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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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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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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补天


    如果是砖头,便去砌墙;如果是石头,便去铺路;如果是青埂峰的巨石,便要尽责于补天。——妈妈搜肠刮肚了半月之久,才鼓捣出这数十个字。

不过说来惭愧,妈妈之所以这样,竟是因我而起。本来,她大可不必如此,她完全可以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使她那饱受各种劳苦的身心得到彻底的歇养。

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她要写网文,写给我看。

说实在的,这几年,我就没见过妈妈捧书执笔,也没见她抱着手机入定。我只瞥见一个被工作和生活裹挟得风尘仆仆的身影——就这样一个状态,她居然说要写网文!

这不,半个月了,憋出这么些个字,远不如人家的标题!更令人着急的是,她说码字和码砖头一样,我原以为只是她的戏言,没成想她一上手还真就是砖头。

这事——要怪就怪她失业,横生出许多事端。

个把月前,妈妈所在的小工厂彻底关了门,我当时心里还替她松了一口气。

然而,失业于她,却是很重的打击。

这之前的半年多,妈妈一直忧心如焚,但凡言及工厂,她的语气便带着羔羊谈及猛虎时那种无力、慌乱又绝望的自知。

我虽不屑于她对工作从一而终的忠诚和笃守,更不见怜于那个终将被时代洪流大浪淘沙般湮没的小厂,却也不能不动容于她那无力回天的锥心和悲情。

好几天过去了,她一直将自己丢在那个已经出局了的世界,一门心思纠结着那个已经“不再存活”的厂子,为它、为自己感到不平和愤懑。

“说关就关了?好歹也几十号人!”妈妈呆呆地瞅着远方,不知道是在问她自己,还是在问头顶的天。

“妈妈,你们那个厂关门了,未必全是坏事……”我知道,安慰妈妈是我该有的本分。

我轻轻松松地说着,眼里、心里都写着满不在乎:一是我想让妈妈知道,这件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二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几件我在乎的事情。

“治理、治理,他们打着种种口号,硬是砸了别人饭碗,天就能蓝?”妈妈说到激动处,宽阔的额前愁云惨淡。

“天当然能蓝!天塌了,女娲都可以补回去!”我说得没心没肺,根本不在意天的颜色。看不见的雾霾已经在我的舌苔上平铺了薄薄的一层,在它还没来得及积厚之前,我会不自觉地吃掉一层又一层。远处的高层建筑在雾霾的入侵下现出瘆人的海市蜃楼的异象。

我勉力宽慰着随时准备找人辩解的妈妈,心里却完全明白,她们那个小工厂只是环境整治的牺牲品,充其量也就是被掸去的灰尘。

我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些年,我感觉妈妈将自己完全盘剥给了厂子,她几乎很少有自己的时间。然而,她全无解脱的轻松,反为失业自责不已,仿佛既对不起那个厂子,又对不住我。

我愈是劝慰,她的愧疚之情倒更多地偏及于我。

“小子,没事!你不用担心,妈妈这些年好歹存了些钱,供你上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

是的,只要扯到上学,世间再无大事。

在妈妈的心中,我自然是要拼高考、上大学的,这个观念一直扎根在她的心底,牢不可破。她挣的每一分钱、受的每一份累,也只是为了这样的目标。

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会影响到我学习的因素,她都会大动干戈地屏蔽掉,她绝不允许我为了学习以外的事而分心。在这一点上,妈妈绝对是个固执的人。所以,我认为妈妈对于失业一直耿耿于怀,有个重要的原因也是怕这会影响到我,影响到我的学习。

然而,那只是她的看法。

当初,为了让我有机会就读现在的学校,妈妈大费周章,但是她耗费的精力和金钱,并没能使我高中的学习如她想像的披荆斩棘。

两年多的时间,没完没了的刷题和漫长难熬的晚自习,完全不是我要的青春;而救我于水火的,便是初三那年我无意中得来的手机。白天在学校,我尽是个幌子;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归自己的世界,手机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如果不是为了妈妈,我是随时都可以罢学在家的。

但我从来不敢将自己真实的想法透露一丝一毫,妈妈要是知道我居然连放弃高考的心都有了,不知会引发怎样的家庭大战。

妈妈在家不过三五日,我就隐隐担心起了一件事:在她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她会有大把的心思耗费在我身上,而这,不是我想要的。

