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神是一只花猫,乡村里最常见的那种,它背上的毛色灰青,腹部现出黄褐色,胸背带有黑色的斑纹。它的眼睛呈绿色,盯人时全神贯注,一副执着又莫测的神情,然而须臾之间它便立起尖尖的耳朵去捕捉周遭任何可疑的声响。
绿神初来的时候,找不到一处可以安身的地,它晃着瘦小单薄的身躯,屋前院后不停地逡巡查看,时而走到篱落东侧的茶花树下“喵喵”两声,时而窜到屋后的半截矮墙上来回地走,它那条骄傲的尾巴挺挺地竖着,巧妙地维系着身心的平衡。
阿黄和我自然是待见它的,在这空山陋室,多一个活泼泼的伙伴,便少了一份孤寂。然而,我们之于绿神,即便过去好些时日,也不得它的青眼。它幼年时曾养于乡野,不足半岁跟随之前的主人到了繁华闹市,天天囿于摩天大楼的二十九层,应付着文明的各种条条框框,主人虽然怜惜它,然还不能跳脱于城市的寻寻觅觅,便一直替它留心着去处,后辗转将它托付到了此处。
当绿神在矮墙上茫然四顾的时候,正是乍暖还寒时节,近处是斜竹万竿,远处是滔滔松林,它的眼中映满层层叠叠的绿。它肯定是捕捉到了巨大的不同:风声有些浩荡,绿意有些热烈,空气有些甘甜,处处夹杂着草木的清新和濡湿;然而,那高楼林立的灰色森林呢,那终日喧嚷鼎沸的人声呢,那神情恹恹的主人呢?
过去的岁月莫名就一刀两断,周而复始的存在退缩成一念之间,世界忽然换了样貌。幸而,绿神不是只多愁善感的猫,既来之,刚安之,眼下才是当务之急。
那天,一直到了很晚,到了夜鸟歇了倦怠的歌喉,月亮的银辉爬满了山林,每个窗棂都得了夜的抚慰,绿神才勉强入到屋中。它似乎有些怕冷,不耐这春寒料峭,进了屋就蹲守着西边灶间的暖炉,炉柱散发出的热量使它大为受用。但也有吃亏的时候,炉柱毕竟是烫的,身子要是挨到,它那些皮毛是顶不住的,碰壁多了,它也就领悟到了,终于在暖炉下方的台面边缘栖息住那小小的身体。
对于这敏感又娇小的新伴,阿黄是友好的。它冷眼旁观着绿神和暖炉之间的试探,既没有失去风度而吠叫,也没有宣示部分的主权,它容忍着绿神一点点地侵占着领地和空间,只默默地蜷缩在屋子的一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当夜的气息渐浓,炉中的柴火失去了毕剥作响的兴致,阿黄早已不见了踪迹。绿神离了原地,跳到暖炉通风的管壁上,炉内排出的暖风焐热了壁上的垫子,它先是将脑袋枕在爪上,尾巴凑将过来,整个身子盘成舒服的一团,后来干脆将脑袋埋到软垫上,再用爪护住小小的脑袋,眯起眼睛打起了盹,伴随着炉内松枝余烬的一声叹息,入了它自己的梦。
第一天无论多么艰难别扭,总是要过去的。黎明的曙光冲破黑夜的牢笼,在林间在篱院洒下万丈光芒。木墙、黛瓦、绿树、红花……到处跃着灵动的光,托举出新鲜明媚的一个清晨。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竹笤在手,你忽然有了一种深深的仪式感,林间的风、叶上的露,鸣禽园柳,甚至新出篱的一苞骨朵,它们和你一起沐浴晨曦,一起迎接这崭新的一天。
阿黄早已冲到了篱门外面,对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吠叫不已,天阴欲雨的日子久了,它便等不及晴天。天气晴好了,阿黄便得意忘了形。
篱落阳光最灿烂的一处,绿神正在光亮中打理着自己的皮毛。它不厌其烦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将身上只要能舔舐到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清理一遍;接着又用前爪去洗那小小的花脸,它旁若无人,慢条斯理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动作,毫不在意那金色的阳光偷偷地变换着角度,制造出新的斑驳。
