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奇马

“利奇马”走了！

最强台风“利奇马”，虽然在人们的头脑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到底没有正面袭击小城，它只是放肆地撼动了树枝，挥了挥衣袖，抛下了几注“成事不足”的暴雨，便卷着它的任性和狂妄，一路北上！

整个小城也松了口气，人们从各种应激的对抗想像中平复，日子似乎要照旧。

1

马路渐渐恢复了元气，枝桠也摆脱了大风的摧折。艾比终于明白，“利奇马”并没有如他所愿强势登陆，徒留他自己继续在小城挨年度日。只可惜了，那刚刚跃上云霄之心不堪重回大地，他一下子失去了对于生活的热望和耐性，恨不能随台风北上。

三天之前，艾比万分真诚地恭迎“利奇马”的到来。当他第一时间从各路APP接收到最强台风即将登临的消息时，他的胸中率先刮起了旋风，那股风带给他满心满脑的振奋和狂喜。多亏了他天生强大的自制力，才没在人前显出另类的心态和盘算。

他其实并没有反人类或是反社会的倾向，他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就是希望“利奇马”能够成为他生命中的“黑马”，给他带来新的契机和希冀，一覆往日的种种。

“利奇马”，凭着它“最强台风”的名号，“唰”的一下，打开了他闭塞的神经回路，使他那不容乐观的想像力，突然就抬了头。那些台风可能带来的各种极端景致争先恐后地潜入他的脑海，使得他心旌荡漾，浮想联翩。无论是白天还是午夜，他放任着它们在自己的大脑中来回地奔跑，先是一幅一幅地，后来干脆是各种画面交相重叠。他给它们留着很宽的路，欣赏着它们的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他不允许任何其它的心思或杂念来打扰它们。

那些排山倒海、悲天悯人的场景，不仅不能使他恐惧和脆弱，反而使他变得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似乎，只有那海水倒灌、大厦将倾的悲壮，才能使他的心不再飘摇。

有一幅画面，是他欲罢不能的。在浊浪滚滚的洪水中，有一棵树、有一个人，那人紧紧地抱着那棵树。树也只是一棵不太壮硕的树，它应该比上面的那个人更容易引起人们的紧张和关注。由于树和人在画面中的比例太过遥远，艾比，不止一次地以为那棵树上的人就是他自己。但他来不及搞清楚这个问题，因为其它更为壮观的画面会来冲击它。

当然，他并不希望自己真的成了那个随时会被上帝抛弃的人，他也不希望，那远远的连轮廓都无法辨识的生命会是别人。因为，他一向有着平等之心，他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不管是在人的面前，还是在其它的风物面前。

确实，艾比从来都坚守着人人平等的观念，并且，即便在这个“利奇马”大军压境般震慑着大家的时刻，他也用行动来周全他的平等之心。

他本来是准备要购置一条宽宽的大木桶，等到了关键的时候，木桶或许就可以变成一条小舟，可以将他托举于洪水之上，助他劈波斩浪。但是，他碰巧听到了一句话。他的一个客户——或者用主顾一词更合适，因为，艾比的职业就是卖菜，那位相貌还算受人欢迎的女主顾说了一句话。

 她说：“这个‘利奇马’，风暴还没有扫过来，倒叫我整日里起担忧。我们家前两天，才刚刚搬上了要命的高层，32楼啊，好像竟然还挡在‘利奇马’的轨道上。”

艾比当时一听到这句话，他的平等之心，立马就窜了出来，他当即决定在原来的计划之外，多购置一条大木桶。因为，虽然，那位女主顾的话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她或许只是发发牢骚，自言自语，但是，那不重要，她既然愿意当着他的面多说几句，并且还特意瞄了他几眼，艾比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不寻常。毕竟，愿意在买菜之余，和他多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的人，一天未必有一个，就冲这一点，他也是要高看她的！所以，木桶就有了两个。