这并不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寂寞,更不是因为我想要妈妈无止无休的工作,我只是担心:我已经习惯的自由和作息会受到监督受到破坏,我心里很清楚,我要的自由,和妈妈是南辕北辙。

果然,不出一个礼拜,矛盾捅破了窗户纸。

那是个周日的清晨,我刚睁开眼睛,就意识到床前有一张怒火中烧的脸,然后,我发现我那个银色的套着“EXO”字样保护壳的手机和那本天蓝色的笔记本,一左一右成了妈妈手中的猎物,我一下跳了起来。手机和笔记本,两样都是我的宝贝,一定是晚上刷文熬太晚,无意中睡着了,随手将它们弃在了床沿。

我心里后悔不迭,又急又恼,可妈妈根本无视我的不满,只顾兴师问罪。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主学习?如今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你的心思到底用在哪里?你有没有一点责任?”妈妈怒目圆瞪,一边说一边似乎有了胸痛的征兆。

其实,她要说的每一个字我早已了然于胸,只是这回不仅是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她还忿忿地替那个“未来的我”义正辞严地控诉“现时的我”,怨我如何目光短浅、不惜光阴、耗费青春。

我一向避于和她争论,她满脑子只有“学习”两个字,不管是什么话题,最后都会拐弯抹角奔到这个主题,学习和高考,已成为她的一种情结。

所以,只要有交锋,我都会顾左右而言他跳过这个雷池。可这回,她太过分了。手机毕竟是私人物品,何况,我也只是用它来练练手游刷刷网文以对抗那漫漫长夜;而那个有着游鱼的蓝皮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着我看过的每一篇网文以及我的心得,两者于我,堪于隐私。

可现在到好,看她脸上的神情,倒似得了什么罪证。

我感觉受了侵犯,无名的怒火从心头窜出。今天是要豁出去了,我一定要让使用手机的权利变得名正言顺,也一定要让妈妈知道我对于学习真正的想法。至于她会不会被刺激得歇斯底里,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想明白了,我反而有了底气,我孤注一掷地告诉她:我不喜欢上学,我喜欢玩手机喜欢刷网文,将来也准备自己去写网文。

待我一个字一个字小心谨慎地吐完,我便留心观察着她的反应。

预料之中,我引爆了她的雷区,她几乎给炸晕了,好久回不过神,待真切明白我的意思之后,妈妈有了晴天霹雳的神情。

我倒是长舒了一口气,毕竟话挑明了,我就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她强加于我的种种劝学思虑而自责而忧心,

 “不上学?可是,不上学……你能干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只要自食其力,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妈妈满脸错愕,就像是跑错了时代的老古董,很难理解和接受现实的碰撞。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妈妈和我基本是两个世界的生物。她很难抵达我的世界,我自然也无意溜达到她的地盘。

可是这次,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能请她到我的世界兜一圈。

“您放心,我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我可以自食其力,三百六十行,总有我的行当,再不济——我还可以出去搬砖。”我说的不卑不亢,言词间还透着些悲壮。是的,只要能脱离学习的“苦海”,任何其它的事情于我都有相当的吸引力。这也是妈妈老拿现实的成绩和分数来“预警”我的前途时,日积月累在我脑海中逆势生成的。

我以前也曾半开玩笑地对她讲过这样的话,可她从来没有为此爆发过,她一直以为我那样说只是为了气她,她没摸透我的老底,可这次,她掂到了话里的份量。

妈妈的一只手臂擎到半空,她似乎忍无可忍,随时准备将惹事的手机砸出窗外。看得出,她那天生的急性子已然钻出了一半。

不过,我敢断定,还有一半,是不会贸然钻出来的。

我知道她不敢,她不敢为了一时的气愤而将我的手机砸毁。

没错,她肯定不敢。

因为有一次,我曾无意当中对妈妈讲过一件事情,这时想来,却也能救我一救。

也就是上学期末的时候,我的一个同窗好友告诉我的。他的一位隔房堂兄,因为手机的事情丢了性命。那位不幸的我们的同龄人由于用手机打游戏打过了头,被他那暴怒的父亲当场将手机抢了,从窗户扔了出去,他可能为了抢救手机,也可能是为了抢救其中还未通关的游戏,眨眼间也从窗户飞了出去,在那要命的时刻,他一定忘记了自己住在十四楼。

