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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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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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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几个副业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一生中有三个兼职副业,且每一个副业,都要比他的主业农民身份名气大得多。

父亲的第一个兼职副业是赤脚医生。听父母说,我小时候体质非常弱,三天两头,不是感冒就是发烧,一年四季病秧秧的,其间,有两三次病得比较历害,差得要了我的小命。由于离镇上医院比较远,带小孩看病很不方便,父亲便动了想学点治疗常见疾病医术的念头,一边为自己孩子健康成长保驾护航,一边若能为村寨上的父老乡亲们提供一些医疗服务,那就再好不过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农村医疗还不发达,赤脚医生比较吃香,他们虽然没有被纳入正式国家编制,他们却是农村里降低婴儿死亡率和根除传染疾病的功臣,是农村人生命的守护者,因而备受敬重。

一边是看我身体太弱,一边是对“赤脚医生”这份职业的向往,经家里人商量,年轻的父亲,被送去我奶奶的故乡——湖北省鹤峰县一个叫“老村”的地方,跟着饶秀林舅公学中医。

在当地,饶秀林舅公是很受欢迎的人,他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曾被坊间评为鹤峰县“四大名医”之一。

我那时还小,自然是没见过这位富有神奇传说色彩的舅公,不过,从父亲对往事的回忆中,间接了解到关于他老人家的一些故事,其中有两点,在我印象中特别深刻。

“舅爹教徒非常严格”,据现年七十多岁的父亲回忆:“跟着我舅爹,也就是你们的舅公,虽然学习时间不长,只有短短四十来天,但所学的知识,令我受用一生。长长的中药用药口决,至今仍能大段大段的背出,复杂的小儿推拿手法、神奇治疗儿童夜惊症的方法,现在依然百用百灵,手到病除。之所以有这点成绩,与舅爹当时严格的管教,是分不开的。刚到湖北没两天,舅爹就为我特别制定了紧凑的课程,早上六点之前,必须起床洗漱全部完成。六点至七点,边读边背一个小时的中药口诀,再教其他的实践课。一天早上,在读书的时间段,我和老表(舅爹的孩子)扯了几分钟的闲谈,一向慈爱的舅爹大发雷庭,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是来学习的?还是专门来扯谈的?若是专门来扯谈的,请马上给我滚回你的湖南去!此后的几个月,我在学习进修上不敢再有丝毫马虎!”

“舅爹的优良家风,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据父亲讲述:“舅爹活到90岁高龄才去世的,去世之前,他交待家人:一切从简,不要收任何人的礼金,走之后,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由于平素来一向坚持“治病救人、有钱就给、无钱不催”的医德医风,受其恩惠的远近乡邻们不计其数。闻听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去世,当时有上千人自发前去吊唁。尽管家属一再强调,丧事从简,但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坚持要送老人家最后一程。那时候,他的孙子正准备结婚,手头上需要一大笔钱。但他的家人依旧遵循着嘱托:不设人情簿,坚持不收一个人一分钱的人情帐。这一行为,得到了社会上的一片赞誉。”

深受饶秀林舅公的影响,父亲学成回家后,成为了附近几个村寨知晓率较高的土医生,特别是在使用小儿推拿和治疗儿童夜惊症方面,基本是手到病除。

小儿推拿属于无创的方法,它避免了婴幼儿口服以及静脉用药的不良反应,主要是通过手来推拿皮肤以及脏腑的穴位,可以很好的调理儿童各种身体不适。儿童夜惊症属于一种睡眠障碍,由于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的影响,儿童在入睡后,时常有突然尖叫、啼哭等行为,情况虽不是很严重,却也有些吓人。

老家附近的几个自然寨,离乡镇的卫生院较远,加上父亲的名气较大,凡是家里有以上情况的,都愿意把孩子带过来,让父亲先看看。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里,大家经济条件都不怎么好,再加上都是左邻右舍,父亲也不肯直接收钱,等孩子病好后,大伙便拿上一瓶酒一包糖上门来表示感谢,条件不好的,没拿酒和糖,就带几个粑粑和几兜白菜专程来感谢,父亲不但不嫌弃,看别人家境不好,还硬塞他们一两包糖,说回去带给孩子吃,把专程来道谢的人,感动得眼泪汪汪。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打工潮的兴起,农村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了,有不少还是拖儿带女一起出去的,自然村寨中,人口本来就少,这样一来,不少自然寨都成了空心寨,再加上乡村医院机构开始规范,上岗人员大多是经过系统培训的卫校毕业生,父亲的土医生历史使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九十年中期,我和两个弟弟都正在上初中和高中,正是开始大用钱的时候,光靠侍弄几亩薄田肯定不行,五十多岁的人了,像年轻人一样抛家弃舍去打工也不现实,逼得父亲不得不想方设法抓副业,抓什么副业呢?自己究竟有哪些长项?让父亲很是纠结。

