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远,夏至到;每当黄豆苗长到三四层叶子的时候,六叔总要扛着他的锄头,到地里给茂盛的苗床媷最后一遍草。他娴熟地将磨得银光锃亮的锄头,从苗儿丛间隙中伸进去,像给心爱的宝贝们挠痒痒般,轻轻地松土,剔除杂草。这遍松土之后,黄豆苗会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地一个劲左右开弓、上下跳长,苗床很快就会被繁茂的枝叶掩遮得风光不透,杂草自然丧失了生长的空间,正好给叽叽喳喳的田鹀、黑鸫、环颈雉、三道眉草鹀,还有一见人就飞奔的野兔们提供了避暑养生的空调房,也为黄豆顺利长荚结实补施一变又一遍宝贵的氮肥。
六叔松完土后,并不急着回家,他就着黄豆地旁边池塘里的水,草草地洗手,然后掏出一支烟,在地角落一座坟墓旁边坐下,边抽烟边叨唠起来。这座坟茔里面静静地躺着他的母亲,已经四十多年了。六叔“咝咝”地抽着烟,一边向母亲报告,“老妈呀,今年黄豆苗长势可好呢,四层叶已经长出来,要不了多久,黄豆就要丰收了。前天碰到黄滩酱油厂的厂长,他说了,好豆出好酱,好酱那味道就是那么香呀!”他知道,母亲尽管走了几十年,但她依旧牵挂着那酱香,那酱油啊!
江汉平原肥沃的土地,就是插根木棒也能生根发芽。黄豆,是这片土地上最普通的庄稼,也是与农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农产品。黄豆从一下地,就注定要与乡亲们不离不弃。可不,苗儿长密了,那不要紧,正好抽取一些相对较弱的苗子,回家清炒一碗味鲜柔口的炒豆芽。豆荚挂枝时,正赶上生产大忙,劳累过度的人们念叨着一口新鲜味,能多吃一碗饭,补充一些气力,于是,香甜味美的青豆端上了饭桌。黄豆丰收了,炒黄豆、磨豆腐、晒酱豆、制酱油,那浓浓的豆香酱香,令人从春天美到冬天,一年四季,逗得开心,豆味甜美。
那年,也是一个黄豆丰收的时节。六叔年幼,祖母给家里人烧了一碗家常炕豆腐,年方十六岁的二伯说,豆腐里放黄滩酱油味道才更好哩!祖母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出一点酱油,就对二伯说,二伢,你去打一瓶酱油回来吧。二伯连忙拧着陶瓶出门。离家不到一里地界,就有一家卖油盐酱醋的店铺,平时家里要点什么,不是大伯去卖,就是二伯、三伯跑路,一溜烟去,一溜烟回,没有出过任何意外,但这一次,家里左等不回,右等无人。祖母感觉不对劲,连忙带着六叔去找,刚到酱铺边,就看见一群国民党兵连拖带拉把二伯等六七个年轻人拽上汽车,绝尘而去。原来,二伯出来打酱油,正好赶上国民党抓壮丁,二伯就这样被带走了。祖母当场晕倒在地,从此以后,二伯再无音信,黄滩酱油也成为祖母念想儿子的久久不忘的信物。每当逢年过节,她总要烧一碗豆腐,炕得金黄的家常豆腐,再浇上黄滩酱油,摆在桌上,念叨着儿子的乳名。许多年后,祖母隐隐约约打听到二伯随国民党兵去了台湾,老人在望眼欲穿中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她叮嘱六叔,将她埋在村头的黄豆地边,她要看着黄豆一年一年丰收,酱油年复一年飘香,她坚信,只要黄滩酱油香飘不散,她的二伢就一定会回来的。
人生如戏,世事如棋。祖母没有读过书,一辈子大字不识,但祖母相信命运,相信运势,她比谁都明白,只要黄滩酱油味道还是那么浓,远方的游子就一定会循香而归,骨肉亲人就一定能够万家团圆。两岸感情的闸门打开的那一年,二伯终于回来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情未改。他抱着一瓶黄滩酱油,跌跌撞撞地奔到祖母的坟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放声痛哭,“妈妈、妈妈,我回来了,二伢回来了,您要的酱油打回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拧开瓶盖,将酱油洒在坟前。为了这瓶酱油,他走了近五十年,如今,酱油带回来了,但母亲却走了。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人世间,一个在另一边。或许,这世界本身就存在灵应,从那以后,六叔这块地,每年的豆苗长得特别茂盛,丰收的黄豆个粒饱满,青釉如玉,就连酱品厂的老板也啧啧称奇。
六叔年岁也不小了,但他仍守望着这片土地。每年种植黄豆,每年告慰母亲。每年秋后,他总要捧回一瓶黄滩酱油,在母亲坟前祭洒,黄澄澄的酱油从瓶中流出,鲜香馥郁的味道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大地也为之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