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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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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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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二老


葛家老头现在是手不随心身不由己了,每天缩在轮椅上低垂着脑袋,大部分时间用来打瞌睡,醒来便反复翻看摩挲双手,似乎在抚摸过往的人生。世界对他来说已经简单到从卧室到客厅,到餐厅,再到卫生间,不过斗室之地。或可透过阳台极目遥远的灰色的天空,志存高远,然耳不聪目不明,徒叹奈何;胸怀千里,却也只能以轮代步,来回挪动于方寸乾坤。偶尔或可借助拐杖走两步,上个厕所,或者去阳台上透透气,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居生活。从前因身材肥胖行动迟缓,时常被他数落的老太,尽管仍然一身富态,蹲下去不借助扶手很难站起来,但站起来后来去自如,从来都是自己穿衣,自己去厨房盛饭。望九之年,局外人看来,或许可以说眼前的一切就是幸福晚年该有的样子。而提供这“样子”的,却是他年轻时本不指靠她们养老的几个女儿。

那时候老头在重机大院算是个开明人士,邻居见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羡慕他将来不愁没人养老。年轻的葛师傅嘿嘿一笑,“丫头长大了是人家的,哪能拖累她们。我有这小东西。”

说这话时,三个黄毛丫头正在身后跟着他去老八栋围墙外的早点摊子买油条,“小东西”是他抱在怀里的小儿子。

“将来就要拖累你喽,好可怜的小东西。”那人说着上来刮一下小东西的鼻子。

“我啊,哪个也不拖累,到了不能动的那一天,买包老鼠药上路。”年轻时的老头说得干脆绝决一身豪气。

谁知几十年后老境到来,老俩口的饮食起居全仰仗了几个丫头。也许曾寄望于当年抱在怀里的“小东西”,但儿子葛少根小俩口只顾埋头过自己的日子。少根说,我有那么多姐姐,哪里轮得到我们伸手?

显然老头也忘了当年的承诺,不仅靠丫头们服侍,也只要她们服侍。

问他,“请个保姆如何?”

老头很干脆,“不要。”

“保姆更专业,烧饭也好吃。”

“不吃。”

连女婿的服侍都看不上,还能容得下外人?

或许老头潜意识里有儿有女,犯不着劳动女婿 ,女婿是客人,是客人就不能像自己孩子一样随意支使了。比如说,吃完一碗饭需要添饭,座中的人一齐伸手接碗,尤其二女婿陈志明表现得最亲民,手伸得最近,老头看了一圈,只会把碗递给他丫头,似乎把此视为一种待遇,给他最亲近的人。晚上洗脚,为了在媳妇面前争表现,女婿们也会争先恐后的去端盆。但是老头说,叫少华来,或是少平,或是少葵。偶尔哪个女婿硬争得了这待遇,老头浑身不自在,胡撸两下就催说好了好了,匆匆收场。三女婿王立业有一回趁他媳妇少葵起身离开了,他接着给老头洗脚,正洗着,老头睁眼一看换了人,立马像遭了水烫一样一缩脚,把一盆水踢翻了。这场面引得老太羡慕嫉妒恨,说你这老东西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婿都这么孝顺你还挑三拣四的。大丫头少华打圆场说,你们男人动作太粗暴,大爷当然不愿你们侍候。说着带着小马扎,拎一瓶热水放在旁边,像个受过培训的专业护工。一边洗,一边按揉,水冷了就加点热水。老头抱着手臂,微闭双目,那么从容淡定,那么心安理得。长时间热水浸泡,脚底的老茧搓揉脱落,水面漂了一层白色的死皮。少华说,你不把老茧泡掉,脚后跟开裂难受。说实话,这份细心呵护一般人还真做不到。老话说,女儿是父母贴心小棉袄,说的就是这个理。即使子女有时嫌老人烦,闹闹情绪甩脸子,有时老人因为出错,遭到丫头们好像小学老师批评小学生一样的训斥,老头就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有一次二丫头少平在葛家微信群里发了一张少华给老头洗脚的照片,附的一句话就是,难怪老人不去养老院。

很快,跟贴来了。

第一个发言的是王立业女儿三妮:大姨辛苦了!

电力老陈(陈志明):这可是爹爹赐给大姨们的专属待遇哦。

二宝(少平儿子陈凌云):妈你啥意思啊?让我们有样学样?够戗,兄弟我就一个,恐怕自顾不暇。不过老妈你放心,将来我给你请个专职保姆。

王立业也跟了一贴:完了,我们将来是没这待遇了。

二丫头(少平):孩子们,咋不见大姨头上的白发?

三丫头少葵把照片放大,还真是的,大姐啥时都有白头发了。

过了一会,少华的女儿“律师一凡”跟发两个表情:一个含泪的笑脸,一个拥抱的小人。

确实,三个丫头中少华最辛苦,付出最多,她一退休就于伺候二老无缝对接。几年后,少平送走了儿子上大学,才过来给大姐帮衬一把。而少葵,还在为挣钱吃饭上班,重机厂这些年产销两旺常要加班,少平跟她讲,等你哪天休息了,能替我们一天就吱一声。

所幸,老太生活尚可自理,老头也不是完全失能,早上扶助他穿戴整齐后,可独自拄着拐杖去卫生间洗漱,只是有时会玩一会水,时间拖久一些。开始少平不让他玩,她发现少华很少管这些,就随他去了。但那天早上发现老头竟然在喝洗脸水,这就是她不能容忍的了。

这天由少平“当班”,早饭端上桌,她就找给二老戴的围兜。老俩口现在都是吃饭不注意形象,时常把胸前弄成糊涂一片。少平见不得他们邋遢样,去超市买了两条婴儿用的围兜。老头喜滋泫的戴上,但是老太不乐意,少平把眉毛一拧作生气状,老太便服从了。

少华同样不乐意,她看到勒在婴儿围兜里面的二老的滑稽可笑模样,把少平扯到进厨房质问道,你把老头老娘当成什么了!

少平分辨,不过就一块布,挡个脏而已。

“脏了用毛巾抹抹就是了。你这是把他们当什么?当侠们戏耍!”

“哪那么严重。”少平不屑道,“又没外人看到,他们俩也不在乎。”

“他们知道什么?”少华来气了,“就是围一块尿布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但他们是我们父母,就算是个孬子也得像父母一样尊重。”

少华说完就去把二老围兜摘下来。

少平觉得少华迂腐了。今天少华不在,她想着找出围兜,饭后一摘岂不省事。却不知道上次少华甩哪儿了,阳台和厨柜等犄角旮旯遍找不着,最后她来到卫生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老头不仅玩水,还在喝洗脸水。

本来老头是坐着洗漱的,只见他双手合掌朝前一拜,然后扶着台盆面颤微微地拱起身来,再弯腰朝水盆埋下脑袋,嘘嘘地吸了一口水,仰脸哈上一气,然后,然后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接着弯腰又要喝。少平抢上前抱住老头,“大爷你这是干吗?要喝水我给你倒!”

老头偏头看她一眼,挣脱她,转过去勾下头又要喝。

少平扭身出卫生间,大声讯问已坐到餐桌前的老太,“老娘你可知道大爷在干吗?”

老太不紧不慢地说,“都喝好多天了,你随他,反正喝不死人。”

“大姐可晓得这事?”

“咋不晓得。”老太无奈地一偏头说,“晓得了也管不了他。每天早上跟他妈讲一声,喝三口洗脸水,要他妈保佑他长命百岁。”

少平果然见老头对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像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妈,你看到了吧,我喝过两口,再喝一口好吧。”虔诚,庄重,似乎那个不知死去多少年因城市扩建早就尸骸全无的老老太太正在看着他。

少平感到不可理喻,她大声质问老太,“老娘你也是的!这水能喝吗?打一开始就该拦住他。他脑子坏了,难道你也糊涂了?”

其实,当初,葛家的侠们一致认为老太可能要率先“奥尔茨海默”,大约十年前,老太就出现了“糊涂”征兆。

不错,是十年前,汶川地震那一年,老八栋还没拆迁,大家议论合肥是否在地震带上,不要十级,三、四级老八栋都撑不住。老太是天主教徒,每天早晚对耶稣画像祷告,不再为儿女祈福,而是主啊,万能的上帝,让我屈膝在你面前,吁求你怜悯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姊妹弟兄,愿主僻护我们,赐给我们坚固的房屋,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姊妹共沐圣恩,奉主祷告,阿门。侠们说她,老娘你顺道求求上帝,让你们这破房子早日拆迁。老太就祷告主啊,饶恕我们老俩口罪孽之身,拆了旧房住上高楼。就在这年秋天,上帝显灵,老八栋正式拆迁,老俩口租住到与重机厂一路之隔,南七东边的城中村朱小郢。

这是少根丈人家的村子,每户人家都连片接瓦的盖了许多房子,少根结婚后就住在丈人家,把父母安顿在附近为的是有个照应。老太就是在这儿给侠们发出了“糊涂”的预警。

老太一直不承认糊涂。“上帝无处不在,”老太说,“我走到哪儿都有主僻护,心中一本清色。”

问题是那个星期天从市里教堂祷告回来,在行走了几十年的南七里站下车居然迷了路,让她在儿女面前百口莫辨。

老太信教多年,一字不识,凭借多年摸索,牧师无论唱哪首赞美诗,她都能准确翻到那一页。牧师说,我要你们回去,使万民作主的门徒。老太动员不了万民,她只能做丫头女婿的工作,但是侠们缘分没到,没人听她的。丫头们说 ,一人信主全家承福,我们没功夫,你老人家一个信就得了。三女婿王立业问她,你们信徒相互怎么称呼?老太说都是兄弟姊妹。王立业调侃道,我们要是信主,在家称呼您姊妹,岂不乱了辈份。老太最后把目光投向老头,不待她开口老头就一口回绝,“我都几十年党龄了跟你们凑什么热闹。”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态度如此决绝的老党员后来竟晚节不保,被老太给“拉下水”。

盖因老太每次去教堂要起早挤公交。前些年腿脚硬朗由她去,后来儿女们不放心,就动员老头陪老太做个伴,相互照应还能锻炼身体。天长日久,老头立场有所松动,叫老太给请一本圣经,到了教堂,躲在角落里随众门徒一起小声哼哼。

搬到朱小郢以后,老党员突然觉悟回归,对老太说我要跟你分道扬镳。住的地方有一处平房围成的四方院子,周围租客多是卖菜的商贩,或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小院无人打扫,环境脏乱差。“我是共产党员,”老头站在院子当中喊,“你们谁是党员?”他想成立个临时支部,负责卫生工作。四周无人应答,只把各种猜疑的目光投向老党员。事后看来,老头的这个举动倒真有些荒唐。支部自然没有成立,但自此以后老头就不再陪老太上教堂了。

在朱小郢,仍然延续在老八栋的习惯,星期天,兄弟姐妹一起回娘家欢聚一堂。姐妹几个烧饭,当然主要是少华领头,她到的最早,几个弟妹何时能到则看起床的早迟。老太一个人一如既往地去了教堂,她对好不容易发展的一个信徒半途而废痛心疾首,一番劝说无果后,临出门不忘求主饶恕老头,饶恕这只迷途的羔羊。老头说只要你不迷途就行了,看仔细了,还在南七同一个站台上车。

“我要你教!”老太不屑地回了一句。

但是事实证明她自信过头,去时轻车熟路,回来时确凿无疑的迷路了。

正常十点左右就可回到家,这天饭菜上了桌,《新闻三十分》都开始了,还不见老太进门。一大家子分头寻人,找遍了南七的每一道巷子,每一条路口,甚至跑回老八栋,问拆迁工地上的人有无见到一个胖胖的老太太,结果都失望而归。就在大家焦急万分准备报警的时候,老太被人送回来了。送她的是原老八栋的邻居,邻居说她从市里回来,车在三孝口停靠时看到不远处有个老太太左右张望,像是葛妈,几年不见差一点没认出来。邻居说大正午的旁边又没熟人,她怕葛妈记不得路,就下去叫她上了车。

当大家得知老太其实已在南七下过车,怎么又返回到市里三孝口时,全体都不明白了。少根问,你确定是到站下的车?老太说,我怕下错了站,特地跟司机讲我到朱小郢,司机叫下才下的。

“我明白了,”少根说,“司机是好心,把你带到终点站下车少走几步路,这时车已调头,你还按老习惯,下车便朝车头的方向走,南辕北辙嘛。”

丫头们七嘴八舌地责备,老娘你把我们吓死了都,我们把南七找了个遍,哪想到你跑到三孝口,六、七站路哎!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马路上车来车往,万一碰着又怎么办。

老头在一边说风凉话,“笨的都伤心,还不要我教,谁是迷途羔羊?”