我晓得自己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但妈妈不确定,她也不敢一试,她绷紧的神经中有一根软肋。

那天,妈妈的手臂在空中举了好久,她脸上的表情也是飘忽不定,手机在她手中一度又一度花容失色。

幸而,事情没有走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妈妈可能权衡再三后,切换了高高在上的训话姿态,变得苦口婆心,晓情动理。

大人低调了,孩子自然不会高调。其实,想到妈妈这么多年的日夜操劳,我也不想与她有太大的隔阂。我们努力控制着各自的情绪和语言,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妈妈语重心长,力陈手机的种种弊端;而我为了手机,愧无张仪、苏秦之辩才。

然而,我很清楚,手机便是我的底线,我不能没有它——自从几年前得了,它已带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而网文更成了我精神上的一剂食粮,少了它,我就会失落,就会不安,就会魂不守舍,日子就像没放盐的菜,索然寡味。刷网文时那种快哉惬意、酣畅淋漓的感觉,你如果有过,就绝不会断。自然,还有其它种种的妙处,有了手机,我才有了一切。

底线难平,局面有点尴尬,妈妈努力要破局。她走入书房,扶着那张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诚心诚意对我说:

“我自己吃了不读书的亏,所以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给你买书,这十多年了,你看这满架的书,还有那边两个壁橱,都叫书占满了,如果你喜欢看文章,就这些,等你读完高中,上完大学,也未必能翻遍……”

确实,那上面的书,我没看多少。但我看过的网文,我可以自豪地说:“远远大于这满架的容量!”

“网文和这些书能一样吗?”妈妈心中的天平总是偏向她袒护的一方。

“当然一样,都是心声之言。只是看网文更方便,更快捷,再说人总要跟着潮流,跟着时代。”

“当初给手机只为你上学放学报个平安而已,你也答应过我会好好管控。可现在,我觉得你被手机控制了。早知如此,我……”

“妈妈,它只是个机器设备,怎么可能控制我?何况,所有的大人不都在用吗?”当初我的确信誓旦旦,可是有些东西一旦拥有,很难回头。为了手机,我可以忘却学习,也可以地覆天翻。

那天,我是准备派上一切保全手机的。然而上午的尾巴还没溜走,妈妈已经从双方的对峙中跳脱开了。她竟然对我说,她想出了万全之策——说这话的时候,她好像攀到遥远的山巅占据了一个小小的阵地。

“如果你一定要看手机看网文,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她一边说着,脸上就放出光来。

坚硬的城墙似乎裂了一道缝,我暗自窃喜,有点好奇妈妈到底会是怎样的办法。

妈妈的万全之策让我大跌眼镜,她说她要写网文——写给我看。高考之前,我只能看她写的网文。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块砖——诚如妈妈自己说的,码字和码砖一回事,这或许就是她砌的第一块砖吧。

即便是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味出妈妈话一出口的现场,眼神所能赋予的各种况味——震惊、嘲讽、挤兑,或是其他负面的种种,争先恐后地从我的眼眶射向了她。

妈妈却完全没有接收到这些,当然,也可能她不屑理会。

虽然我痴迷于网文,但我还不至于看着妈妈为了网文而栽跟头。何况,听任一个人做一件出乎意料又毫无把握的事情,有违我的道德逻辑。我觉得有义务要劝诫妈妈,让她放弃这样的念头。

可是,我磨破了嘴皮,换尽了态度,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激发了她的牛脾气。

“你说写文章可不同于搬砖,写是要有技巧的。那只能说你命好,整天将搬砖挂在嘴边的人,可能连真正的砖头都没摸过。我告诉你啊,搬砖绝对是一个技术活,需要相当的技巧。”

妈妈说时情到深处,又叨叨起她上学那会儿的事情。她说,不管是初中或高中,节假日和寒暑假的时候,她是要到工地上去帮忙的。她的活就是搬递砖头,将地面的砖头递到楼上。

“这砖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递好的。你得实实地站在地上,摆好了姿势,借着一股巧劲将砖头抛给楼上的工匠师傅。刚开始,我连一块砖都不能完好地送到人家手中,经过他们多次的嘲笑和调教,我才能轻轻松松地将两块或三块砖头码在一起,抛到需要的手中。”

