇聚成浩瀚江水,奔腾入海;悠悠思绪,也如同一江秋水,总是那么深情地流至远方,汇入历史的长河,永不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