一个时辰之前,它并非如此。那时它刚从篱院的竹栅栏间钻了进来,身上还沾着晨露,模样有些狼狈,然而对于早春逼人的寒气,它毫无惧色,和昨晚围炉取暖的那个恍若它物。绿神昨晚不知何时溜了出去,更不知去了哪里,或许,到那影影绰绰的黑夜里觅它的乐园。
它没有在篱院停留,而是径自走到屋内,它先是“喵呜喵呜”地叫唤,接着又竖起尾巴跟着你脚前脚后的蹭,你要不留神,一不小心就很可能踩到它细细的爪子,然而即便是踩着了爪子,它照样不离你的前后。这样,一直持续到它的碗响。
一碗米饭、些许鸡精,便是它一顿的吃食。鸡精是城市的主人为它准备的,估计三年都派不完用场。主人说,当初试遍了各色猫粮,它偏是颗粒不沾,后来无意中发现此物竟嗜鸡精拌饭,除了偶尔的鱼肉,这成了主食。它进食太过斯文,米粒绝不会散落,一碗小小的饭要分三次食用,先来三分之一,转个圈再来三分之一,基本上转完几个圈,那碗也就空了。茶余饭后,它才有了淡然笃定的姿态,阿黄的叫声没有引起它半点兴致。
我和阿黄离开的时候,绿神依然在院子里努力收拾自己。
日光又灿烂了三分,远处的山峦早已不见了云遮雾罩,阳光的滋养使它们焕发出青翠的勃勃生机。峡谷间的溪流泛出耀眼的银光,傍着山脚轻快地跳跃,倏忽拐了一个弯不见了,却在不远处低低回眸。
阿黄热情不减地摇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旦离了木屋,它向着晴空的吠叫更加酣畅淋漓。羊肠小道沿着山脚蜿蜒开去,一个转身,坐落山脚稍高处的木屋已隐身在一片葱茏翠绿之中。阿黄像个调皮的孩子,它先是不前不后地跟着你,突然就耍个心眼,没入路旁低矮的灌木丛中,接着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一定会让你看到它忠诚的黄色脑袋,你还未定神,它又玩起了失踪。然而,只要你大声一吼,它立马或前或后地跳将出来,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你的身旁。
它之前有几次被迫扔在宠物店,每每再见你时都喜不自禁,然而那种瞬间的委屈和呜咽也一次次重演。自从到了山中,没有了绳圈栅笼的束缚,阿黄那无拘无束、欢蹦喜跳的天性尽得释放。
阳光明晃晃的耀眼,带着浅浅的暖意倾泻而来。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坡路,通往半山腰,你要是顺路上了,那沿途的、林子深处的松木杉木杨木柏木无名的木,耸着各自的姿,傲然接受你目光的检阅,而你也会感受到大自然迎面而来的深沉气息,并得了它的洗礼,待你七拐八绕将那枯黄的松针还有形态各异的落叶踩到不耐烦,便能领略到半坡更加阔大幽深的景致。在几棵最为高大挺拔的松树脚下,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稳稳地立在坡上,它的背面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坑,枯枝败叶填塞其间,阿黄每到此地,便会将其刨出大半,往里纵身一跃,你若再给它满上些枝枝叶叶,它便高兴得如狂似癫,赖在里面半天不肯出来。空山有了这阿黄,风声鸟鸣、修竹茂林都平添亮色。阿黄这次并没有要上坡的意思,它在前面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露了个脸,你跟上,又继续奔前去了。
山路的两旁不乏参天的古树,有的枝繁叶茂,有的片叶无存,一颗高大的板栗树,空枝上挂着两颗瑟缩的毛栗,那纵横交错的枝丫在蓝天的映衬下凌乱而粗犷,在那浑然天成的无序之中,仿佛生长成一种张扬的力,力又盛开出难以名状的美。
一株野棉花,突兀地立在山路的一侧,半开的外壳小心翼翼地拥着洁白的棉絮,它不知是仍在努力地生长,还是停留在刚刚挂果的夏天。它更喜欢哪个季节又为何停留在这里?都没有关系,这并不妨碍它造化出一首简单的诗。