妈妈讲得她自己都动容了,可是我对那些砖头了无兴趣,不管它们是身轻如燕从妈妈的手中到达目的地还是被笨笨地砸到墙角,都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我也不想研究这砖头和字之间到底有何内在的联系。

妈妈不仅没有被我说服,还突然冒出了莫名的自信,而她的自信,竟又是因我而生。

“几年前,你不是让我看过一个新闻吗?就是有位出名出到外国去的大作家的报道。我一开始被那巨大的奖金震到了,但等我仔细一看那人,完全就是个农民!他一个农民能写,我这即是农民又是工人的,也可以写了。”

妈妈说得冠冕堂皇,我听得惊诧莫名,真正叹服于她的无知无畏。

我觉得有责任尽最大努力使她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我暗示她早晚还是要出去上班的,没那个闲工夫整天抱着电脑——和网文打交道可少不得电脑,再说,她写网文也得会打字,就这个,她就没法过关——没摸过电脑,又如何打字呢。

“这有啥难的,我少不得找个准点的活,白天上班,晚上写字。”

她说得相当轻松,神情却不容置喙。我不确定,这件事情是否真正在她脑子里过过,因为她甚至提到,为了我,她是可以坚持到高考结束之后再去寻活干。她说,也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她等得起。这点我倒相信,为了我,她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可她偏偏不明白,事实上,我不需要她为了我,我只要她为她自己,我痛恨所有打着“为了我”的假意真心。

妈妈根本不在意我的态度,她的脸跟着内心的阳光灿烂起来,热情呼之欲出。

然而热情是一回事,写网文毕竟又是另外一回事。

见我满脸疑惑,妈妈脸上飞起羞赧之色,轻声细语地说:

“说到打字,你可能不知道,自从去年我们厂的小文员离职后,但凡打字或是资料的整理,都是我干的,偶尔也做过几张表格,所以这两年我下班就更晚了。”

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但我总觉得让她写网文,纯属无稽之谈,那网文,真不差她来凑数,何况,她未必凑得出来。

更可笑的是,码字和码砖头,在妈妈的心里,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回事。

就算她真能倒腾出一两篇,可是对于多得浩如繁星的网文,又有何撼?难道撑起一片薄薄的荷叶,就能抵挡住漫天的大雨倾盆!

多说已然无益,我能做的就是让她了解,替她注册,使她明白如何用电脑发表网文。真正的知难而退,是得她自己碰了壁。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可对妈妈来说,难上加难。她调不到网文那个频道。

要不是考虑到妈妈的自尊心,我真想将我那本蓝色的笔记本送给她借鉴一下,上面我写了好多个精彩的开篇,我原本琢磨着,等哪天手闲不住了,就挨个挨个、铺天盖地地写。当然,“精彩”,是我自己定义的,妈妈肯定并不赞同。但我既有把握这么说,那也是因为我有刷了无数网文之后的底气。

至于为什么妈妈没有和我同样的眼光,我也不介意,青菜、萝卜本来就各有不同。

事情过去了三、五天,又过去了八、九天,我并没有看到任何的动静。我给她注册的作家账号,里面空空如也,既无开篇,也无标题。我都有点心疼起她,脑中老是飘过她对着电脑屏幕六神无主、如坐针毡的窘况。

就在我以为情况会如我所料,也正如世间绝大部分的事情那样——不了了之,无疾而终,我终于看到了动静:两个字的标题,加上那些屈指可数的文字。

我觉得有必要和妈妈聊一聊,凭她这些天的表现以及我对她有限的了解,她冥思苦想也许能写出一波三折的小说,可这和网文没有一点关系。没有点一波百折、千折的能力,没有呼风唤雨、纵横古今、上天入地的神通,还是和发表网文绝缘的好。单就每天两千字的起步,她也未必够得着这个天花板。

可我发现,妈妈真的不在状态,或者应该说,她好像掉进了一个另外的世界,我只好开门见山地说:

“妈妈,您这速度写网文,比起蜗牛想着爬长城还不如呢!没有速度,就没有网文。”

“速度?”妈妈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奇怪,咂摸了一会儿,又说:“你没见过砌砖头之前,脑子得先有房屋的架构,哪处安门哪处安窗哪里放梁柱,再说还得有地基呢!”