不管各方面预计、测评的台风等级有多大有多骇人，艾比是一点也不慌张的，不仅不慌张，他的脸上偶尔还会滑过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已然明了，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在很久以前，他就在期待着“利奇马”或是其它什么“马”的扫荡，只不过之前，他的心思更多用来关照白菜和土豆罢了，没有仔细听那小小的心思。直到这次，直到“利奇马”的威慑力强行介入，他对于自己的心思才豁然开朗，它竟是如此的呼之欲出。

那两只大大的木桶，买回来之后，就赫然屹立在艾比的大门口——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屋里几乎盛不下它们，重要的是，当“利奇马”突然来袭，当“桑田变沧海”的时候，木桶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最最顺手的位置，摇身一变，成了艾比的“诺亚方舟”，成了他驶向新天地的重要依托。

是的，只要一想到在茫茫洪水之上，他有了自己的“诺亚方舟”，艾比的心里就敞亮了起来。他等着它将自己载向光明的彼岸，载向萝卜和白菜之外。

多年卖菜的经历告诉他，除了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再无它物可以解救自己。因为只有洪水，才能在排除一切之后，擦亮所有人的眼睛。他要让他们知道，如果给他一次机会，即便是一个卖菜的，也可以有着比上帝更为博大的情怀。上帝的“诺亚方舟”只有一个，而他，是可以有两只的。艾比相信，他们终究会知道的。

只需要再坚持两个日夜，坚持到“利奇马”的成功来袭，坚持到洪水终于征服了小城，那些刺眼入云的建筑不再，那些将人与人拉向不平等的外壳不再，那些和人的心灵相悖离的物质支撑不再，所有的人将回到最初的平等。

艾比的心，被他自己燃烧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第二只“诺亚方舟”，不仅仅是为他的女主顾准备的，那个被洪水困在树上的人也是可以被救的，如果那些飞鸟走兽愿意，它也是属于它们的，并且，他不在乎它们是否得到了上帝的准许。

可是，现在，他赖以重生的“利奇马”竟然夹着尾巴逃走了，完全置自己于不管不顾，艾比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光鲜亮丽、那些在空气中在鼻息中暗自涌动的偏见和执念，又牢牢地占据了这座小城。

人们恢复了常态，继续奔忙，可是，艾比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再也无法感受到从菜场顶棚的玻璃窗透下的阳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相信：终有一天，“人和人是平等的”，这句话，可以不卑不亢地，在他的脸上放出光来。

2

天空终于泛起了红光，一切都在向绚烂夺目的朝霞致意。

西迪站在窗边，长舒了一口气，他恢复了贯常的神采，重拾波澜不惊的从容。多亏了他虔诚的祈祷和强大的感召，“利奇马”终是扬长而去，放弃了对于小城、对于自己所有美好的掠夺。

这一刻，世界不仅就在他的眼前，更在他的脚下。要是“人和人是平等的”这句话，胆敢飘到他的眼前，他立马会叫它灰飞烟灭。

平等？这也太可笑了！他都不屑于浪费半个字眼与人争论。事实就摆在面前，连台风都有好几个等级，强强弱弱、弱弱强强的，这个“利奇马”要不是被冠名以“最强台风”，谁又会将它放在心上？西迪又怎么可能被它摧残了两个日夜？

两天前，当最强台风“利奇马”在小城遣来第一拨风暴，他的心就紧紧揪着。那天晚上，大风将树叶拍打得“啪啪”作响，雨点在院子里拼命蹦跶，官方的、民间的、不同渠道的预警短信来回地在他心头呼啸而过，它们将可怜的西迪惊吓得彻夜无眠。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于夜晚就有着一种本能的紧张和排斥。白天还好，觥筹交错，熙熙攘攘，人们负着各自的行囊，逆水行舟，谁也无法为自己停留；晚上，可就是另外一番景况，所有光鲜亮丽的事物的影子都爬了出来，它们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他，各种暗灰物质都想得到释放，它们不甘心局促在逼仄的空间，想要扩展各自的地盘，便无休无止地和他纠缠撕打。