由夏及冬、经冬入夏,山林里面多得是跑错季节的梦。
在野棉花的另一侧,有一颗低低的树,大小略胜于盆栽的植物,它的枝头没有叶片,却挂满了大小无差灯笼样的果,颜色也是出奇,有几颗呈西瓜外皮的青绿,看上去完全是西瓜的缩微版,而那余下的大多数的果,皆是鲜艳的橘黄色,然而你要是去摘它的果,那通身的刺毫不客气,即便是它的根蒂处,刺也是密密匝匝。
虽然放弃了好几次,你终要摘下一颗果来,轻轻地掰开,竟有无花果的香味,而且确确实实,它的花亦是藏在果里,那本应怒放的花早已成了一粒粒小小的球,也许竟是无花果的旁支,默默无闻地来到了这空山。
如果你想驻足每一方小小的世界,倾听每一颗自由的灵魂,那十二个时辰是不够用的,阿黄也不同意。除了偶尔愿意为选中的树植作极其短暂的停留,其它的花花草草,它是看不上的。那些擎着笑脸的山花、贴着坡面漫开的野花、倚着矮灌木的迎春花,那快成气候的紫色粉色明黄色,不论那身姿如何摇曳如何热烈,在阿黄的眼中,也就是蝴蝶振翅时牵出的影子。
前面到了一条岔路,可以通往相邻的那座山,山的那一边有个村子,村里有位老伯,我们曾去访过。阿黄在那里停住了脚,往岔路上来回踱步,时而又偏起脑袋,耳朵敏感地立起。山林间鸟鸣依旧,轻风撩起的响动并无异样,它往那山头眺望了一会,待听到你的脚步,又调转身来,奔前方的一棵野树去了。
天气晴好,脚步就会被阳光绊住,举目皆是蓝,可以是空明的一大片,也可以是被层层枝丫剪辑出的一丝一缕一朵,你总忍不住兜兜转转,欲走还留。
待回到木屋跟前,已耗去小半天。阿黄直接冲进了篱门,院内不寻常的响动冒犯了它看家护院的天性,它差点一头撞向院中的那棵老树。树荫处忽然扑棱出一只雀儿,它努力着还没站稳,绿神的脑袋从老树后面探了出来,它死死地盯着那徒劳的小东西,爪子随时准备着去扒拉两下,等你将那可怜的雀儿移至安全的地方,它也就作罢,寻一角落倒饬爪羽了。
对于绿神,你原本可能有隐隐的担忧,想着它并不发达的身躯,又被城市的文明所侵蚀,到了这空山异域,直面大自然的静默和威严,它会不会瑟缩?然一切皆是多虑。它来之后没隔多久,方圆几里,别说是老鼠,那敢落脚的各色鸟儿也少了去。仿佛这里倒是它的地盘,人也好,自然也好,都不在它的话下。绿神这厮,久了你自会发现,它不会听命或示好于人,只循着自己的心迹我行我素。即便它每天蹭着你、即便它会不停的叫唤,那声音也是理直气壮,那神情也是不可亵玩。
它自是矜持了些,我们也毫不为意。那天,那个二月初里的大晴天,借着绿神到来的东风,久违的竹筒饭备起来。
竹林是现成的,你绕过矮墙,成片成片的竹子低吟浅唱,你随处一停,触手一碰,便是茂竹数株,其实压根儿不用选,哪一株都堪当此任。待你选中目标,手持木锯摆好架势,阿黄早就兴奋地乱叫,跟一阵风似的,在竹林窄窄的缝隙中钻个不停。当你拖着竹子回院的时候,阿黄简直欢快到不能自已,它和绿神的脾性真是大相径庭,那厮天生地不赶热闹。
竹筒之造,需锯需凿。刚刚锯下的竹筒是封闭的,你要在中间开一个孔,两端锯出宽,上下凿出长,再轻轻一拨,方孔和盖子便互相成就了。最关键的一步过了,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
这种天然的竹制器皿一般都比较干净,清水一过,倒入净米、腊肉丁,加入少许的油、水拌匀,合好盖子,直接上烤架。
所谓烤架,简易速成。先三面垒起青砖,上面搁一片烧烤用的网,然后寻来炮制过的无烟木碳,再抓几把干枯的松叶引火,待木碳开始发力,你便可以沐着清风和着鸟鸣静享时光。
阿黄眼巴巴地守在不远处,一门心思地等,它领教过竹筒饭的滋味。
下午的篱院春意渐浓,绿肥红瘦。山茶花艳艳的红,腊梅花点点的粉,一个清新淡雅,一个馥郁浓烈,它们互致芳菲,努力向晴空绽放。
篱门的吱嘎声清脆地传了过来,不是东风,却是老伯。