“您可以一边想,一边写;一边写,一边想啊!”我并不准备和她讨论起房造屋的事情。

“都没想好,要怎么砌呢?从哪个地方起先、砖头是横着还是竖着砌、,水泥是先抹上还是……”

听着妈妈的话,我的心就凉了,她满脑子都是砖头,何时才能变成字呢?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忽然涌起一股心酸,妈妈一定是以前在工地上帮工的时间太长了,总也抹不去那时的影子。

写个网文再难,也不至于如临大敌。我看过的那些网文,光是开篇都可以轰轰烈烈、洋洋洒洒,它们或轻或重或巧或悬,为自己招呼四面八方的读者,而那每天的更新,两千字是最不入流的,有本事的都要两倍、三倍的字数或是更甚;这些也不算啥,我见过那许多扑街的作者,不过三、两天,又另起炉灶,重新开篇布局,新的网文随时就诞生了。

扑街这个词,我想妈妈肯定看不懂,并不是我看不起她,这没听说没见识过的事物自然不知。那些写了没人看、攒不起人气的网文就是扑街了,当然有人会说,应该是仆街,这个不重要,反正就是要横在街头要挂了。

我在笔记本上涂抹那些开篇时,也想像过自己会扑街,但我并不想妈妈面临这种状况,我不想因为我,使她在不熟悉或是不认可的世界里四处碰壁,我不想她为了我而碰壁。所以她一有码字的念头时,我就竭力反对,

十多天没有进展,据我判断,妈妈一定是摸到了那四四方方厚实又沉重的壁,她那些砖头是挡不住壁的,甚好,事情可以早点收场。

日子又耗去两天,我不忍心点破。

考虑到妈妈的难堪,我也试问过自己,手机是去是留,事情有无回旋?

我做了种种设想,然而只要一想到手机可能会剥离于我,我的胃部就会痉挛,我的呼吸就会急促。我自认为到不了二十四孝图的那个高度——舍弃一切(手机)去救母。为人子女的恩情竟不能匹配手机的魅惑,我虽觉诧异,却并不能跳出手机早已为我画好的圈。手机不只触及肌理,更是融入我的生命,取舍难为。

手机在天平的一端将我压得实实的,我对于母亲的同情渐欲麻木,一开始的自责在拳拳较量之后步步败北。

就在我准备像只蜗牛缩回壳里的时候,妈妈似乎开启了自救,她的网文终于有了动静,发表了开卷第一章:

自从亘古女娲补天以来,就没有人为天操心过,当然除了杞人。

天在属于它自己的地方尽着天道。

然而,这事现在又有了必要。补天被各方的力量裹挟、推进,甚嚣尘上。遗憾的是,那块青埂峰的巨石,我只儿时在家中发黄的书卷中听闻其名,确也不曾见过,真正可惜了女娲那洞穿光年的先见之明。

当然,如果一句话就可以穿越,我也可以。

女娲,我自是不愿冒昧,我只想到青埂峰下寻着那巨石,拜托它不要哀嚎,不要尽想它事,请它去尽自己的本分。

可惜,每次那巨石还没回话,我便醒了。

……

第一章,妈妈居然码了好几千字,看来她多少是有了点路数。有了这其一,自然可以再二再三。

日落日出,我便看到了第二章:

补天必得是有代价的,我便是代价的一个小小分子——这样说并不妥,好像将自己放到了足够引起重视的台面上。但我们厂里这几十号人的生计便是我最为关切的焦点。当然,我也该想到,在我耳目不及的地方,应该也会有几百、几千、几万或更多的人,他们也是代价。但我现在的思想水平也还只能为自己为身边的人心痛。当然,不排除有一天,我会为了我不认识的、未谋面的、甚至不知晓的人而哭泣,这样的心我想着是可以有的。

我是不愿意自己成为代价的。但也有刹那的片刻,就是我看到牛、马在干涸的湖泊的泥地里挣扎的时候,看到野火肆虐的时候,看到冰川不再挺立的时候,我对代价的立场有过动摇。然而,因为那些画面过于惨烈,老使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它们只能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不想敏感脆弱的神经再增负荷,也不想潜伏在胸中的忧虑和问号日滋夜长。