这时电视上正介绍老年痴呆的相关知识,大家一对应,肯定地说,老娘,你痴呆了。

“怎么就痴呆了!”老太辩解道。她懈悟过来,说,是主在考验她。主无处不在,看到她身在难处,就派人把她送回来。下次就不会错了。

“没有下次了!”少华斩钉截铁。“主无处不在,你就在家祷告得了。”

少华说话算数,从此没让老太去教堂。全家人把老太当准病人看待,叫她少出门,还给她配了黄手环。二女婿陈志明带来一盒自己的名片,叫她出门时就揣一张,万一迷了路,叫别人打他电话。

天气渐凉,朱小郢似乎比老八栋更冷,老太的气管病又犯了。她这是老毛病,往年只要发病就在厂医务室看医生,不管吃药或是吊水拖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这次一个月也没痊愈,到省立医院一查,肺癌晚期。得到消息,儿女们全愣神了,东门的二妈就这毛病,确诊以后半年就走人了。想到老娘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不禁心有戚戚。鉴于患者的岁数及病情,医生不建议手术。儿女大多不赞成手术,免得老娘受那个罪。少华于心不忍,总不能让老娘等死吧。她打听到医院刚引进的新技术,介入疗法,就是将药物注射进病灶靶向治疗。当时技术尚不成熟,医生不愿在高龄病人身上冒险。少华意识到她是葛家老大,要对父母的健康负责。她觉得介入疗法是个微创手术,对病人伤害不大,得给老娘一个机会。于是托人找了主治医生,红包跟上,给老太做靶向药物注射。这边跟老太搪塞说,你胸口上有个囊肿,就像个大水泡,从腿根上插根管子进去,把水抽出来就好了。

现在看来,少华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近六十岁的她仍有人人称羡的父母双全。

出院那天,少华把弟妹几家全叫去,在医院旁边的小饭馆里宣布一个重要决定。少华说,老俩口今年都八十岁了,为我们几个操劳一辈子,还没享一天福。再说老娘现在是个病人,不管还有多长时间,从今以后,老俩口我们都得养起来,别人家老人像这岁数早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养我们这么多年,也该我们反哺了。

少华在说这话的时候,潜意识里她就是葛家的家长,与其是在给弟妹们做决定,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挑明责任。因为真的让二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日三餐烧涮洗煮,必须有个人全天候伺候。这个时候,只有她刚刚退休。之前,还在为才退下来能否适应,要不要再出去打工而纠结,现在,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老太的病情被成功隐瞒,所以出院后老太并不以为自己是病人,家务活习惯性的伸手。少华去菜市场,老太要跟着。少华说老娘你甭来,菜市场空气多难闻。买回的菜老太要帮着摘,少华又说老娘你一边歇着。那段时间,侠们都抽时间去朱小郢,少平少葵离得近,晚上下班就跑过去,给大姐分担一点。那时候一大家子真是其乐融融,引得其他租客艳羡,在门前驻足探望。对老太的照顾可说无微不至,饭盛好了,连菜也给她搛好。老太说,菜我自己搛,你们不知道我要吃什么。当她向菜碗伸筷子时,纷纷拦住她,说要吃什么你讲,我们搛给你。几次三番,老太意识到什么,小声嘀咕说,我晓得我得的什么病了。

都知道癌症不传染,大家心里却又不踏实,少平就给老太留了专用的碗筷,做了不明显的记号。

少葵说,老娘你又瞎想,就是个囊肿,前两天去复查医生都讲没事。说着从老娘碗里没动的地方搛起一柱菜塞自己嘴里,边吃边问老娘,可传染?

此后,老太又复查了几次,开始是间隔三个月,以后是半年,每次看过片子医生都说,病灶没变化。此后的间隔越来越长,最近这两年一次也没查过。老太这些年没有一次因为肺CA而住过院,甚至最早担心的“奥尔茨海默”也没见进展,一方面属于老太自身的造化,另一方面不得不说因了少华的付出。

毕竟,少平少葵要上班,星期天还得对付分别读高中的初中的孩子,这边烧好饭让他们赶来吃饭都常常迟到。少根也是指靠不上,小媳妇夏玉针怎么说来着?“叫我服侍人没这习惯。”她说她长这么大没给她爸妈倒过一杯水,小时候有一次奶奶手抖叫她帮忙梳头,她跑出去一天没进家门。况且,在确定给老俩口买下回迁新房后,夏玉针再去朱小郢,“甩手掌柜”更是当得心安理得。

是这样的,老八栋的拆迁户回迁新房需要以成本价购买,测算出来老俩口要交15万。二老一辈子最大成功就是养大了四个孩子,并让他们囫囵成家,财富却是两手空空。怎么办?少华问。老头老太面面相觑,搓着空手说,我们咋晓得怎么办。少华召齐弟妹几家,再问,怎么办?多种意见,莫衷一是。少华说,厂里只要成本价,有福利性质,市场上至少翻番。现在谁出这个钱,将来房子自然是谁的。她把目光投向少根,“你是儿子,我跟两个姐姐通过气,这个机会让给你。”少根说,我哪有这些钱呢?夏玉针也说,有这钱她还不如自己盖一栋,将来拆迁就是几套,“我现在就是有地皮愁没钱盖。”

最后少华拍一下桌子说,那就我们姐弟四家一同集资。但是夏玉针要求退出,她说还是你们三个姐姐承担下来,“老人走了以后,房子属于你们三家,我们没意见。”

说完弟媳妇又挨个瞅过几个姐姐,忽然说,我真的不明白,大爷老娘这么多年一点钱没攒下来?她问葛少根,你是儿子,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少根说我哪知道。少华想说什么,玉针一摆手,甭解释了,我就那么一说。但我补充一条,从今住后,老两口的养老也要依仗姐姐们了。

就这么定了。

所以假如老太不小心把油瓶碰倒了也别指望玉针给扶起来。

好在老太一直没有预想那样的糊涂,抚个油瓶不在话下。少华听人说,老年痴呆到某个程度会断崖式的加速,她仔细观察老太的言谈举止,自理能力,没见明显变化,记忆力也有八十岁老人应有的水平。有天下午,少根儿子小宝背着书包在小院外转悠被老太叫进来。

“怎么没上学?”老太问。

“老师提前放的,叫我们回来采集儿歌。”

显然这不是件轻松事儿,小小的人儿也会眉头紧蹙。

“别急,奶奶给你唱一首。”

于是老太唱道:

正月正,大姐门前挂红灯。

二月二,小哥下田扶犁耙。

老头在一旁接唱:

三月三,荠菜开花上高山。

四月四,燕飞细雨抢农时。

“爹爹也会呀。”小宝一边记一边兴奋地大叫。

“大姥也会。”少华对小宝说,“小时候奶奶都教过我们。下次我给你唱一首。”

“爹爹都是我教的,”老太说。“爹爹可喜欢听了,小时候只要他哭闹,我一唱歌他立马止住。”

“那你们俩青梅竹马呀。”小宝一高兴手舞足蹈。

“何止青梅竹马,”少华走近一步,“简直是两小无猜。奶奶是我们家童养媳。”

“啥叫童养媳?”

“就是很小的时候就从别人家抱来家抚养。”

少华的印象中,老头年轻时很少做家务,大小杂事由老太照料,倘有不周还要遭到老头喝斥。而现在,少华忙不迭时老头成了帮手,他还学会照顾老太。

“大爷,帮我摘个菜。”少华叫他。

老头就搬个小马折坐下来摘菜。老太想帮一把,老头把手一挡,“少华可叫你了?你一个病人要多歇歇。”

“大爷,找个晾衣架给我。”

老头转身回屋,然而老太已拿在手上,老头接过来递给少华。他把做这一切当作一种待遇,一种资格,一边做,一边享受着与老太相比凸显出来的优越。

老太在院中散步,不时走到院门口朝外张望。少华叫她出门溜溜,别走远了。老头就说,我陪她一道。不多会儿,老俩口又相携着一道回来。

这些日子当中,少华虽然忙碌但不觉得累,相反,这份每天必须报到的“工作”让她与退休前的工作实现对接,填充了刚退下来时的六神无主。当时她差一点出去找一份差事。女儿从深圳打来电话劝阻道,你是不是缺钱花?退休就是让你休息的,钱不够用我给你寄。每天出门时,邻居招呼说又回娘家?她觉得邻居的语气中透着羡慕,五十多岁了,父母健在,也是儿女的福份,侍奉老人,让她幸福又满足。老俩口相亲相爱,显出年轻时少有的和睦融洽。她希望二老身体状况能这样一直维持,眼前的生活就这样延续下去。

但是在留心观察老太的时候,没注意老头也在朝着“糊涂”这条道悄悄上路了。

不知何时开始,老头不爱说话了,蹴在小马扎上缩在门后或某处墙角,低头看夹在两腿间双手不停地搓揉,搓一会,拿出来看看两手心,再接着搓。少华问他手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老头抽出手,瞅瞅大丫头躲闪着眼睛说,没什子没什子。可是过一会又把手放进腿间。

叫他看电视,屏幕上港台剧大呼小叫的,老头不感兴趣。少华便调频道找《西游记》或《动物世界》等老头喜欢的节目。这好理解,老头的耳朵渐渐失听,以对话为主的剧情他看不明白,老虎的追逐和猴子的打斗一看就懂,而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烂熟于胸,蜘蛛精一出场老头就知道唐僧要上马桩(遭殃)。中央台特别关爱老年人,隔三差五就重播一遍《西游记》,老头就常被孙悟空和猪八戒逗得嘎嘎笑。

哭的时候也有,那是看见一群小猴子在一只成年猴的带领下追打一只老猴王,老猴王无路可逃,最后跳海活活淹死。老头哭得稀哩花拉。老太在一边不解地说,“老东西得味哩,又没人打你。讲我糊涂,我看你才是真糊涂。”

少华烧菜发现生姜用完了,叫老头去买一块。出门拐个小巷就有路边菜摊,用不了两分钟,老头这一去,到吃饭时也没见回来,少华寻路找去,见老头坐在南七街心花园的花台上又在搓手。

骂街,是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开始的。老头绕着饭桌转圈,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停下来,盯着一处放声骂道,个婊子养的,想害我!

少华和老太同时惊问,谁要害你?!

老头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没有回应。此后,隔三差五就骂上一阵,每次都以“个婊子养的”开头,接着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劝不住,越劝骂得越凶。也不知他骂谁。有一次仔细听,好像在骂某某主任,不让他当班长。少华问老娘可有这回事。老太想了半天,说这都多少年了,怎还记着这事。年轻时候老头吃苦能干,班组选他当班长,报到车间,主任不同意,讲他虐待老爹爹,家风不好,不适合管人。“这事你大爷唠叨了好多年,说那次要是车间同意他当班长,没准以后还能当车间主任,就是干部了。”

“有这种事?”少华小时,老爹爹还在,她记不清老头可曾虐待过老爹爹。

老太说,也不能怨你大爷!那时家里条件差,只顾到你们几个侠们,老的就顾不上了。早上你们不愿吃泡饭,大爷给你们一人买一根油条,那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没老爹爹的份,就有人讲闲话了,讲他顾小不顾老。人啊,不都这样,上为下真心,下为上粗心。连鸟雀都这样,只看老雀子给小伢衔食,可见过小雀子喂过老雀子?