阿黄掀起了新的兴奋,它窜到客人跟前,围着不停地转,那爪上的梅花印不知刻了多少在他的衣衫上,还好是个晴天,还好黑衫不以为意。
我可是赶了巧了,老伯边说边舒眉一笑,轻巧地放下肩上背着的篾筐。
其实老伯并不是客,他是木屋的主人。他来了可更好,那手中的活计你基本不用沾边,一是他真想让你歇着,二来他看不上你那手脚。
东西到了他的手中,一切顺手拈来。虽说是顾着烧烤,然而里里外外屋前屋后他也瞧了个遍。那些花红柳绿、老树新芽,不入他的眼;倒是那几颗白菜、几行莴苣、半茬韭菜得他垂青。每样菜蔬的时令他了如指掌,青黄不接的节点他也明明白白,但他更惦记的是被时节摞荒的土地。土地总是农人心中的天,也是所有生命赖以存活的天。
竹筒饭特别香醇,火候恰到好处,米粒晶莹剔透,阿黄丝毫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独占了一半;绿神倒是另外情形,它刚一现身,那喷香的饭便搁到嘴边,还有几片滋滋冒油的香肠,它不为所动,只翕动了几下鼻子,一头钻到了大芭蕉叶的阴影底下。
老伯唤它一声,它竟也扭过头来。
明天有鱼吃了,老伯说话的声气好像是对着一个受到了亏待的孩子。绿神不置可否,伸展了一下腰肢继续躺平。
鱼是有的,翻过两个山头,下到谷底深处,那有一不大的湖,湖中鱼美味鲜矣。渔网也是有的,就在老伯背来的筐子里,除了网,还有晒干的野菊花、长豆角,有烤过的香肠、腊肉,有新鲜的鸡蛋。你只要看到肩头背着的筐,心里难免不升起点期待。
网已经晒好了,就是理起来比较耗费时间,需要手巧需要耐心,稍有马虎,等到下网的时候就会各种耽搁。老伯张罗起来并不费劲,你只需稍稍地帮点小忙,便可以畅想着收网时的盛况。
老伯是个热心的人,手中忙着细致活,并不妨碍他点点滴滴地交待:柴火不要过多地堆放灶间,水管为长久计要埋到土里,蔬菜的种子要到下个节气……
生活总有许多细处,细处关系到生活的冷暖。
其实,我是安了心没几日你要走的,你们剧组的拍摄完事了,人马各离了去,你在这儿,想来也就是多少再玩些时日。老伯不仅热心,也生性直爽,有话便讲。
是啊,半年了,春天几欲轻歌曼舞。去年那个轰轰烈烈的夏天,人物沸腾着,山水喧嚣着,平添出一个刀光剑影的世界,爱恨情仇起起落落,戏入高潮,情到深处,曲终落幕。他们自然就走了!可是,木屋已不是原来的木屋,空山亦非原来的空山,有些可以搬走,有些可以收回,但是有个世界已悄然植根到你的心里,你迎过的风你走过的路你流连的云,它们一起来挽留。你心有不舍,不舍那亦真亦幻的朝夕:炊烟袅袅,把酒听风,闲来翻书,劈柴网鱼!一声鸟鸣,一朵云影,一树繁花,一次回眸,化为心中点点涟漪。
留下便留下了!山林恢复了静慢,一草一木更显本性,你若有心,万般皆成景致。
譬如网鱼,虽稍有狼狈,亦别有风情。
你要是没有在深谷里听到牛哞哞叫的经验,那可要小心。也许那时你刚脱了鞋,打着光脚,手里扯着一段渔网,虽还是秋天,那湖里的水已经透心凉,这也就罢了,偏那时候,对岸的陡坡上传来几声低沉的闷叫,你凝神细听,偏又没了,你正心头发虚地往湖心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那声音忽又响了起来,你顿时僵住了,调动起所有关于虎啸的知识经验储备,仔细咂摸着两者的相似度,实在难以辨识。你想马上离开此地,可腿脚却像被湖底吸住了,待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你看到对岸的林子里冒出个黄牛脑袋,你的心才“咕咚”一声,天上人间回来了。
人对于环境总有一个认识适应的过程,结果基本也就一种,你必须来适应它。当然,你还可以保有你心中的向往和期待,所谓,一花一世界,独木可成林。你为了钟情于心中的世界,那游鱼鹰隼、那孤窗寒夜,你又无可不适了。
对于这点,老伯也很是认同。
