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大山捆住了我的手脚，你扯断这绳索好让我飞向远方。我带着你的期许，冲破层层的迷雾，去寻找无边的海洋。你抵挡了风霜雪雨，却未能逃过岁月的侵伤。只怪我一路匆忙，竟忘了转身为你遮挡夏日的骄阳。

东北的冬天总是冷的。

我是在北方的山里长大的。虽说是山里，但并不是农村。就好像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分界线，那座山就是农村和城市之间的界限。山上什么都有，东北独有的黑土、高大的栗子树还有山上其他住户养的黑背。我小时候很野，漫山遍野地跑，这大概也是我长大后与故乡远隔千里的原因之一吧。

老家的房子就落在半山腰。左边是院子，右边是农田。院子左半边被一棵大树的荫翳所包裹。夏天，树荫下总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秋天落叶时，我就拿着藤条编的大扫帚学着电影里的扫地僧打着功夫招式。不分春夏秋冬，我总喜欢拿着一根木棍幻想自己是功夫大师。

如今想来，确实蛮幼稚的。

土炕，是北方农村长期以来在冬天赖以取暖的主要设施。它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烧火的炉子。先在炉中引燃木柴，并借此带热炉子所连接的另一部分—炕。木柴燃烧一段时间后，再放入耐烧的煤。于是土炕才得以长久温暖，甚至滚烫如火。

煤真的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他通体漆黑，形状也不圆润，可以说是丑陋至极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丑疙瘩”，温暖了一个又一个的家。买煤的人靠他抵御寒冷，卖媒的人靠他养活家庭。每到冬天来临之际，卖煤的人就会开着一辆蓝色的大卡车来到山下。岁月肆意地在卡车上刻下一道道的痕迹，使得原本崭新亮丽的卡车变得伤痕累累，好像故意做旧的古董。长年累月的运输使卡车越发的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动机大声地哭诉他的劳累，车板嘎吱嘎吱地叫喊着他的疲倦，就连原本强壮的车身也在成吨的“丑疙瘩”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娇弱。老人背着沉重的黑包袱在农村乡间的土路上艰难地前行着，巨大的包袱给他带来了难以支撑的重力，瘦小的身躯就这样承担着，摇啊晃啊。伴随着轰隆的发动机声音晃啊晃着的，雪积了一层又化一层；晃啊晃着的，南飞的大雁回来了又走；晃啊晃着的，鞭炮的红皮纸也扫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天，山坳里再也没响起他的声音。

父亲的腰板就是这样在年节的交替中逐渐变弯的。

父亲要忙农活。翻土、撒种、施肥这些劳累的农活都是由父亲完成的。勤劳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品质，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却没能继承这一优点。我骨子里是贪玩、懒惰的。每次父亲在农田辛苦忙碌时，我要么是躲在屋里，要么就是带上狗去后山追鸟、捡栗子。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在外面疯跑了一天、浑身是土、衣服脏兮兮的我就会悄悄地溜回家。当然还有一条本是白毛却被泥土染成黄毛的狗。随着去的地方越来越脏，黄毛就逐渐变成黑毛了。如果不幸被父亲或者奶奶抓住，我总是推脱说是狗跑了，为了追他才搞成这个样子。每当这时我的狗都会用他茫然的大眼睛盯着我，让我十分愧疚。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我都会从菜里偷偷夹几块肉给他，然后第二天继续带着他漫山遍野的跑。

可即使这样，父亲也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

父亲是个硬汉，他的脸总是给我一种冷峻的感觉。虽然他会令我感觉畏惧，但他对我的爱是隐藏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之中的。

我爱吃烧鸡腿，他便在下班后买一个烧鸡腿。他把鸡腿揣在里怀的兜里，只为了能让鸡腿在回家的路上不冷掉。我喜欢猫狗，有一天晚上他抱回来几只在路边发现的小狗。我很想留下他们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小窝，只是母亲一力反对才送给了隔壁邻居。毕竟家中还有一条已经从白毛变成黑毛的我的爱犬。

我记得那年父亲骑着老式蓝色自行车载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躲在父亲的身后逃避风雪。我记得那年父亲带着我去买DVD播放机，晚上回家和我一起打超级马里奥。我还记得那年父亲趴在床上，让我坐在他背上骑大马。他虽然不如母亲温柔，但也努力地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我。

可小时候的我总是不能理解父亲的硬汉柔情。我本就是一个喜欢打破规则、不喜欢守规则束缚的人，再加上青少年时期的叛逆情绪，总是惹他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怎么他交流过。我总是不断地做着一些与他思想截然相反的事，同时又肆意地享受着来自他的爱。我曾天真的以为他会永远这样挺直腰板，永远扮演着硬汉父亲的角色。

可是啊，硬汉也终有老去的一天。

那是我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四月，奶奶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当房间只剩下我们父子两人时，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我的父亲终究还是没能抵过岁月的折磨。当他抱着我、眼角流出眼泪并以一种哭腔对我说奶奶走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父亲正在老去。

那年我生病住院需要做手术，父亲和母亲坐了很久的飞机来看我。当他进入病房看到病床上戴着氧气管的我，他憔悴瘦弱的脸庞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无法散去。

我父亲是恐高的，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父子缘分就像是一场电影，他和我都在努力地扮演着父亲与儿子的角色。如今我已离开学校奔赴自己的人生，继续着庸碌无为的生活。曾经在我心中无所不能、可以拯救世界的魔法师也已经忘了那些奇妙的咒语。我们是这片黑土地上平凡到不能在平凡的父子。只是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有那么一个咒语，能让我越过天上的月亮去见你。

我们是这世界的甲乙，幸而不是彼此的甲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