少华依稀记得,爹爹捧一碗水泡饭长久不动筷子,出神地看他们姐弟四个每人一根油条吃得津津有味。少华就把自己的油条给了爹爹。爹爹咬一口,嚼不动,把油条放碗里泡软。却被大爷发现了,说老爹爹你这么大年纪咋还跟侠们争食。那根油条爹爹没吃一口又回到少华手中。少华当时突然觉得爹爹好伤心,幼小的认知中油条就是天下一等的美食,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给爹爹吃个够。

开始老头在屋内骂,后来冲到院中。

四周住户出来围观,“谁招惹他了?”少华掩饰道,老人年纪大了脾气不好。这时候她意识到,相比于老娘,老头这才是真糊涂。既来之则安之,都这岁数了,这一天早晚都会来的,那就两个老小孩一道养吧。

但是老头显然没老太安分,一拍脑袋就有个主意。有一阵子他要告状。他叫当干部的二女婿陈志明给他写状子,告他个婊子养的,这辈子栽他手上了。

“告啥告。多少年了都,人家怕早见了马克思。”

他又找王立业。三女婿嘴上喏喏,却不当回事。

“个婊子养的都不管我,我找人写。”

这天,院中突突突开进一辆警用摩托,坐在门口张望的老太叫少华快来看看你大爷怎么了。少华慌忙从厨房跑出来,只见一名警察正把老头从车斗上朝下搀扶。

“这是咋的啦?”少华顿然紧张起来。

老头不理少华的问询,偏头转向一边。警察问,这老人是你们家的?

少华连连点头。警察打量一番老太,又进屋环视一圈,回头问老太,你们家有没有虐待老人?

“这是哪里话?”少华抢先说。

警察瞅一眼少华,继续问老太,“他可是你老伴?”

老太连忙答是。

“你们俩过得怎样,就是说孩子们对你们如何?”

“侠们待我们可好了,大丫头常年在这服侍我们。”

“哦。”警察沉吟一会才说明原委,这位老师傅到我们派出所,要我们给他写材料告状。问他告谁讲不清楚,问他什么事,讲了不少,我们没听明白。老人家听力不行吧,问不出所以然,所以一道过来了解下情况。

“别听他的,”老太说着瞪了老头一眼。“他现在大脑不作主,想一出是一出,天天在家吵,左邻右舍都给他烦死了。”

少华也给警察解释,说老父亲近年把心事重,对年轻时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耿耿于怀。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啥事就好。”警察临走交待说,把老人看好了,这大岁数在外乱跑,出事咋办?

从此,老头与老太角色互换,由老太看着老头不让乱跑,附近转转也得老太陪着。

老头可不服老太的管教,要骂街就骂街,要跑,老太拦不住,就在后面跟着。出去时间长了,少华不放心到门外喊一嗓子,老太就把老头拽回来,拽不动的时候,少华就得亲自出马。

“到处跑啥呀,被车撞了咋办?”少华说。

老头勃子一梗,“谁敢撞我?”

“不听话就不管你了。”

少华一生气,老头还是有点发怵,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往回走。

日常由照料一日三餐到要时刻提防老头出意外,少华一时左支右拙,顿感压力山大。

少平悄悄给少华建议,可否考虑送养老院?

少平体恤少华辛苦,自己一时又出不上力,即使过两年她退休,到时能否像少华一样担此重任,她感到信心不足。

少华不置可否。她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有人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老人往养老院送,再好的条件也没人把老人当父母奉养。再说老头老太这状况,送出去能熬几年?但她还想探探老人口风,过了几天轻描淡写地跟老太聊天,“听说现在养老院条件都不错,你们可想换换环境?”

老太不由得警觉起来,“咋想起问这个?问你大爷。”

“大爷这样子能问出什么。要去也是你们老俩口一道。”

“你问我的话我跟你讲,早上送去,晚上就去收尸。”

隔天,老头突然叫住少华,“听讲你想送我们去养老院?”

“是呀!”少华以为说不定老头态度开明些,她挨近老头笑着说,“都说那里面好玩,可想去?”

“我才不去!”态度跟老太一样的决绝。

“为什么?”

“我有儿子。”

竟是这个理由!少华一时气极,狠挖老头一眼,“你儿子可管过你们!”

养老院的话题就此打住。

生活还得继续。

老八栋原址上建起的回迁房新二幢已峻工,领钥匙通知也贴出来了。毛坯房,入住前须装修。包给装修公司得多花钱,想省钱找马路游击队,每道环节就得事必躬亲,少华只愁分身乏术。

同时,女儿张一凡的婚期近在眼前,一生只此一回,肯求父母务必到场。

更要命的是,老头突发中风。

后来回顾那段日子,少华就两句话。一是“得亏老头中风了。”说完,为话中含有的不敬抽一下自己嘴巴。尽管抢救了十来天让人忧心如焚,但是出院后只有一条腿行走不便又让人备感欣慰。关键是老头从此离不开轮椅,不用再担心他乱跑。少华便认为,老头还是心疼侠们,为了让他们少烦神,情愿生场大病把自己弄残。

还有一句,“所幸老张退休了,多个帮手好多了。”

大女婿张道友退的正是时候,刚好接手新房装修。每道工序都找零工,自己全程参与,两个月完工。国庆节那天天没亮,葛家搬回新二幢。老头坐轮椅上被推在最前头,脚搭上担一块铁板,放一座燃着的煤炉,回家的路越走越亮堂。

只是,没能参加一凡的婚礼,成了少华心中抹不去的隐痛。

与当初对待老太的态度不同,葛家的侠们没人把老头当痴呆。少华知道老头不正常,但她要维护老头的尊严,说,大爷可能是长时间租住在外,环境又差,脾气变坏。她不提那两个字,弟妹们没人敢提。她说等回迁新家后,心情舒畅就没事了。果然,搬回新居后,很长时间没听到他再骂街,看电视,吃饭,或者挪着轮椅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又是一个面目和善的小老头,不仅在适应陌生的家,新的环境,更在努力适应轮椅上的生活方式。但是有一天,忽然邻居跟少华说,昨晚俩老人吵架了。

不会吧。少华将信将疑,老人家耳朵都背,说话嗓门大,吵着你们了。

邻居说,应该是吵架,不止一次了。只要你们侠们走了,老俩口就有动静了。昨晚吵得厉害,我怕他们出意外,敲门也不开。

少华问老太咋回事。老太说,他跟我谋邪呗。

“为什么事?总要有个由头吧。”

“什都不为,不吵不得死,前世我们是仇人,这辈子报仇来了。”

少华问老头,为啥跟老娘吵?

老头耷拉着眉眼,不吱声。

少华便发现,这是老头糊涂新动向,在儿女面前,看不出特别之处,一当屋内只剩老俩口,就露出本来面目。原来老八栋有个教会聚会点,就是信教的人隔三叉五在一块讼读《圣经》,唱唱赞美诗,拆迁后解散了,召集人是个年轻的赵姊妹,这天晚上赵姊妹来通知老太恢复聚会,正赶上老头暴发的时候,被骂个狗血喷头。

少平的观点与少华有别,对老头是否痴呆心存怀疑。网上说,老年痴呆从失忆开始。她有个同事,说他父亲患上奥尔茨海默,半夜起来上厕所,回卧室时错进了阳台,阳台门一关就不知道打开。同事说他是隐约听到打门声,起来一看父亲不在床上,被窝已没有热度,慌忙叫醒媳妇楼上楼下地找,后来打开阳台门,才看到老父亲缩在阳台一角,身上冻得冰凉。

而老头的记忆却好的超乎想像。不仅早年间的陈芝麻烂谷子记忆犹新,眼前的事也清晰分明。少平是在送走儿子上大学后加入少华的队伍。两人商议轮换来,有一次少平临时有事跟少华对调一下,第二天老头就问少平,二丫头你昨天怎搞没来?

老太的记忆就比不上老头,少平担心她忘吃药?高血压控制不花钱,要是犯病代价太大。问她早上可吃了。

老娘眨巴几下眼睛,一时茫然,拿起药瓶子在茶几上顿出几响,问,老头子,可看到我吃过了?老头肯定地说,早上不是吃过了?还吃,想死咋的!

过年时,亲戚晚辈来拜年,有时儿女不在,来人放下礼物走了。儿女回来发现了,就问来的是谁。老娘想了半天说谁谁谁,却不放心她是否记错。所有来过的人过几天要集中酬客,万一漏了谁都不好。问老头,得到他的首肯才放心。

老头坐在轮椅上,仍要掌控着日常生活,星期天的团聚老规矩不能变,逢年过节,侠们必须都回来。

虽然不出门,日子记得清。门厅过道旁挂一本小开本的历书,一天撕一张是老头每天必做的功课,很少出错。临近过节,老头就像小孩似的高兴起来。过节侠们都要回来,家里就热闹。虽然平时周末也团聚,但是过节的团聚有了团圆的意义。提前几天就催丫头们买菜,又是鱼又是肉,口述一长串。少平忘了过节这一茬,问买这么多干吗。老头说,中秋节只剩三天,非要等到那天才买?一看日历,真的就剩三天了。老头提前把这一天日历折叠起来。

有一次过错了日子却是因为少根,说来搞笑,进入十二月,少根发现老头有几天没撕日历。问他咋忘了呢?老娘说不是忘了,你大爷不舍得撕。

“为什么?”

“撕完了,一年就没了,又长一岁呗。”

少根看看老头,扑哧一声笑了。“就这么怕死么?”他小声嘀咕着,把老头舍不得撕的一把扯了,没留意多撕了一张。

31号厂里就放了,少葵说今天该过去忙忙。她先走一步,王立业稍迟一点,到的时候见三姐妹在各自忙活。看到三女婿,老头抬抬眼睛嘀咕道,都不听话,叫她们把饭桌搬到中间,没一个动手。

显然是向王立业求助。三女婿说,今天不来多人,搬它干吗。

王立业拖地,叫老头挪腿。老头厌烦,不让拖,说过一会都来了,一踩更脏。

抬头看钟,自言自语,快十一点了,怎还不到?

没人理他。

终于忍不住了,朝厨房喊,大丫头,道友呢?

少华没应他。

过了会又喊,小二子,志明呢?

少平也没理。

老头无趣地搓搓手。终于逮着从面前走过的少葵,“小三子你给我问问,少根在搞什子还不来,指望来就吃现成的!”

王立业猜想老头记错日子了,凑他耳边大声说,今天没正式放假,他们不一定来,明天才是元旦。

老头把头偏向一边,你甭跟我喊,你催催他们。

王立业去拿日历,发现已换上一本新的,大红的“元旦”赫然醒目。他便掏出手机,调出日历31号给老头比划。老头突然哈哈大笑,说,历书也出错,还以为今天元旦哩。难怪到现在没听到外面放鞭炮(好像他能听到似的)。

最盼望的还是春节。

进入腊月老头就被一种不易察觉的亢奋激励着。淹咸货,灌香肠,分批采买过年的菜肴,这些都要在月头就计划好。以前老俩口自己跑市场,天没亮就相跟着出门,等别人出门时,他们已大包小袋的往回拎,仪式感十足。现在这一切都要依仗侠们了,但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老头守着历书,控制着侠们忙碌的节奏。

过年前,都放假了,外地上学的孙子都回来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拥挤。

擦抹门窗。

扫尘。

扎圆子。

贴对联。

少平说,以往我们家贴得迟,只有欠钱的人家才早早贴上,这样债主就不好上门讨债了。我们家虽不富裕,但从不借钱花。

少葵围着洗衣机捣腾,一上午没让它歇气。少华少平在厨房扎圆子。这是技术活,别人不让插手。煮面,过凉水,拌馅,搓圆。时间长短,生熟程度,必须拿捏精准。大女婿张道友专门打下手,被少华支使得进出不停。

贴天主耶稣像,已回归马克思主义的老头却格外重视,吩咐由孙子小宝来贴。主还是上一年的主,那天大院里的小姊妹小张来送新画历耶稣像,被老头骂跑了。老头叮嘱小宝撕下来重贴。凌云说,爹爹你是共产党员,心中还有主?老头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偏头看看主,说歪了。小宝两边看看,咋歪的?少根也看正好。王立业站到老头的位置,看了一下说,视觉角度差。对小宝说,主是爹爹的主,你就按他的意思贴呗。小宝嘀咕说,真拿爹爹没法子,周周正正的偏要整斜了。

老头再一看,这下正好。

人一多,场地就显小,老头的轮椅折叠起来,坐在长纱发上看电视,他叫二女婿陈志明坐他旁边,他说,场地小转不开,给他们忙去,你坐着歇歇。其实陈志明啥也没干。二女婿在他旁边坐了。

老娘就叫王立业也坐她边上。

少根说,我坐哪呢?