一开始,他尝试过在农闲时帮别人打短工,比如挑砖抬岩切墙之类,办法倒是个办法,但活儿往往有一天没一天,离家近还好,吃自己的,住自己的,上工一天,有一天的工钱。最怕离家太远而活儿又不是很多的情况,干一天歇两天,到时一结帐,伙食费比工钱还多,不得不赶紧溜回家。

一次不行,父亲又开始尝试第二次,利用自己娴熟的犁田技术,在春耕农忙时季,自带农具和水牛,帮别人耕田耙田,按天算或按亩计算酬金。

由于农活干得细致,受到不少雇主好评,大家口口相传,不断给他介绍业务,可春耕就那么个把月,加上还有自己家的田地需要侍弄,也还是挣不了几个钱。

后来,父亲和在寨上几个同龄人一起合计,为了抓副业的时间长一些,也稍微稳定一些,他们几个决定去离家十多里路的深山老林,决定包山烧碳卖,那时候,从上至少很少有对生态保护意识的概念。

为了盘各自的儿女们上学,在大山里挣点辛苦钱,寨上的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说干就干,他们先和大山的所属主人沟通好,向他们买下一两座山头的大小木料,然后,带着钢锯、斧头、柴刀、锄头等烧碳工具,及被子、大米、小菜、油、盐等生活用品,向着大山进军。

进入大山后,在碳窑的不远处,就地取材,首先搭一个简易窝棚,用来大伙吃喝拉撤和睡觉用。然后就开始筑窑,所谓筑窑,就是挖一个可以放置大面积柴火的空间,并留好窑门和烟窗。

筑完窑后,接下来就是准备烧碳木料,先将木头一根根砍倒,全部锯成一小段一小段,竖着装进窑洞里,小木料在中,大木料围在旁边,像一队队士兵,威武雄壮,整齐有序。

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就开始点火烧碳,敞开窑门和烟窗,空气进来,让木头自然燃烧一段时间,火候到位后,就将窑门和烟窗关闭,采用封闭的方式来隔绝外界的空气,俗称“闭窑”。

再让碳窑内部所带有的余热来继续对木头进行加热,等到木头内部的水分和木焦油被高温熘出之后,木头就会通过碳化的方式来形成碳。

这一环节,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完全是个技术活,把握火候非常关键。如果闭窑早了,燃烧不充分,木头内部的水分和木焦油没被高温熘出,就会出现“碳头子”多,碳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反之,如果闭窑晚了,燃烧太过充分,木材化为一堆堆白色灰烬,那情况就更糟糕了,白忙了一场。

大家一开始都没有经验,要么闭窑早了,得了一堆碳头子,要么就出现闭窑晚了,得了一堆烧过头的灰烬,唉声叹声中,大家一次次积累经验,在烧了三四窑过后,人人都变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不用计时间,光凭冒出的烟雾颜色,就能准确判断到什么时候闭窑最合适。

烧碳的技术解决了,怎么把这些堆成山的木碳,运出山外及销售,却又成了令人头痛的问题。

要解决这两个问题,首要问题,就是要修路,修一条进出山的路,这路不一定要多宽阔多平坦,但起码要保证肩挑背负时成品碳时,不被道路两边的滕缦和枝桠绊住,在农村有过生产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肩挑背负农产品时,被周围滕缦和枝桠绊住时,走又走不了,绕又绕不开,停又停不下,是一件很令人气恼的事。当你拼尽力气硬闯时,搞得不好,那些带刺的滕缦和枝桠,一下子弹在头上脸上眼睛上耳朵上,免不了一阵青痛,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把一个平素脾气温和的人,瞬间逼成怒发冲冠的“暴君”。

进出大山的毛路修好了,道路两边的滕缦和枝桠砍干净了,接下来,就开始运碳了。请车运,请人挑,请马达,一个个办法虽好,却都是不可能的,一是这只是人勉强能走的毛路,车根本不可能开进来,二是运费太贵,几个合伙烧碳人,一个个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从包山起,就一直在投入阶段,还没看到一分钱进帐,根本请不起外人帮忙,一个个便动员家里的人自力更生,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齐上阵,背的背,挑的挑,抬的抬,哼哧哼哧,走走停停,汗流浃背,山高路远,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将烧好的成品碳,运出莽莽大山,屯积在几户烧碳人的家中。

一窑窑的木碳,堆积成山,运出事宜,虽然看起来很难,但只要人勤快,舍得出力气,终究不是什么问题,而吃苦耐劳惯了的农村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两项,真正让他们力不从心的,是接下来的卖碳。