……

等到了第三章,我看了开头,就看不下去了。

妈妈是这样写的:

人要撼天,确实难为,然凭着当妈的心,总能找到一根细细的杠杆,拼命掮住落到孩子身上的灰,再大的事,也要从小处做起。

小子不喜欢雾霾,他的咽喉总是不堪其扰,我只好在家中为他补一块小小的天。我买了四个最大最贵的空气净化器,在他房间的四个角落分别守着,就像是化为凡俗的四大金刚。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在明天,在将来,我要为他打造一间不为世尘所扰的真正的空中花园……

看到净化器,我只能苦笑了。妈妈有时真幼稚到了可笑的地步,如果净化器有用的话,那首先得有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铁房子,并且,最好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妈妈平时也算是个麻利的人,但她的脑子经常会为了我而短路,为了我她甚至可以忘记别人的代价。

不过,我总觉得妈妈的目的远远不止于我的房间,如果可以,她是很愿意给我的脑袋安装一个大功率的净化器。

我真不明白,妈妈什么时候如此关心起天的问题,我心中总也疑惑,比起抬头望天,她更多地是盯着脚下的地,确切地说,便是在大地上行走的我。

就在我以为妈妈的网文可以风生水起夜以继日之时,妈妈终于按捺不住吐了槽。

“我承认了,码字倒底不比我想像中的轻松。”妈妈说时满脸落寞,然而,那几天真正困扰她的,却是一个新问题。

在她码字的电脑面前,有一摞整整齐齐打印得满满当当的办公纸,上面的标题倒很醒目:文学作品独家授权协议——原来是某某集团寄给她的签约文件。

妈妈说,那些条条框框还没看完开头她就晕了。

我说,千万别晕,只管签。

妈妈说,即便是古书里要被秋后问斩的人,也用不着瞧这么厚的公文。

我说,这是人家看得起您,看得起您未来的盛名。

然而,她就像是沉睡中的人,总也点不醒。

说真的,我有点可怜她。妈妈的网文只有我一个忠实的粉丝,当然,我也只是友情出演,但是既然平台愿意签约,总是好事,毕竟,人总是被高悬于头顶的希望牵着。

很遗憾,我没能说服她。她虽然是为我而写网文,但是不愿多想那些看了就发毛的道道,她说,虽然她现在更愿意多搬砖头,但她会坚持码字到我高考结束。

浸泡着满满希望的一个机会,没有惊起我期待中的波澜,头也不回溜走了!

我本想着,高考之前的这段时间,码字便会成为她生活的首要任务。然而并非如此——等我察觉的时候,她的新工作已经开始了好几天。妈妈是这么说的:荒废了好些日子,光码字不干活,不仅是脑袋,身体也吃不消。

妈妈果然属于她自己的时代,白天干了一天的活,晚上对着电脑的身影反倒不显扭捏。

每次读她的网文,我总能嗅到那个尚未远去的时代赠予她的烙印。她在不属于她的天地里,苦心想要耘出一小块的时空,让那些已经被她捂出了温度的砖头找到属于自己的立方。然相较于那些让我深陷其中欲罢不能的网文,我唯一的感受便是突兀。那个时代生成的茧在她心上缚了几根丝,她虽无意将我也缚了去,但那茧丝倒自己反射出银晃晃的光来。

然而,也有让我抚掌大笑的时候。她的文中夹带的私货,比我见识过的有过之无不及。

她想带我去走一走她儿时的路,她想带我去钻一钻时光温婉的篱笆墙,她想将数十年前的蓝天白云罩于我的头顶,她想要还我一个无关手机和网文的青春。

她果然牢记着当初的使命——为我而写!

我不确定妈妈是否要当那现世的杞人,忧她眼中的天,忧她心中的天。

但我知道,妈妈不能改变我的天地,我只想张开双臂拥抱赐予我的这个时代,我要尽享种种的美好。

我也很想让妈妈明白,这天地间总有鬼斧神工的匠人,当人类不能号脉的时候,他会来一次大手笔,将人类从自以为是的时空里撤下。

然而眼下,我无所谓天,无所谓地,但我已不能无所谓妈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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