老娘瞅一眼儿子说,一年到头都是姐姐在忙,过年你还不伸把手?

“你们偏心,”少根说。

他不是为他自己叫屈,是说老头老娘对二姐夫和三姐夫偏心,大姐夫六十多了还被当作葛家的主劳力。

少根伸头看了一眼电视,正播报新闻。“我给你找找《西游记》。”伸手要拿老头手旁的遥控器。

老头知道二女婿喜欢看新闻,一抬手拦住了少根。

“新闻你能看懂?”少根不屑道。

老头似乎是回应儿子的质疑,看着电视说,这家伙不是木螺丝总统么?

陈志明给老头竖起大拇指。

少根瞥一眼画面,是普京,调侃道,“老头好大的气魄,央央大国俄罗斯给浓缩成一只木螺丝。”

老娘也不甘示弱,她看了一会,国家领导人正在与普京会谈,便笃定说,这人是某某某。

王立业也竖直拇指,“老娘好记性。”

稍顷老娘又说,“他跟你们差不多。”

“你怎知道的?”

“我看出来的。”

王立业裂嘴笑了,心想老娘真是搞笑,人家50后,我是60后,这叫差不多?如果是说比工作的话,那还能比吗?

少平送几个刚炸好的圆子给他们品尝。看到一家老小都在忙,陈志明王立业分坐老头老太两边,奚落道,看看老头老娘惯的你们,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陈声明说,都是工作,分工不同,你们忙过年,我们陪二老说话。

老话说,女婿是丈人家的客。显然,在厨房忙乎的大女婿张道友不像客人,他比儿子更像葛家的儿子。从前弟弟妹妹小,扛煤球,换煤气,买米面,一般重活全是他,现在不要干这些了,但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使大姐夫到了葛家不好闲着,二老也认为大女婿多忙些理所当然。

张也是大院里的孩子,老头老太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与少华手拉手进幼儿园,一起背着大书包上学,一同进厂,并分在一个班组。老头看到张道友悄悄给少华带早点,下夜班把少华送到家门口。老俩口便认可了这是自家的孩子,成为女婿后,自然也像自家孩子一样该咋使唤咋使唤。而少华使唤他是比支派弟妹们更加得心应手。张道友可能吐过怨言,但少华一句话就封了口,你粘我光,当老大的就得任劳任怨。久而久之,任劳任怨便成了习惯,再说,现在的老头关键时刻更离不开大女婿。那次带老俩口去寿县小兰草农家乐游玩,老头坐陈志明车上,左右一瞧不见张道友,立马问,道友呢?张道友便从王立业的车上换过来,坐到老头身边。陈志明说,大姐夫现在是大爷的贴身保镖。张道友说,不是保镖,我知道大爷的意思。原来老头尿频尿急,不到半小时就得下一次车,老头只要一捏大女婿的腿,张道友就叫陈志明靠路边停车,他将老头背上背下。有一段路经过一个镇子,赶上堵车无法靠边,老头把张道友腿捏得疼得直吸气。好不容易驶出镇子停下来,老头憋不住了,弄得张道友一手都是尿。陈志明说,大姐夫是大爷的贴身保姆。

称得上客人的是二女婿陈志明,这是一种荣誉或者身份,多年前老头亲授给他。那时候少平与陈志明还在恋爱期,陈上门做客,吃完一碗饭,老头叫少平给他添饭。少平说,让他自己盛。老头把眼一瞪,志明是客人! 从此,陈志明就是葛家的客人,座上宾。

陈志明是少平为葛家钓来的惟一的金龟婿,结婚之前就是市电力公司的基建科长,现在早升为处座。工厂里有句话,不想当班长的工人不是好工人。老头深谙此理,在工厂一辈子再平淡的也能认识到,当上领导,不仅能更好地实践他曾经宣誓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更能为家庭为子女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老头看重二女婿大家都能理解。陈处长公务繁忙,早前登门的次数并不多,但是领导的气质在那摆着,老八栋低矮的平房是盛不下的,他一般是进屋打个招呼便站到屋外,只见他西装革履,打着领带,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指点着老八栋说,我要是你们重机厂的厂长,早把这一片扒了。

“扒了我们住哪?”老头问。

“起高层啊!”

不能说老头没被这气势镇住。

陈志明从公文包时搛出一包中华香烟,撕开封皮抽出两支,自己点上,又给老头点上,便把这包烟朝饭桌上一撂,大爷你抽。

“你留着呗。”

“我有的是。”

老头便揣进衣兜,走在路上遇着熟人递上一支。熟人说,葛师傅档次不低啊。老头说,二女婿给的。自豪感溢于言表。

少平不满意在重机厂的工作,此时电力部门渐成热门行业,收入和社会地位远非工厂能比,陈志明就将她调到电力公司,二女婿在岳父的心中又见提升。不论何时来,老头都习惯性问,可吃了?没吃叫她们赶快烧。或者叫谁谁谁,赶快泡茶。家庭团聚,到饭点了,缺其他人无所谓,但若陈志明不到,老头是断然不让开席的。

王立业对此不忿,背地跟少葵说,老头眼中只有陈处长。

少葵说,你摸摸胸口,大爷对你也不薄。

与陈声明相比,王立业开始就不算葛家“客人”,甚至差点被老头拒之门外,就因为一句称呼。

当初给他与葛少葵牵线的介绍人介绍说,葛家老俩口都是好人,尤其看侠们重,自己舍不得买衣服,一年四季都是厂里的工作服,却把几个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早上大人从来都是水泡饭,却给侠们买早点。王立业脑海中便对未来岳父定位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但第一次被葛少葵领着上门的时候,差一点吃了闭门羹。少葵指着迎在门口的老头说,这是我大爷。

葛家的几个孩子都叫老头为大爷。老合肥有这种叫法,把父辈按排行称为大爷、二爷等,最小的叔叔则叫老爷,把姑姑叫作大姥二姥直至老姥,把爷爷称作爹爹,把孩子叫作侠们。外地人王立业不懂这些,意识中,大爷就是大伯父,犹豫着该叫未来的岳父为伯父还是叔叔,张惶之间叫了声“葛师傅”,老头一下拉下脸,一甩房门出去了。经过搭在门前的小厨房,叫一声,老太婆,你出来看看少葵带的谁。语气中透出极度不满。

当时,葛家住在老八栋。这里原是郊区农田,五十年代政府征收建工厂,同步建起八栋住宿的平房,老俩口作为征收地原住民农转非成了第一代重机厂人,住进了老八栋。几十年过去了,老平房被风吹雨打得低矮陈旧,光线昏暗。未来岳母躬身出了小厨房,眯眼上下打量王立业,少葵在他耳边小声的说,是我妈,叫伯母。王立业连忙恭恭敬敬叫了声“伯母好”。当天,老头没再多看王立业一眼。后来少葵告诉他,老头不答应她与王立业相处,因为他一点礼数都不懂。倒是老娘替他说话,乡下人,老实本分,处处看吧。关键是,王立业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

后来王立业知道,老头确实是好人。他看到葛家墙上挂有几块牌匾,有优秀党员,有先进生产者,还有工会积极分子等,证明老头是厂里的老先进。

结婚后,王立业才真切体会到了老俩口“看侠们重”。葛少葵抱怨当初他们结的是穷婚,连一台电器都没有。老俩口让他们跟他们一起吃喝,不要一分钱生活费,为的是攒钱买家电,几年下来相继买了电视和冰箱。直到少根结了婚,他们看不惯小媳妇夏玉针有意无意摆的冷脸,才自己开的伙。后来儿子出生,又是外爹外奶一手带大的。王立业常想,要不是岳父一家人的“好”,他这个家在乡下的外来户该是多么艰难!

少平退休前是个忙碌的职场人士。原先在重机厂厂办管文件收发及文案打印,倒是轻闲。后来调到电力公司,在后勤处下面的文印室,工作性质类似于原先的厂办,陈志明为她谋了个主任头衔,虽说相当于工厂的班长,手下也管着好几口人,一下子变得责任重大。单位并无明文规定,但她上班必是一身黑色的职业装,端庄大气,妆容精致,举手投足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她常跟少华唠叨,那些个丫头媳妇,散漫得很,不紧盯着一不留神就开蹓,干活找不到人。但她自己也经常忙里偷闲,上班时间跑到父母处,帮晒晒被子,拖拖地,或是帮少华摘一会菜。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好在电力公司与重机大院就隔一条马路。少平给自己规定一刻钟,时间一到,立马背起小包走人。没办法,她跟少华说,机关那种地方,好比政府部门,跟原先企业不能比,员工素质在那儿,全靠自己管自己。又跟老头老太叮嘱,你们俩要好好的,别吵啊闹的,给侠们省省心,我们上班顾不了你们,不要叫大姐太辛苦。少华听出了这后一句是对她的安抚。少华说,上班忙不要来回跑,星期天来忙忙就行了。

星期天也忙。几家子都过来,烧煮洗涮一大桌子,正需要人手。但是少平一早就给少华电话,今天加班,要迟点过来。这一迟,就到了《新闻30分》。少平进门时,电视机前的陈志明下意识地抬腕看表,刚好十二点。他不经意地蹙一下眉,“一大家就等你一个!”少平说,总得把活干完。

“什么活年轻人不能干,还得你老阿姨亲力亲为?”

“老总要的材料,出了纰漏谁担得起。”

以前是少华知道她忙,现在一大家子都知道,少平不仅忙,而且岗位重要,责任重大。王立业打趣说,二姐如此辛苦,真叫我们坐等吃喝的爷们汗颜。

少平丢下肩包就朝厨房钻。少华说,都齐整了,别再粘一身油。

饭菜上桌,全体入座,少华说她没胃口,到阳台上喘口气。老太说,少华这一上午累的!

陈志明瞭一眼少平,“你干脆退了吧,眼下家庭这情况靠大姐一个,搁谁也受不了。”

少平挖一眼陈志明,“没到龄咋退?”

少平不止一次说,大姐50岁就可退休,而她是事业单位,女工要到55岁。

“内退呗。”陈志明说,“打个报告,明天你就可不上班了。”

“那我的岗位谁接?”

“放心,离了你地球照转。”

“说得轻巧!”少平拉下脸,“退了你养得起我?”

陈志明嘿嘿一笑不吱声了,心里说,再娶一个看我可养得起。

少平冷了半天脸,晚上回家一进门就踢掉鞋子说,“下次在我家人面前不许再提我退休。”

陈志明释然了,“就为这事生气?”

“人家那么忙,你还讲风凉话。”

“你有多忙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陈凌云上学一年要花多少钱?补习一节绘画课要多少钱?笔墨纸张耗费多大?你知道后勤处有多少人在盯着我的岗位?活不重,收入还不低。你知道大爷和妈全依仗人侍候,大姐一个忙不过来,她要知道我能退而不退她会怎么想?”

但是,后来少平还是提前退了,不是为老人,不是为少华,是为儿子。陈凌云上高中了,是八中的特长班,专攻绘画。这是高二才做的选择,少平知道孰轻孰重,在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儿子的前途面前,果断牺牲自己,内退,陪读。

“凌云的学业我不敢儿戏,”她跟少华申明,所以这两年还得辛苦大姐。等凌云上了大学,老头老娘交给她好了。

少平是个有梦想的人。小时候的梦想是拥有一条花裙子。老太带她跟少华逛街,俩姐妹被一条粉红碎花的连衣裙吸引住。老娘问了价钱,面露难色。少华说我不要,拉老娘的手要走,少平却站那儿不挪步。少华就说你给少平买好了。老娘就买了件大号的,两姐妹可轮换穿。但少华一次没穿过,每次洗好了,就被少平压到她枕头底下。后来下放给少葵还穿了好几年。

上学后,少平的梦想是做个科学家。那时候叫理想,老师出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教室墙上贴着居里夫人像,是个科学家,少平就写长大了做科学家夫人。老师批语:做科学家夫人也要好好学习。

老师的要求也正是老头家教的主题,吃饭前,老头先叫几个儿女一溜的端坐好了,不管是上学的还是上幼儿园的,一律要求好好学习,老头说我们是个穷家,大爷我苦吃苦做这么多年没能发达,你们只有上学一条道。三姐妹从大到小都听得认真,只有小弟少根当耳旁风,刚学会用筷子,怎么也拿不齐整,不住地往桌子上撴。

少平的成绩本来很好,从小学到初中前期都排班上前几名,有可能实现理想,成为葛家第一个大学生。三姐妹中,数少平长得最好看,十几岁便出落成重机大院人见人羡的邻家女。班上那些不爱学习的“匪子”开始不断搔扰,少平便陷入所谓的“爱情”当中耽误学业,生生葬送了科学家的理想,中考后只能上厂办的职高,毕业后就在重机厂谋职。少平终于发现,当初那些“匪子”都不是科学家的料,她也就成不了科学家夫人,便都断绝了联系。所幸后来认识了陈志明,人家是正经的名牌大学生,少平受伤的心灵得到些许的抚慰。但是人生迢迢,梦想不灭,后来少平如同许多中国的家长一样,把梦想寄托在儿子身上。

对儿子的培养,少平有她的指导思想,各种少儿培训机构张贴的标语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少平加以升华,让儿子赢在起跑线上。小凌云刚会走路,给他学舞蹈,练形体,母语还没说利索,教他少儿英语。刚认识了ABC,又上“小小主持人”培训班。那些年,但凡星期天,少年宫大门口,少平跟着树荫挪动,一守就是半天。陈志明对此不以为然,这点大的孩子能学出个啥。素质,少平说。素质的培养是潜移默化的,你没见幼儿园排队,那么多小孩东张西望歪三倒四的,再看咱儿子,站得笔直,小脑袋正正的,小胸脯挺挺的,那能一样吗?