那个晚上，它们的声势尤为嚣张，仗着有台风撑腰，兀自将曾经在他胸中敲过的小鼓换成了喧天的锣鼓，将他搅扰的愈发心神不宁。

他不敢看电视，不愿看手机，台风那摧枯拉朽的架势被各路媒介渲染得无以复加。最高级别的预警，迫使他遭遇了一场又一场头脑风暴。以至于，他不得不生发出恐慌和焦虑。只要一想到那些被洪水肆虐过的城镇，想到被洪水席卷一切的人，他的担忧就会无限地生长：果真自己不幸成了洪水中抱树求生的路人，他如何对得起曾经在城市里隐忍卖命的自己。

更叫他不甘心的是，隐忍卖命，那只是过去；现在，他卖出去的命，渐渐为他扛回了沉甸甸的交换物。

可这不识时务的“利奇马”，竟然想要搅局，想要夺走他的一切。他本能地抗拒那些令他肝胆欲裂的画面，可它们偏要像蜜蜂一样钻了来，仿佛他脑子里有香浓的花蜜。

那些令人窒息的破败光景，似将倾之大厦，“呼啦啦”朝他脑中倾来。最要命的是，他的脑海中自动生成了一系列新的画面：他的别墅和豪车们哭丧着脸，手拉手地泡在洪水中，欲和他泪别。他感觉到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所有一切都算计着企图将他拉向地狱。

院落中蹦得最凶最猛的雨点，仿佛变成了“利奇马”的探子，它们预谋着随时准备破门而入，西迪完全清楚，在台风的淫威之下，多少生命化成了新闻报道中冷冰冰的数字，多少参天的建筑成了颓壁残垣，人间又平添了多少生离死别。

正因如此，西迪迫切地希望“利奇马”能够放小城一马，哪怕去别处兴风作浪也行。可眼下这架势，它不在小城干出点千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雨点借着狂风的提携，随时准备要兴风作浪，西迪的恐惧也是更上层楼。他担心万一这台风失去了理智，别说是区区几栋别墅，就连整个小城，也难逃它的“利爪”。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吓破胆，他要为了小城，为了自己，不停地祷告。

默念中，他灵光乍现，想起了自己的“保护神”。没错，现在唯一能救他的，应该只有那尊神佛。

在他卧室的一隅，摆着一尊半新不旧的佛像——她，早在西迪刚到小城之日，就陪护着他，也只有她最能明白他的心思。

当他举步维艰、身心俱疲的时候；当他差一点被小城抛弃的时候；当他横下心替魔鬼卖命的时候；当他掘满第一桶金的时候，这尊神佛一直都在，她那窥破一切又包容一切的眼神，曾一次又一次地安抚过他，原谅过他。现在，他只能再次请她出山。

庭院外枝摇叶颤，西迪一下子跪倒在神佛面前，他庄严肃穆地请她发发慈悲，保护小城，关照自己。他双手合十，目光如豆，努力想要从神佛的眉眼中看出端倪，良久，心里却不得半点的安宁。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太过贪婪，狂风撼树的怒号使他决定退而求其次。既然小城和自己不能共享庇佑，那他只好自求多福了。

万能的神啊，实在要到了洪水破城的一刻，那至少，让这个“利奇马”长长眼，可千万别随便抓人，更别抓错了人。

是啊，要是凭着它暴戾乖张的秉性，一不小心，将自己看成了行刑的对象，那失算的可是整个小城。毕竟，他西迪如今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贩夫走卒”之流——他，一个经常移步于豪华别墅和总统套房的人，一个需要频繁辗转于不同国度的人，一个足以让官员们毕恭毕敬的人，一个从不平等的低端爬到了高端的人，又岂是“社会精英”几个字能概括得了？又岂是可以随便消失之人？

他希望神佛能得了自己的暗示，尽早开恩，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否则，就算“利奇马”还没有大展拳脚，他西迪倒要先躺下了。他的心脏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惊吓和敲打。

