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麦子成熟时,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香味。布谷鸟在麦田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儿,按捺不住催耕催种;一群群身材娇小的纯色山鹪莺在麦丛穿进穿出,性情活泼的棕头鸦雀细声细声地鸣叫着搜寻早已长胖的小虫儿;小鹀、田鹀、黄眉鹀等已经在麦田完成开年的第一轮生儿育女;鸟界小猛禽棕背伯劳也在浑水摸鱼,伺机得到美味。麦田既沉稳而低调,又十分热闹。
那年的这个时候,父亲早已将一把把镰刀磨得锃亮,一天要到麦田巡视四五遍,他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一旦看准时机,就一声令下,全家上阵,打一场麦田大会战。战斗从某个清晨打响,天还没有亮,父亲就逐个将我们喊起床,母亲还有我们几个稍大点的孩子,一人手中握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像一支战无不胜的队伍,开赴前线。
麦田开镰理所当然是属于父亲的。只见他健步走到地角,那个他早已相中的位置,先直起腰身,望向东方,目光坚毅,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作一个马步状,左手媷过一丛金黄的麦秸,右手一挥镰刀,一丛丛麦子在哗啦啦的吟唱中功德圆满。父亲潇洒地一放手,麦秸整整齐齐地就地躺下,等待归仓。父亲不动声色,接着挥下第二镰、第三镰。镰声就是号声,我们各就各位,很快,整个麦田就热闹起来了。
割麦的第一场仗看起来挻过瘾,一个早上过后,我们就明显地感到腰酸背涨了,第二天更是直不起腰来。但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接下来捆麦秆、脱粒,真可谓一仗更比一仗苦不堪言。捆麦秆时,不说麦穗的芒刺扎得人双膀红肿,单就是那时不时从麦丛里倏地蹿出的水蛇、菜花蛇,就吓得要人的命。而麦子脱粒过程中那细细的饱含着麦针的粉尘,更会叫人难受好些时日,虽说不上谈麦色变,但个中滋味令人久久难忘。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叨唠最多的就是“吃得苦中苦,能做人上人”、“刀不磨不快、人不磨不帅”、“人要想成事,必须会做事”等等。这些话当时听起来还没有很深的感受,多年后,我已为人夫、为人父时,才感悟到话的真谛。
父亲种麦很有一套。每年秋分一过,父亲就整好了耕地,施足氮、磷、钾等肥料,将土层整得又细又平,就连一个田角也不放过。同样的面积别人花半天时间就可侍弄完成,父亲却要花一整天,大家都笑话他,他也不争不辩,依然“我行我素”。麦苗长起来后,野草也见缝插针,别人买回除草剂,一扫了之,他却全凭蛮力,往往一大早就下地,一棵一棵地拔,又将拔回的泥胡菜、野碗豆、灰灰菜、喜旱莲子草等用来养牛喂猪。到夏收时节,长得最茂盛、产量最高的那片麦田,毫无悬念地就是我家的。父亲为此荣获了“种麦状元”的头衔。
父亲爱种麦,会种麦。后来,他年龄高大了,种不得麦了,住到了城里,但他终生保留着一种种麦情节。一到秋后,他就反复念叨,“寒露种麦,不肖问得”,也不知庄稼地里都成啥样子了。那年他回到村子里,发现过去钟爱的麦田早已经不种麦子了,他竟然闷闷不乐好几天,“这么好的田地,该种麦时不种麦,这是浪费呀!”
父亲的种麦情结保持了一辈子,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基因传承的结果。从资料中获知,麦子起源于西亚,传入中国,距今五千年左右,进而逐步取代早期粟和黍两种小米,成为了中国北方旱作农业的主体农作物,形成现今中国“南稻北麦”的农业生产格局。孝感是麦子的重要产区,1975年,云梦睡虎地发现的秦简里面,就有麦子的记载,在秦简《秦律十八种·仓律》中,尤其体现了对麦种的重视程度,曰:“县遗麦以为种用者,殽禾以藏之”,用立法形式对麦种进行保护,由此可见古人的远见卓识。现在,孝感区域以麦命名的地方比比皆是,如麦子岗、麦草湖、麦子坊,还有大名鼎鼎的黄麦岭磷矿等等。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孝感区域的麦子亩产普遍在四五百斤左右,随着化肥的生产,现亩产已达七八百斤,而孝南区朱湖富硒土地出产的麦子亩产可在八百斤以上,颗粒饱满,风味不俗,制成手擀面,甘甜可口,清香扑鼻。
这几天,家乡原野的麦子进入收割季,许许多多游客慕名前来,到田间地头采风留影,摄制抖音,忙得不亦乐乎。只是再也不见手持镰刀的农人,唯有轰隆隆的“保久田”收割机在田间地头轻快地忙碌,收割机前头割倒麦秆,侧边,金灿灿的麦子就哗啦啦奔涌而出,丰收的景象依旧那般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