素质的培养离不开艺术,艺术门类五花八门,该作何选择?征询少平夫意见,咱儿子有啥艺术特长?陈志明头摇得像拔郎鼓,说你自作主张吧。少华说,我知道你儿子有啥特长,绘画。我家墙上有好多小狗小猫,怎么也擦不掉,都是小凌云小时候画的。就选择了绘画。不成想,这一选择竟成了多年后儿子高考的志向。

小凌云真是个好孩子,念书从不要大人烦神。有同事报怨孩子做个家庭作业,需家长督促,你不催他就不动。坐下来没写几个字,一会要喝水,一会要撒尿,一会又要吃块饼干。一套程序刚完事,好不容易坐下来,不一会,新的一轮又开始了。少平说她从没有过问。儿子一回来就不声不响进书房写作业,何时写完何时出来。倒是她常给儿子“添乱”,觉得别人家长做那么多,她一点不作为,似乎母爱缺位,不时送牛奶进去,或是削个苹果。儿子不吃,她抚摸着儿子细瘦的小身板,说,“要吃,男孩子不能太瘦。”她端着杯子让儿子喝完。她措摸着自己微凸的肚皮说,儿子随娘,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很苗条的。儿子好奇问,“那现在为什么变胖了?”“要生你呗,太瘦就生不下你了。”小凌云眨巴几下眼睛似懂非懂,突然说,“对不起妈妈。”“傻孩子,”少平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不能说对不起,是妈妈心甘情愿的,别说胖点,为了你,妈妈愿意舍弃一切。”儿子说,“谢谢妈妈。”

凌云争气,成绩拔尖。少平扬着成绩单跟陈志明说,“看看我儿子!”

陈志明说,“是我儿子。”

从凌云小学开始,少平眼中的高校只有985,次一点也不能出211。她甚至跟陈志明商量,要不咱儿子将来大学就上你母校?陈志明斜她一眼,不要给儿子那么大压力,再说儿子今后上哪个学校是你能定的?少平笃定道,“我儿子么,当然我得把关。”

一中六中和八中是第一档次,不分高低。中考后,凌云是通过集中摇号录取在八中。高二时要分科,家里早定下理科,因为理科名校多,就业范围广。那天突然凌云给少平电话,妈妈,我不想学理科,我想进特长班。八中的特长班全市最厉害。原来那天特长班的班主任到凌云他们班串堂,见教室后墙上的墙报办得不错,尤其是插图,画的很灵气。他把插图作者叫到办公室,命其当场画一幅。陈凌云画到一半时,班主任说,我建议你到我班来,就学绘画。

少平虽然象所有的母亲一样,爱孩子有时盲目,但关键时刻不乏理性。她跟陈志明商量半天,最后问儿子,是你自己想学的吗?凌云说是。那么爸爸妈妈尊重你的决定。

少平心里还是有隐忧,按儿子的成绩,正常高考,前途看得见摸得着,而艺术这条道虚无飘渺,想成名太难了。少华安慰她说,爱好是最大天赋,我看好凌云这孩子。这样多好,我家出了个律师,你家将来出个画家,不要太好哟。此时,少华的女儿一凡政法大学研究生即将毕业,已通过国家司法考试,与深圳一家律师事务所签了见习协议。

八中已迁址到高新区,少平于是决定提前内退,在校外租了间房子给儿子陪读。头一年照顾一日三餐,后一年陪同全国各地跑艺考。偶尔来家,回娘家点个铆就走,顺道跟少华说一句,你再坚持坚持。两年后,凌云如愿收到了知名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举家欢庆!

最高兴的要数张道友。

谢师宴上,少平喝了不少洒,说是庆贺她的解放。张道友喝得都站不稳了,也跟每个碰杯人说,也是庆贺他的解放。回到家少华埋汰他失态了。张道友说高兴,你,难道,不高兴吗?从今往后,我,解放了,你,不也解放了?少平,她不会忘了,她自己,说的,话吧。

少华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她心里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她听到酒桌上少平一个同事跟她说,葛姐这下子解放了,像我们这岁数吧,前半生基本是为家庭活着,为孩子活着,后半生,可要为自己而活。少平说就是就是,她扫一眼座中的二老,连忙改口道,我还不行啊,我还得为老头老娘而活,是吧大姐。说完征询似的看着少华。

刚开始,少平践行诺言,做的中规中矩。送走儿子的当天就说,大姐你明天就甭来了,跟大姐夫两个在家好好歇几天,这份责任该轮我了。

少华就在家歇了两天。但她是操劳的命,在家坐不住,第三天悄悄跑来了。卧室里,少平正站凳子上,伸手在衣柜的顶上抹,柜顶并无积尘。看到少华,少平愣了一会儿说,“我以为顶上一层灰,准备彻底打扫一下。”

“基本上一个月抹一次,”少华说。

“那可得小心,爬高就低的,摔一下不得了。”

“这活我干不了,一上凳子腿打颤。都是老张打扫。”

“大姐夫也一把岁数了。”

下了凳子,少平忽然想起似的说,“叫你在家歇几天跑来干吗?不放心啊。”接着细数了这几天怎样侍奉二老,如何伺候吃喝,如何调解纠纷,有点经验交流的意思。最后感叹道,大姐你这些年真的不容易。

过了两天,少华又跑来了。屋门大开,飘出一股檀香味。

“这屋里有股怪味,怎么也去不掉,刚跑超市买盘香醺醺。”少平把点燃的盘香在托盘上放好,抽着鼻子,求证似的望着少华。

“马桶可冲了?”少华问。

“不冲还能进人?早上来一进门,那味道!我差一点给冲吐了。大爷的夜壶都喷上洁厕尽,冲了几遍。”

“你还不习惯。”少华看着低头打瞌睡的老头和看电视的老娘说,家里有老人就这味道,怎么打扫也去不掉,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回到家,少华说,少平开始厌烦了。

“这才几天啊。”张道友说,当初夸下海口老头老娘交给她哩。

于是少华跟少平说,二老全交给你不现实,反正她在家也没事,从下星期开始,她们姐俩轮换去,大家都轻松一点。

少平嘴上说那多不好意思,心里却如释重负。接着她又提议,父母是大家的父母,少根是指靠不上,星期天若少葵不加班就让她尽一次孝,老俩口不是最喜欢三丫头么,免得往后父母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让少葵空留遗憾。

听少平的口气,老俩口有些不喜欢她。其实是二老不习惯她突然强加的那套所谓健康的生活方式。比如抽了大半辈子的烟老头要戒了,偶尔喝酒也只能喝一小白瓷杯,吃饭须八分饱,这样可减少肠胃负担。这后一点老头尤其难接受,他喜欢吃饺子,一顿要一大碗,少平却一个一个给他数,数到八便嘎然而止,才半碗。对老太呢,不许她对着电视一看半天不挪窝,自己的事情能动手就动手,比如盛个饭,洗双袜子什么的,这样也可延缓脑力退化。老太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二丫头动辄要她刷牙,她说早上刷过了。“早上是早上,现在是现在。”少平说着就朝老太嘴边凑,夸张地抽着鼻子,表示她闻着味儿了。害得老太一看到二丫头靠近就下意识地朝一边躲。

少华来了,便时常听到二老有意无意对少平的怨言。况且,少平不止一次跟她说过,服侍老人,不让他们冻着饿着就行了,上了年纪,这儿疼那儿痒正常,你又不能替他挨着。少华就觉得少平很难像她一样对老人真心实意。有一阵子,老太跟她反馈,少平来就烧个饭,吃过饭就走,有时好像很忙,走得急。少华提醒少平,二老那里离不开人,你要是有事跟我说一声。

少平的忙,盖因原同学原同事太多,建了多个群,今天约打牌,明天约唱歌,时不时搞个同学会,总不让她闲着。有时三缺一催得紧,锅碗来不及收拾,就叫老太收到水池先泡着——这点事老娘还是能干的啊。

还有旅游。退休前最远的山只上过黄山,最远的城市到过苏杭,都属于“家门口”范围。那一次,有同事约她报了个游行团,第一站就选了西南边陲云南十日游。她就跟少华“说一声”,同事再三劝,不好抹了面子。大理、丽江、泸沽湖,石林、洱海、玉龙雪山,每处景点都令人放飞心情,喜不自禁。尤其在雪山观景台上,向山顶望去,“玉龙昂首天咫尺,远视滇池照影白”。群峰像刚被玉液洗过,晶莹耀眼,云中雪峰皎洁,云下岗峦翠绿,霞光辉映,气象万千。少平当时心潮澎湃,浮想联翩,祖国还有多少名山大川、壮美江河,无不在等着她去拥抱,去遨游,刹时感到使命在肩任重道远。

少平后来陆陆续续游过不少地方,每次回来一见少华就抱憾说,可惜我们不能一道出游。

“你旅游在外尽可放心玩,家里有我。”少华说,“但你回来了就要对大爷妈多尽点心,那些同学会能不去尽量不去。”

少平点头应允,说,同学会其实也没啥意思,大街上碰上面互不相识,群里聊得胜似亲人。有的还是小学同学,多少年不见,一见到人,个个肥头大耳,一脸褶子,简直不堪入目。

就推掉了许多聚会。但那一次聚会怎么也舍不得缺席。

一个星期前,同学群里有人发一条消息:郭东平同学下星期回合肥省亲。

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回应。该同志又发一条:此处咋没掌声?

终于有人问,当初那个豆芽菜?

“是呀。人家现在可是南京某部队文工团副团长,国家一级演员,出演过多部主旋律影视剧,都是男一号。”

这一下群里炸了锅,这帮挺胸凸肚稀发黄牙的中年男女突然被打了鸡血,重回十七八岁追星岁月,各种讨论,各种羡慕嫉妒恨,纷纷表示不放过这次与明星零矩离接触机会。

少平也发了一句话,“都忘了豆芽菜长啥样了。”

马上有人回复,人家当初可是暗恋过你。不过那时你哪里瞧得上他。

少平从网上速购了画妆品,和一件能瘦身的莫代尔塑身裤,挑一件配套的上衣。一番梳妆打扮,朝镜子前一站,竟也有明星范儿。拍了一张出场的定妆照私发给一同学,马上收到回复,“真为你可惜,当初咋就看不上人家。”

聚会如期举行。

那场聚会带给少平的是快乐,也伴生了烦恼。

快乐的是与明星面对面,自己也如明星般闪耀。烦恼的是老太因她受了伤,少华给她一顿披头盖脸的批判。

接到少华电话时,她们正在唱歌。少平十分诧异,做好午饭并端上桌,看着老两口吃上了她才离开,最多老娘饭后收拾下碗筷,咋就受伤了?