数十个小时的祷告，神佛到底没有让他失望，“利奇马”走了，它以惊人的速度去找它的下一个冤家了，头顶的乌云渐渐地驶离。

小城依旧坚硬，人心依旧如初。

而西迪，终于能够感受到石头落地的笃实，能够感受到太阳再次升腾起的宁静和美好。

3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制服上的尘土和陈末心中的疼痛。

 “利奇马”，并没有将他成全为一名英雄，它只是倚仗着人类无法收服的狂妄，将小城玩弄于股掌。

陈末，这位长城消防队的战士，本想让自己的名字和“利奇马”一起，划过人们心间。

作为一名消防战士，从穿上制服的第一天起，陈末就知道，他的敌人就是火，到后来，不仅是火，还有水，还有一切的天灾人祸，都是他的死敌。曾经有一刹那，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敌人。

可是现在，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并且他深深地意识到，他这辈子都别想跨过自己这道坎。

除非，除非他成了一名英雄。

本来，他是可以成为一名英雄的，可是有人不愿意，那个不愿意的混蛋就是刘星啊。

那个混蛋，只不过仗着比他早几天进的消防队，就处处压制着他，时时摆出得瑟的嘴角，总想压他一头。一直到那混蛋成为英雄的前一刻，他还是那种“舍他其谁”的高调。

所以，当陈末一接到要抗灾抢险的命令时，他如遇救星。

在那可能被台风踏破的堤口，陈末，扛了一袋又一袋的砂包，将他的周围塞得满满当当，每一次扛起砂包，他都会想上一遍：真要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自己就是那最后一袋砂包，不管成功还是成仁，于他，都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追随刘星的准备。

心结，他也不是没有，那就是父母。万一他成了英雄，家中那垂垂老矣的双亲，听到消息时将会是怎样的末日，母亲会不会晕了过去？他上次去看望刘星的老父亲时，他眼中的痛楚和绝望像一把利箭，到现在还插在陈末的心头。

他不敢多想，他告诫自己，如果都被亲人的眼神牵绊和粘连，那，世间再无勇士。

勇士其实无异于常人，只不过，他们强行在自己的心上安装了一道闸门，关键的时候，断绝一切对于温情和生命的留恋。

面对着一包包砂石，陈末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意念，这不请自来的“利奇马”，如果早它半月来犯，一切或许就会不同。它哪怕只是犹犹豫豫地在小城上空抛些海水，那场大火，也许就不至于要命。

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个混蛋再也不会在他的身边，再也不会在他跟前得意地扬起眉毛。

一想到刘星，一想到他那天转身前的毅然决然，陈末的心就直往下掉。

半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和刘星接到了队里的火警出勤命令，他们几乎是同时赶到火灾现场的。只因为那家工厂内部安全员的疏忽懈怠，没能在第一时间切断着火源，导致火势蔓延到了重大危险源的储罐区，引起爆燃。

火情一直到了凌晨才控制住，但是，刘星却回不来了。他当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陈末和他是一起冲进去的，但那个混蛋轻轻地往后推了他一把，陈末就比他慢了好几拍，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但是，还有他们没看到的，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他犹豫了一秒钟，就那一秒，刘星已将他甩得很远。

陈末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只有一秒钟，生死一秒！

在他陈末不能成为英雄继续苟活的日子里，他唯一要做的，便是缩短和刘星的差距，超越一秒，越越生死。

可是“利奇马”走了，完全不理会陈末的心思。

无边无际的悲哀攫取了他，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英雄？

不过，也许，马上就会有新的任务了！

在这个天灾人祸频频发作的当下，他有股莫名的自信——当英雄，不会太远了！

一已之躯，失了倒也没什么可惜，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愿望，一个奢望。

按说，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了今天，科技的发达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人工智能似乎也要独步天下。他们可以轻松随便地造出人类或是异类，既然它们被宣传、被造势的无所不能，他不由得也对之抱有一丝幻想。那些将城市轻而易举变为废墟、那些足以将地球毁灭一次又一次的“智慧和谋略”，何以不能打造出一款智能版的“诺亚方舟”，将那横行于人间的种种灾祸手到擒来：火起的时候唤出雨来，风狂的时候蓄起它的羽翼，洪水奔涌的时候扼住它的咽喉，到时，小小的台风又焉能放肆人间？

从此，世间无惧“利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