大约八、九年前,他选这空山修木屋,绝非仅仅因为这山头是祖上传下来的,村子里有几个山头的非他一家,再说他村里的房子还算时兴,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不愿在村子里呆着,就要寻一个僻静点的地势,可以一个人自在。他说那时候性子还是有点的,看方就是方的,见圆便是圆的,一根葱的事情也要见个青白。他硬是凭着胸中的一股劲,一股气,基本上是单枪匹马的,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打造出木屋,打造出一个自我孑立的世界。
木屋修好了,他却只住了两年,又回到了村里的房子,可是,他的青白没人看了,没有人在乎了。有人可守时偏想独处,想要尝试硬币的另一面;人去楼空,只能凭栏拾忆,尝尽个中滋味。
当初剧组想来拍摄的时候,他断然拒绝,五次三番之后,他寻思干脆趁机将木屋修缮一番,这篱落也是配合剧情才搭建的,现已看不出新痕,到处藤缠枝绕,再过些时日,那花儿藤儿的更为盛势。
提起木屋,老伯认真起来:人这辈子,总要动一些不寻常的心思。你要是真能长住下去,这倒好了,我虽不喜闹热,屋子总要有点烟火气才是。他说话时眼神有些期盼,真诚在里面闪闪发光。他不仅授人以鱼也愿意授人以渔。
绿神总少不得要感谢他的,在那阳光亲吻大地的日子,它是最有口福的。然而每回,不管是阳光当空照的白天还是星星已经高悬的夜晚,满载而归也好,差强人意也罢,那定要迎你的,偏是阿黄。
你老远就能听到阿黄的吠叫和脚步声,你可以想像出它冲出院门时的欣喜、快速跑动时的憨样,当它如箭一般窜到你跟前时,要非常努力才能控制住身体的平衡。你避开它的爪子,拍拍它的大脑袋,它要么开心地满地打滚,要么就在你的前后狂热地来回奔。这家伙真是好样的,从来不让你失望。离开时痴痴地送,你只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或是简单的几个字,它便能得令,折回或是相随都无怨无悔;而你回来时它总能守住那个点,高调迎你。
然而那位低调的、独来独往的伙伴,它悄悄地守着与黑夜间的秘密,又兼顾着与木屋的同盟。它可以半夜悄无声息地跑开,也可以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你的身侧,你热情招呼也好,淡淡一瞥也好,竟或无视它的出没,都不打紧,它不以为意。对于木屋的这里那里,绿神都理所当然地视为己有。你坐过的任何地方,只要起开几秒,它很有可能已经盘踞其上,即便你有异议,它也没有一丁点要归还或是礼让的态度;你正低头看书,想另换一册,谁知那手到之处竟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你便立刻忘了要翻的书,只顾研究起这毛茸茸的一团来。
季节的更替你来我往,谁也不愿轻易退场。白天微风轻漾,春天仿佛已经站稳脚跟;夜晚寒气骤拢,冬日的余威仍在顽强。
然而,山林无惧冬夏,夏有夏的绽放,冬有冬的挺拔,它有着自己天然的风姿、恒定的旋律,呆久了,你便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芬芳,它的怡然自得。它和你心中的那个世界交相辉映,回响起去年夏日的琴声,琴声绕梁,托起你日复一日的希望。希望就像那星辰,远远地悬在天边,闪着微弱的光,却送来淡淡的温暖和无尽的遥想。这山中的一草一木,大小生灵,也都借着希望的微光,由夏入冬再及春,想那山径旁的野棉花,它集了夏的暖,捱过冬的寒,只为了送你一首简简单单的小诗,而你,便多了一页直白的日记:
晴天午后
山中的一枝野棉花
瞥见了天空的兄弟
轻盈
洁白
温暖
没有问候
没有回眸
它只是
不小心一晃而过
休要
鸟语花香
失了颜色
长夜漫漫空山茫茫,当天边再次亮起了红光,鸟鸣声声应和,山林蠢蠢欲动,新的一天又要登场。
空山虚席,你在哪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