一码头赶到三院。

急诊室里,老太靠窗躺坐在老头的轮椅上,闭目锁眉,表情戚戚。少华和张道友在与医生交流。“尾椎,看到了吗?”医生指着夹在看片灯上的X光片说,压缩性骨折。

张道友满腹狐疑地看着医生。

医生眼看着少华说,“你不是说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吗?尾椎瞬时受到冲压所致。这个岁数,骨头都是酥的,经不起一点磕碰。”

“那要紧吗?”少华问。

“你说呢?”医生反问。转而一笑,也没啥,开点药,内服,外涂,躺床上静养。

“可要住院?”

“最好是住一阵子,便于我们观察,毕竟岁数大了。”

这时候老娘睁开眼,冲少华直摇手,“我不住院,你们推我回家。”

少平一直想知道老娘怎么受的伤,听到少华与医生的对话便以为是下楼跌的,这样便少一份内疚。见老太醒来,走近责备道,“怎么这样不听话,我们不在旁边,你瞎跑啥?”

显然老太受了冤屈,立时火起:“你个小二子,简直不讲良心,老娘啥时瞎跑了!”

张道友立马过来解释说老娘哪儿也没去,原来是要洗水盆里泡的袜子,老娘肚子胖蹲不下来,提个小凳子,厕所地上有水,凳子滑倒了,人就一屁股坐地上,就此站不起来,不料还伤了骨头。

“那你为啥不打我电话?”少平责备道。

“你饭都没吃就走了,不说是有急事么?”老太没好气地说。

少平还要数落,少华制止了她,“好了好了,有啥回家讲。”

老娘还在嘀咕,“哼,要是能爬起来,我哪个电话都不打。”

这时医生提高嗓门对所有人说,老人家不想住院也行,打一剂玻璃针固定骨头,好得还快。

“多少钱一针?”张道友问。

“不到两万。”

医生轻描淡写,所有人却一时无语。还是老太先开口,说不打。

张道友瞅着少平,“可打?”

老娘截住话头,“我说不打,赶快推我回家。”

“要打。”少平说,”这一针我来出。”

医生说最好打一针,不然你回家一躺两三个月,人恐怕就起不来了。

“死了最好!”老太斩钉截铁。

最终是既没住院又没打针,开了点内服和外涂药,就推回来了。路上少平又忍不住责备老太,“早上把你们换的袜子泡上水,何曾叫你洗了?只要你们不给我们添麻烦就烧高香了。”

“都是你大爷厌烦。”老太说,他上厕所看见了叫我洗。起先我没睬他,那死老头子看一遍啰嗦一遍看一遍啰嗦一遍,说是泡臭了。我都给他烦死了。

“死老头子是讨厌!”少平顺着老太话头脱口而出。不料触痛了老太,偏头看着二丫头,半晌说,“你也这么咒他?”

少平都被看得发毛,“我咒他啥了?”

“咒他死。”

少华瞥了少平一眼,她早就在生少平的气,从接到老头电话开始。老头耳朵越来越背,电话里问不出啥事,但她知道少平肯定又“有事”走了,老两口眼下也“有事”。她没打少平电话,免得她埋怨二老告状,叫上张道友立马赶过来。进门就看到骇人一幕:老头拄拐立在厕所门外,里面,老娘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以为二老又干仗了,且老娘遭到了老头的重手。问明情况后,连忙将老娘扶起来挪到沙发上,一落座,老娘就疼得蹙眉裂嘴,估计受了伤,要送医院。这时才给少平电话,一听就知道人家正在歌厅里逍遥,少华越发生气,命她直接去三院。更可气的是,少平到医院,一句负疚的话没有,找茬儿呛老娘。在医院,少华一直隐忍,这会儿看看前后无外人,她叫张道友推老娘朝前走,扯住少平衣袖说,“你是不该这么咒大爷。”

“我那是咒他吗?我是嫌他们烦。”

“嫌烦?”少华停下脚步,瞪着少平,“这话我都不敢说!这些年为二老你烦了多少?”

很少见少华如此凌厉的目光,知道她真生气了,少平立在少华面前,想到自己的付出确实跟少华不能比,眼光落地,一时没敢出声。

“看看吧,风烛残年哪。”少华指指张道友推轮椅渐行渐远的背影说,“老人正在一天天离我们远去,我们还能为他们烦几年?”

少平无声地努努嘴。

少华收回目光。“你退休后为他们是花了些功夫,但你是当作完成任务,何曾真正用过心?”

少平抬眼望一眼少华,“怎样才算用心?”

“将心比心,我们小时候他们怎样对我们的?”

“上为下真心。我对我家凌云可以不要命的。”

“那怎么就换不来你真心回报?烧了几顿饭就嫌烦!”

“这个不可能对等。”少平说,“老话讲,下为上粗心,我记得我们爹爹在的时候,大爷对他也就那样,不然大爷都当上干部了,我们家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没想到少平扯出这套歪理,少华一时语塞。但那口气仍憋在胸口,她把目光聚集到少平粗重的假睫毛上,“我越来越发现你没有责任心,成天描龙画凤的只顾自己混。你今天烧个饭就溜了,锅不洗碗不刷,煤气可关好,热水器可漏电,啥也不管,丢下老两口你怎放得下心!”

之前的批评可有选择的接受,这一句可就不认同了。少平瞅定了少华说,“我一直这么认为,养老,不能大包大揽,力所能及的事老人能做则自己做,常动手还可预防老年痴呆。让老娘刷个碗有啥不可呢?今天出的事纯属意外,我把他们袜子泡了,不是要老娘动手,等我回来就几分钟的事情。大姐的意思我明白,养老,亲情,陪同,很重要,我承认这些年你付出太多太多,但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你已经活得失去自我,甚至为了老人,连一凡的婚礼都没到场,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孩子心里会怎么想?”少平偏头看看轮椅走远了。“大姐,今天咱姐俩好好唠两句,养老也得理性,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合理的要求都要做到。但有些地方子女做不到,耳聋眼花,你不能替他看和听,体弱病痛,你不能挨自己身上。我们同事跟我说,我家老人都是大姐你迁就的,前些年身体还硬朗的时候送养老院有啥不可?老一辈都愿家庭养老,我们家幸好姐妹多,没条件的人家怎么办?社会化养老是趋势。我们下一代都是独生子女,将来他们自顾不暇,四堂老人还指望他们儿孙绕膝?我非常敬重你,但我做不到。我不是忤逆不屑之人,我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对自己父母,孝敬父母十个人当中你数一数二,我也能排三排四。但我不能把老人当作人生全部,我还有我的家庭,我的爱好,我的朋友,我的社交圈子,我还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眼看轮椅在前面路口转弯,少华拉住少平一只手,“别光顾给我上课了,快走吧。”

从小就让着妹妹弟弟的少华这就消了气。不光因这一通“上课”,少平说她不是忤逆孝之人少华是认可的。每次旅游回来,陈志明都要接站,大包小包把后备箱塞满了,都是外地的土特产,姐弟人人有份,更不会少了父母的。尤其好吃的东西,或者特色风味,一定要老人尝尝。少平说,你们出不了远门,尝尝当地美食此生无憾。老头最是不给面子,推说吃不动,少平嗔怒,不吃不行,吃了能活一百岁。少平见不得老人邋遢,有一回在小区门口看到老娘,里面穿一件领口破了皮的老棉袄,外面崩一件多年没见穿过的罩衣,败色,下摆缺一粒扣子,主要是显小,整个人像一只捆扎了草漏了一角的粽子,侷促丑陋。关键是老娘还不自知,自在散漫地与每个遇到的人打招呼。少平顿感无地自容,立马劝老娘回家换下这身行头。

“那么多衣服你就挑这一身,不嫌丢人?”

翻箱倒柜,把所有多年不穿的老旧衣服强生扔进小区回收箱。

老太心疼不已,连说有罪有罪。

少平指着耶稣像说,你这是送给更需要的人,主都会给你点赞。

“那我穿啥子?”

“你要穿啥我都给你买。”

有一次,少平在路上看到一位老太太,也是胖胖的,拄着拐杖,穿的那件枣红的上衣很是打眼。她紧赶几步走到人前头,回头见老太太穿的是件唐装,前襟还暗嵌着两朵金丝绣的寿菊,整个人显得雍容端庄气质高贵。少平觉得这件唐装穿老娘身上效果应该不错,就向人打听从哪买的,当即跑去给老娘买了一件。春节几天,老头腻烦了大鱼大肉,突然宣布不吃了,歪在沙发一角不上桌,任你劝,任你哄,就是不为所动。少平问,你想吃什么?说出来我给你做。我想——老头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似的,我想吃油条。这大过年的,早点铺都关门歇业,到哪儿买去?不能欺骗老人,少平自己做。她叫凌云从网上下载油条的制作要领如法炮制,做出来却不成样子,不是不起泡就是粘成一坨。她想到小时候大爷常买他油条的那个叫老秦的师傅,人家年事已高早已赋闲,但手艺还在,原来住在大院隔壁的张小郢,现在拆迁又回迁。少平硬是一路打听找到秦老的家,带上一箱奶登门讨教。秦老瘪着没牙的嘴说,好闺女呀,那时候你大爷天天买油条,没有白疼你们啊。依照秦老的指点,制作非常成功。老头打量着金黄酥脆的油条,幸福得像个孩子,少平顿生满满的成就感。

一句话,少平是以自己的方式孝老奉亲。即使有些贪玩,当姐姐的不得包容点?

况且,上楼梯时少平说,老娘这回吃我亏,白天晚上都少不了人,我就在这住一阵子。少平说话算话,白天端茶倒水的伺候,晚上就睡沙发上,直到老娘能自由走动。

在对待二老地态度上,少平其实与少葵的分歧最大,少平以为老人糊涂了,从健康角度出发就得对他们生活多管着点,而少葵则主张垂暮之年来日无多,只要不出格爱咋咋的。少葵说,孝顺孝顺,我们没多大能力尽孝,只有顺着他呗。

老头吃饭喜欢上菜汤,少平说,不行,菜汤油盐都大,关键是草酸含量多,对痛风不好。

少葵说,老年人口腔干,不上汤饭都咽不下去,汤里还富含维生素嘛。

少平说,臭咸菜不仅咸,亚硝酸盐含量也高,吃多了容易致癌。

少葵说,大爷不是吃了几十年了,还如此高寿。烟不让抽,戒了,洒不让喝,忍着,就剩个臭咸菜再不让吃,大爷还有啥乐趣?

一炒臭咸菜,从楼下就闻浓烈的味道,少平受不了,她是从不炒的。少华也不炒,这一点她听少平的。少葵星期天来了就炒一碗,够老头对付一周。老头上下各剩一颗牙,还不在一个点上,任是山珍海味也嚼不出啥味道。臭咸菜味重,下饭,绵软,扁巴扁巴就能吞下。老头将那碗臭咸菜大体分为七份,每天吃一份,吃饭时放在自己面前,与别人无涉。每顿饭后,他都要用保鲜膜盖上,也不用放冰箱,推到餐桌靠墙的位置,外面再扣上网罩,仪式感十足。他现在觉得大丫头二丫头都靠不住,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碰,只有三丫头顺着他,心疼他,几天不见就说,我小三子咋搞不来了?口气好像只有少葵是他亲生的,少平听着就不舒服。

少平也看不惯少葵的作派,多大岁数了,还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似的,抱住老头的胳膊,嘟着嘴说老爸我都累死了,天天上班,天天上班,哪天才能熬到退休。

老太瞥了一眼三丫头,“你们现在上班也叫累?我们那时候,服侍你们几个,中午回来一会儿,把你们弄吃好,我再背着小老汉(少根),捧着一瓷缸饭,自己吃一口再喂他一口,到幼儿园把他一丢,一路跑着去上班。”

“什么年代了,说那些老黄历。”少葵颇为不屑。

老头听不清少葵说些啥,但他知道小三子有委屈,像个慈父那样揽住女儿的头,一下一下地抺着。

有一次少葵连说带比划地说,大爷可记得郑叔家的大宝?他现在是我们头子。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现在变得六亲不认了。昨天有事迟到一会,竞要扣我这月的满勤奖。

少平心想,就你这样儿,在我手下也不待见你。她说,“你跟大爷讲这些有啥用?你以为他现在还能给你遮风挡雨?”

“再怎么着他也是我老爸,跟他说说怎么啦?”