农村人,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要他们买碳,几乎是不可能的,意义不大,也没有多少必要,除非有冬天在家里办红白喜事,才会购置一些,用于待客。所以,运气好的话,家里办红白喜事的村民可以帮忙消费一点,更多的碳,必须得赶场去卖。

从老家到镇上,有二十多里路。搭车去卖碳的话,既要付人的车费,也要付碳的搭车费,实在有点划不来,几户烧碳人家商议,赶场时,每家每户,干脆起来早点,吃点早餐,女的用麻袋背碳,男的用箩筐挑碳,用力气将两项车费省出来。

这种方法看起来很好,既省了人的搭车费,也省了碳的搭车费,可只执行了一两场,就再也执行不下去了。什么原因呢?一是肩挑背负那么远的路,实在太累人了,二是负重前行实在太慢了,虽然一路紧赶慢赶,等来到场上时,却已经快到中午了。

农村的场,散得很早,一到下午两三点钟,场上的人,基本上就走得差不多了,人都走完了,谁还来买你的碳呢?赶过一两场后,几户烧碳人学聪明了,宁愿省中饭钱或卖完碳后搭车钱,也不能省早上搭车的钱,否则,将得不偿失。

后来,由于生态保护意识的加强,加上市场上“机制碳”的冲击,辛辛苦苦烧了几窑碳,除开杂七杂八的成本开支外,也赚不了什么钱,父亲与村里几个老伙计的“碳客”副业正式终结。

父亲的第三份副业是“道士”,就是在农村为逝者超度的人,这是一份与死人打交道最近的行业,这份副业,父亲学的时间最久,拜的师最多,克服的困难最大,干的时间也最长。

在农村,为逝者超度,别看就是不起眼的敲敲打打唱唱,其实,要吃这一行的饭,真不是那么简单。首先你要记性好,嗓子更要好。你不能忘词,更不能走调。忘词别人就会骂你滥竽充数,走调更是大忌,不但使整个班子声音不协调,而且别人还会笑话你外行。

过了唱腔关,接下来,就是“打家伙”,所谓打家伙,就是道场中用到的鼓、锣、钹等器乐。这些器乐,各是各的打法,各有各的口诀,要想成合格的道士,会打家伙,是个基础门槛。

比起打家伙,再稍微有些难度的,就应该是吹唢呐了。吹唢呐最难的地方,就是“拱气”,所谓拱气,就是有的哀乐调子很长,为了达到悲伤效果,在这中间,唢呐音不能停,一边是唢呐音不停,一边却又要呼吸换气,这就叫拱气。入这行的人,不少人在这上面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学习供气技巧。要练就这一活儿,一般的练习方法,是用吸管在水里不停的进行吹吸训练,技术不精者,搞不好就会呛水进喉咙,有狠人者,为逼自己不出差错,便将清水换为自己尿液,只要吸错一口,接下来的惩罚就是:一口尿液吸入,肠胃瞬间翻江倒海。

作为一个称职的道士,除了以上'吹、打、弹、唱‘这些基本功外,还有两个体现能力的地方,一个是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一个是会看阴宅的风水。

之所以将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作为衡量一个道士能力的一方面,因为在白事堂中,用到毛笔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撰写白事对联、灵堂画符、花圈挽联、撰写当大事执事单,一手好的毛笔字,可以为整场白事活动提高几个档次,反之,仪式再隆重,活动再热闹,满堂尽是丑书法,只能为整场白事徒增败笔。

会看一点阴宅风水,这也是道士的职责之一。在农村,不少人都相信:阴宅的风水好坏,多多少少会关系着子孙后代的运势,他们的理由很朴素:人都是由父母所生,父母去世之后如果葬在好的地方,骨骸可以得到地气的温暖,从而也会间接起到保佑子孙的作用。对于这些玄学知识,农村很多人就是一套套的,张口就是“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闭口就是“来龙、案砂、明堂、水口”。如果道士没有一些地理磁场理论“真功夫”,还真的有些时候镇不住堂。

经过多年的学习精进,以上几方面技能,父亲都还算掌握得比较到位,算是一个多面手,特别是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更是让不少人惊叹:书法届的人才!

从“赤脚医生”到“碳客”,再从“碳客”到“道士先生”,折腾完两三个副业,慢慢一步步从生手熬成了熟手,父亲也从青年变成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今年,父亲过了一低调的生日,只通知几个亲人和要好朋友,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为了调节气氛,他的一个老朋友给他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从青年变壮年再到老年,昭华易逝!

下联:先医生后碳客又当道士,多面圣手!

横批:多彩人生

众人看后,连连称妙!父亲看后,哈哈一笑,拉着他的老朋友说道:辛辛苦苦一辈子,简简单单几颗字,这也许就是宿命,人生苦短,不负光阴,走,进屋搞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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