“你应该跟你老公说去。”少平显出不耐烦。

“我才懒得跟他说哩。我一跟他张口你猜他怎说?领导给你小鞋穿肯定合你脚。等哪天脚长大了,不合脚你再脱下来。他还说你们女人不是会吵吗?吵不过就打,打不过还能咬哩。别放不下臭架子,有什么张不开嘴的,泰森打不过人家,不是把霍利菲尔德耳朵咬了,一口一块,完整有型,据说有商家依样做了饼干,销售不要太火噢。二姐你说,摊上这么个人有哈好说的,不及你家陈哥一半。”

“我的意思是说你跟大爷讲这些没啥用。”少平缓和了口气。

——可不一定。隔天早上,少平一上楼,就见老头坐着轮椅堵在过道上,气鼓鼓的,怀里抱一根拐杖。

“小二子,你把我推到厂里去。”

少平好生奇怪,这是哪根神经又堵了?她绕过老头朝里走。

老太在门内说,“少平你甭睬他,他要去打那个大宝,昨晚闹腾了半夜,说他欺侮小三子。”

最大分歧缘于一辆电动轮椅。

少华推着老头在小区里兜风,转了几圈老头还不想回家。一旁跟着的老太说,你倒舒坦,侍候得像个老爷,人家不累?这时,一条腿打着石膏的年轻人坐着轮椅驶过来,不要人推,自己走。老头直直盯着人看,直直地盯着他从远到近,从身边驶过,渐渐远去,出了小区大门。那一刻老头是羡慕嫉妒恨的,直到看不到了才回头说,那是烧电的吧。少华说,那是电动轮椅。老头说,我也想买一辆,电门一开,我一个人想去哪儿去哪儿。

少平知道后跟少华说,这事不能依着他,大爷多大岁数?耳又聋眼又花,关键是脑子不清楚。外面多乱,让他到处跑,被人撞了不得了,碰了别人更不好办。

她用摇头加摆手否决了老头的要求。

老头不服,按个电钮我还不会?

“这事没得商量,说不行就是不行。”少平说。

少华跟他解释,电动轮椅要好多钱,咱买不起。这样的理由娓婉含蓄,人老了也别伤他自尊。

“要多少钱?”

少华唬出一个数,至少5000块钱,老俩口不吃不喝要凑几个月。

也许从那天起,老头开始攒私房钱了。

此后多日,老头不再提电动轮椅。少华少平都忘了这档子事,突然有一天,是个星期天,一大家子人,老头从怀里掏出一沓草纸包着的钱塞给少华,说你看看可够。少华先是一愣,马上想起来了,长吸一口气说,我的妈哎,还记着呐!

有钱也不能买,众人便想出一招。那天,张道友并少华少平一道,推着老头隆重出门,直奔南七大药房,买轮椅去。

当然事前与营业员沟通好了。直奔轮椅柜台,少平开门见山说,买电动的。

过来一位营业员,假模假式问,“老人家高寿?”

少华凑老头耳边复述一遍。

“九十多啦。”老头举起三根指头,骄傲地补充道,“差三个月九十一。”

营业员摇摇手,“对不起啦,不能卖您。”少平故作不解,“咋回事?”

“老人家超龄啦。有规定的,超过九十岁就不让卖了。”

这边少平与营业员演戏对词,一旁少华跟老头连说带比划,只见老头脸色由热变冷,逐渐耷拉下来。

回来的路上老头不住地骂,个婊子操的,咋这么缺德!

仿佛遭遇重大挫折,很长一段时间,老头蹙眉耷脸,陷入失去梦想的苦闷日子。

还数少葵最孝顺,她见不得老头受委屈,突然有一天不打招呼,自作主张就把电动轮椅买回来了。少平大声质问,什么意思啊你?这不是把我们一大家子都往凼里撂!

“借的。”少葵合掌作谢罪状,“我跟大爷说是借的,给他坐几天试试。”

“出了事你负责!”少平说。

星期天,少葵叫王立业开上车,把电动椅塞进后备箱,带上老头老娘,去了巢湖边的万达广场。从少葵发在葛家群的照片及视频上看到,王立业全程在前面开道,指挥老头适时转向,在人群中穿梭。他们参观了大鼓,欣赏了广场舞表演,在巢湖浩渺的水边思考人生。老头张着黑洞洞的瘪嘴东张西望,沉浸在陌生新奇当中,不时挥手指向某处,介绍给扶着椅背的老太,老太频频颔首回应,快乐,满足。

这第一次,也是老头驾驭新车唯一的一次平安之旅,老俩口开心多日。老头跟少华说,香港好漂亮,那天小三子带我去的。跟少平说,大海不过那么大,我把眼揉揉都能从这边看到那边。她们理解老头思维有些混乱,把滨湖新区当作香港,把巢湖误以为大海。

第二次就出事了。

冷空气过境,庐州城笼罩在罕见的极寒天气中。上个星期就预报暴雪将至,天空阴霾密布,缰了几天却没见落地,市民有几分惶恐,又有几分期待。网上流行个段子:合肥这场雪该如何下?下多大?下小了气象局不满意,都预报了是暴雪;下大了公安局不满意,交警人手不够;不下吧教育局多尴尬啊,学校都放假了。雪徘徊在庐州城的上空,愁啊。

一同发愁的,还有少葵。早就许诺过,这场雪世纪罕见,到时候要带二老看雪景。老太不信,“还能大过五八年么?早上起来门都推不开。”老头接话说,屋檐冰馏子都拄到地上,多少年了,没那样下过。

就像常说的那样,惊喜有时会迟到,但不会总缺席。少葵的惊喜就是那天早上微信工作群的一条通知点燃的:由于暴雪阻碍交通,工厂临时决定放假。她“啊”的惊呼一声,拉开窗帘一看,一夜之间,小区道路两旁的灌木带已被厚厚的雪被覆盖。她费力地赶到老头处,老俩口已穿戴整齐,扒在阳台上看雪景。

她从贮藏室拖出电动椅,像交警那样双手一举说,走,带你们去看雪景。

出门太早,物业还没把小区的路扫出来,电动的也不行,轮子打转,少葵在前踩雪,老头支使老娘带劲推,一突一突朝前冲,每挪一步都异常艰难。老娘想回转,少葵说,外面肯定有人铲雪。果然小区外面马路有市政在组织铲雪,沿路的商家在扫门前雪,门前的灯笼在黑白的雪景中格外红火。他们沿着清扫出来的路面边走边赏雪景。

一个快递小哥背着箱子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挪步,一个大步跨到有人踩过的地方,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雪里。老头哈哈直乐。

一队迷彩军人跑步前进,背上印着“武警救援”。老娘问,这不是解放军么?大雪天还在外面跑。

老头挖了老太一眼,“什么都不懂,打鬼子去呗。”

少葵说,“现在哪还有鬼子?”

“噢,”老头恍然大悟,“八路军打鬼子,解放军打老蒋。”

那天是少平“值班”,她赶到新二幢见屋内没人,再一看贮藏室电动轮椅不见了,就以为老俩口擅自出门了。楼前楼后转一圈不见人,脑海中立时想象出各种恐怖的场面。她打电话给少葵,开口便说,你干的好事!二老坐着你的电动椅失踪了。

这时候,少平才知道少葵今天放假。“你也真能疯,这么冷的天你把俩老骨头带出去冻!”

此时,他们正亦步亦趋地行进在去往两站地外雨花塘的路上。好不容易路能走了,雨花塘有山有水,有长堤有水榭,能不去那儿拍几张风景?“冷啥呀,”少葵说,“我们现在都一身汗,大宝摘了帽子,头上直冒热气。”

少葵有时戏称老头老太为大宝二宝。少华责怪她没大没小的,她辩称,家有一老,有如一宝,我家有二老,可不是大宝二宝。

少平问要不要她过去。少葵说不用,老头开电动椅不要太熟噢。但在她准备午饭的时候,却接到少葵电话,赶快送毛毯到雨花塘去,大爷一条裤腿弄湿了。

少平关了火,抱一条毛毯匆匆出门,半道上遇到朝回走的少葵他们,老头坐在电椅上,四个当兵的抬着他,老娘则是背在迷彩军人的背上。

到家后,老太说,不怪三子,要怪就怪死老头子,是他开的电门。

老头还嘿嘿乐,说,一路都开不走,我哪知道雨花塘埂坡上雪不厚,一开电就下去了。

少葵不吱声,险些出大事,她很是后怕。塘埂坡陡,刚叫老头做个姿势,却见手机屏上轮椅忽然朝下一冲便歪倒一边,老头跌出车子,一只脚滑入水中。

少葵一个人拖不动老头,也不敢叫老太帮忙。幸好有一队“武警救援”从塘埂上跑步路过,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少平打开空调,给老头换下湿衣。少葵要伸手,少平说你回家把自己拾掇拾掇,看你鞋子湿的。“以后做啥事先过过脑子!”

自知闯了祸,少葵只得像做错事的小妹,一声不吭地接受姐姐的训斥。

“等等,”少平叫住欲出门的少葵,“先把你借人的东西还回去!”

少葵一时没明白过来。少平把楼道弱电井门的钥匙朝桌上一扔,少葵就明白了,那里装有电表水表等,尚有空间。她把电动椅折迭成一坨,塞了进去,把钥匙扔给少平。

一凡终于省亲了,是她要办一个案子去北方外调,转机合肥,顺道来家看看。

婚后第三天,一凡曾带着新女婿回来过一次。本来没这个安排,新女婿在国外的项目很忙,他又是管理骨干,须臾不能缺席,公司要求他立即飞回返岗。但是一凡说,这次不回去,你恐怕就再见不到我外爹了。

少华没跟一凡说过外爹的病情,但她突然叫女儿转钱给外爹治病,还不是小数,况且婚礼大事,娘家没一个人到场,一凡料想外爹得的不是一般的病。小俩口回来时,老头已经转危为安,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家里就要按风俗给他们办回门酒。一凡不同意,“我们不是回门,我们就是回来看看外爹。外爹没事的话,我们马上走。”果然第二天就走了。

看得出来,一凡对娘家是有气的,主要是,对少华有怨气。一凡在深圳站稳脚跟,要她妈带爸云玩。少华老是推脱,忙,走不开。

“你俩都退休了,还有啥走不开的?”

“外爹外奶要伺候。”

一凡印象中,一直是外爹外奶伺候一大家子,自从上大学后,放假回家,她发现他们在变老,但不至于一天也离不开人吧。

母女俩常为此在电话里拌嘴。

结婚之前一凡跟她妈说,平时走不开且罢,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日子,你和我爸一定不能缺席。

少华原准备去的。少平也说,太远了,我们家这情况,有要上班的,有要照顾老人的,都去不现实,红包我们微信发给她,你就和大姐夫代表我们一大家子去吧,喜酒等他们小两口回来时同回门洒一道喝。偏偏在动身之前,老头中风了。当时不知病情怎样,老头一直在迷糊中抢救着。在女儿的婚姻大事和老头可能面临的“百年大事”面前,少华思前想后,退了去深圳的车票。

那次一凡带着新女婿负气离家后,再也没回来,也不给家里电话。少华也没给丫头解释啥,事实上少华从不跟别人吐槽二老的不是,即使是一凡,她相信丫头会理解她的。她的孩子她了解,她相信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她对老头老娘如此尽心,她的丫头也不是不懂感恩之人。这不,一凡不是回来了。

这次回来,一凡发现,二位祖辈的确老态尽显。团圆饭订在南七的金满楼大酒店。外奶拄着拐杖,一路慢走,蹒跚如婴儿学步,进饭店门厅有一级台阶,如果不搀扶一把就上不来。而轮椅中的外爹精神明显不对头,低眉耷眼的对长久没见的大孙女视而不见。一凡推着他,腑身同他说话,老头只是抬抬眼皮。一凡悄悄问妈妈,外爹看我回来好像不高兴。“瞎讲!”少华眦她一眼。“年纪大了就这样,身上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哪有好脸色。”

对外爹外奶的家,一凡还保留着老八栋的记忆,很小的时候,外爹抱着哭闹的一凡在一栋栋房子间狭小的巷子间转圈,一边走外爹一边挥一只手说,到那——去,到那——去。小小的人儿被那只不断挥动的手吸引,渐渐止住了哭声。现在,在去饭店之前,一大家人陪一凡推着外爹在新二幢的高楼下转了一圈。出小区门一拐,一凡记得这儿过去曾摆着糖炒栗子的大锅,炒栗人不停地挥动着大铲子在锅里翻炒,一凡看不到锅里情况,只听见一声声充满诱惑的沙沙声,拉着外爹的手不肯走。外爹就停下来买一小纸袋,那香甜软糯的嗞味至今犹在舌间。少平说她记的没错,后来这儿是有个炒栗摊子,少平说她们小时候这儿是卖油条摊子。

一凡凑在外爹耳边问你可记得了,每次给我买了栗子就叫我装好了,不叫小舅看到了,怕他抢。说完自已笑了。外爹大概是被一凡头发弄痒了,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正打在一凡的脸上。没人看到,一凡也没吱声,她意识到外爹不是她妈口中的“有些糊涂”,而是“相当糊涂”了。

一凡还发现,她妈妈成了葛家的大管家,饭店的包厢是她订的,吃饭的人有的在上班,一凡说在群里发个通知即可,可她偏要一个个打电话。点菜要到后厨看实物下单,座中就一凡一个小字辈,她欲自告奋勇,可是二姨娘少平说,还是让你妈妈去,你不了解我们一大家子都是啥口味。

可是外爹也离不开她妈妈,包厢里说说笑笑一圈人与他无干,只要一会不见少华就问,少华呢?一凡上前腑在他耳边说,我妈点菜去了,您有啥事我帮您。外爹却又耷下眼皮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老头抬起眼皮左右扫扫,瞌上,稍顷又睁开扫两遍,终于发现问题,少华可叫小宝了?

少平扯着嗓子喊,你只想起自家孙子啊,咋不记得你还有两个外孙?他们都在学校,回不来。

少华点完菜回包厢,老头眼皮忽闪一亮,“少华我渴了。”

“外爹你咋不早说。”一凡倒杯水双手奉上。

少平对一凡说,你外爹可不是随便之人,要谁服侍得他说了算。

不一会,老头又叫,少华,扶我上厕所。

少华欲动身,忽有所悟,看向张道友。

老张此时正聚精会神地听陈志明和王立业纵论天下大势:俄罗斯出兵叙利亚的地缘战略意义;“漂亮国”在阿富汗会不会重蹈三十年前前苏联泥淖深陷的覆辙;本届政府能否解决台湾问题。老张终于插上一句,要不是老美从中使绊子,台湾问题——但老张对他那口子有异常感应,只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一边起身一边盯着两个连襟把话说完——还叫个“问题”?

其实在家里,老头上厕所主要还是自力更生,双臂抚着轮椅扶手,一寸寸蠕动着撑起身子,拿过靠在身旁的拐杖支在胳膊下,就可一步步挪去卫生间。别人最多在他起身时助把力。但此时,身边没了拐杖,老头就显得无措,不得已向大丫头求助。此时的少平和少葵,正和一凡讨论何时要孩子的问题。少根和他媳妇,则窝在一边的纱发上旁若无人地刷手机,似乎忘了今天是老头老娘迎接外孙女省亲,几个姐姐都是嫁出去的“外人”,只有他才是主角。见此情景,少平抢先说,少根,该你了。你这儿子怎么当的!啥事都不管不顾。饭店是公共厕所,大姐能随便进去么?大姐夫你坐下,让少根去。

老年人尿频,上菜之前不大的功夫,少根就扶老头去了几趟厕所。每回都要上下轮椅,搀着膀子一步步挪,不胜其烦,回来就叫老头坐在包厢门口。正式开席时,少根叫老头不再挪位子。

“那不行,”少华说,“一家之主怎么能坐下席。”

少根辨道,“不是上厕所方便吗?再说他现在也分不清上下左右,坐哪不是坐。”

少根媳妇也帮腔,“真是的,还有那么多讲究。”

少华瞅一眼夏玉针,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今天是老葛家家庭聚会,老人就是老人,再糊涂也是一家之主,必须坐首席。”

谁知老头却不给面子,坐在原位不肯挪动。众人劝说,老头瞭一眼对面的老太,“我不跟她坐!”

纷纷问为什么?

“你问她。”

再劝,老头就瞪了眼,忿恨地说,“我嫌她脏,臭!”

“你才臭!”老太反唇相讥。

这是在饭店,少华怕外人看到老头老太互呛,只得依着他。一凡就觉得,服侍这两个老人不是件轻松事。

这次家宴还发生了一场风波,好长时间梗在一凡心头。少华跟她解释都是洒喝多了闹的。一凡倒情愿相信都是酒精惹的祸。

那晚酒至半场,怕老头老娘坐久了扛不住,让他们中途离席。送他们回去的是老张和少葵。本来少根说要送,这回他学乖了,扫一眼少平,不等少平发话,一口干了杯中酒就起身。少华叫少根留下,待会有事跟你说。

“有个事跟大家协商一下。”待老人们出了包厢,少华说,老头老娘是同月生人,下个月是他们九十岁生日,老娘信奉天主,这么多年没让给他们过生日。到这岁数还能过多少生日?大爷和妈一辈子苦吃苦做不容易,老娘那病这些年都没犯,老头也闯过一次鬼门关,老俩口虽说病病歪歪的,一同闯到九十大寿也难得,到时候给他们热闹热闹。

都没意见。

少华看着少根和玉针,“你们是儿子,怎么个过法还是你们两个牵头做主。”

少根给自己空杯子倒上酒,“好大个事啊,不就是喝酒呗。”

“你就知道喝酒!”少平挖了少根一眼,“做寿总要有仪式感,何况是九十大寿。”

突然,夏玉针把自己装干红的杯子朝旁边一拔,端起少根刚倒的大半杯白酒一口闷下,空杯子朝桌上一扽,“我就知道把少根留下来没什好事。不错,我们是儿子,可是这些年,家里大事小情,可曾问过我们一回?哪回不是你们做姑娘的当家!这回要做寿了,还不是给你们做姑娘的挣面子。又要仪式感,不就是花钱么?花钱就想到我们是儿子了。”

少平问,“谁说要你花钱了?”

玉针把眼角撩一眼少华,“早就有人放出话风,说老头老娘家底耗干了,再有什么大事就要大家凑,姐弟几个一个都不能少。”

玉针的嗓门越说越大,一桌人都被她突然的暴发整懵了。

少华起身去把包厢虚掩的门合上,回到座位,双手做按压动作。“玉针你别激动,钱的事暂不说,我只问你,咱们一个普通人家,不都是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哪有什么大事没跟你商量?”

少平接过话头,“还真有。玉针我替你说,多年前老娘肺癌晚期,八十多岁人了,医生建议不用手术保守治疗,当时才出来的技术叫介入疗法,大姐擅作主张,求人给老娘做了。少根你们两都不知道吧。还有去年大爷中风,昏迷多日,许多亲戚,包括玉针你都不赞成抢救,怕这样花费是无底洞。可是大姐坚持让ICU抢救。好多费用自理,老俩口那点养老金只够糊口,我只凑了一点。大姐说是她坚持不放弃,钱就由她出。她们两口子养老金也不高,还不得找一凡?大姐不会微信,一凡就转了十万到我手机上。”

一凡插话说,当时她刚好打赢了一场官司。

“是的吧一凡。”少平转问外甥女,“一把要这么多钱,当时你妈是怎么骗你来的?”

一凡抿嘴一笑。

少平接着说,“这肯定是大事了,玉针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今天要是不说大姐是不会跟你讲的。”

“葛家姑娘们都这么高尚?”玉针将信将疑,扭头看着少根。

少根被看毛了,眉头一拧,“看我干吗?我啥也不知道。”

坐对面的陈志明双手合拳撑在下巴上,点头凭证,确有此事。

王立业干干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事大姐应该通报一声,我们有义务出一点,都是做儿女的,赡养父母人人有责。”

夏玉针迷茫地看一圈众人,酒精让她有些愣怔,似乎大家在合着伙儿演戏给她看。终于亮出话锋,“老俩口这么多年一点积蓄没有?一年存一万,十年也有十万。”

“还是要说钱是吧。”少华说,“哪来的积蓄,住的房子都是三个姐姐凑钱买的,玉针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那年你们结婚都是我们几个给凑的。”

玉针扭头一边,一副不屑的表情。众人觉得她咋这么不可理喻。

少平说,“我来给大家算算账。”

“算啥算,”陈志明双眉一拧,拧出一道厌恶。“老俩口一月收入不过外面一桌饭钱,能把日子过周全就不错了。”

王立业也制止少平,说一凡回来一趟不容易,别扫了大家喝酒兴致。“甭管老俩口有冇钱,这回做寿一切花销我包了。”

少平说,“父母做寿,当儿子的为主张罗一下天经地义,大姐的意思叫少根伸个头,让左邻右舍看看葛家儿子可以撑门户,又不是让他出钱。不过既然说到钱,今天到的比较齐,亲兄弟明算账,免得有人以为有多大油水。”她不顾男人们反对,把二老的养老金收入和柴米油盐日常开销大略一算,算完双手一摊,“还能剩下什么?”

酒精使夏玉针失去耐心,“账是死的人是活的,算啥算,反正钱都掌在一人手里,剩没剩下还不是她说了算?都不贪不占,世上就没那么多贪官。”

少华很少发脾气,但此时她有些愠怒了。“玉针,说话要有根据,还要凭良心。你非要这么说,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众人纷纷劝解少华,一边批评玉针口无遮拦。谁知这一下子激怒了夏玉针,一拍桌子,“没有黄河你咋跳?你敢跳楼我就认你清白。”

一言既出,空气速凝,所有人被惊得张口无措。少华身体一颤,蹙眉紧眨几下眼睛,忍住了噙在眼中的泪水。只见她缓缓起身,准备离开座位。

这可是在饭店五楼!

一凡一把抱住她妈,按回座位上。少华闭目一会儿,睁开眼平静地说,放开,我上厕所。

一凡陪她妈一道走出包厢。在厕所的隔间外等候一会,没听到任何动静,知道她妈肯定在默默流泪。一凡返回包厢,站在门口拿眼冷冷地逼视夏玉针,“小舅妈你就这样说我妈!?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龌龊?我妈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跟你妈年纪都差不多,在这个家中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样怼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光法律不放过你,良心也会追责你一生!”

一凡觉得她妈这个大管家当得很憋屈。

第二天早上,一凡就要飞往案件牵涉地外调。出门前,她突然抱住妈妈,想说的很多却又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说,妈妈你这些年真的不容易。我不常回来......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相信我,我是真的忙。

少华轻拍着一凡后背,“妈妈当然相信你。我闺女一直都忙,昨天到家今早就走。从今往后恐怕就是家里的过客了。”

过了一会又说,“不要怪你小舅妈,昨晚,她是喝多了。尽快忘了这一出,我们家也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站在一旁的老张懵懂地问,“昨晚出啥事了?”

少根倒是很快“忘了这一出”,上了一天班,快下班时接到少平电话,下班后直接去新二幢,才又想起昨晚这一出还没了结。不是给大姐道过歉么,咋还没个完呢?

进门一看,大姐和二姐在,一起直直地看向他,果然是兴师问罪的阵势。老娘侧躺在沙发上,呶着嘴,揪着眉,不瞅少根,显然被气得不轻。但他左右一瞅,没寻着媳妇。

“甭找了,”少平说,“叫了玉针,她没来。”

少华说,“叫她来干吗?已经够乱的了。”

“必须叫。”少平说,不然老娘有个好歹又怪我们没知会当儿子的。少根我跟你讲,玉针不来是她的事,别怪我们不给她招呼。

少根双手一摊,“玉针就那么个人,九(酒)老爷当家脑袋不作主,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我再给你们赔个不是。”双手一抱,给两个姐姐作揖。完了偏头瞅一眼老娘,怨声道,“多大个事啊,有必要在老娘跟前多嘴。”

没人理他。

不一会,少葵也到了。

“夏玉针不来也好。”少平左右瞧瞧,“我们亲姐弟四个在场就行了,又不是光彩的事。老头现在越发不得了了,在家作威作福,动不动就打老娘。具体大姐你讲一下。”

“不是光彩的事。”少华压低声音,“本来不想给你们知道,俩老的闹了好多天。”说着看一眼卧室。少娟探头张望,见轮椅上的老头坐在窗下埋头打瞌睡。少平插话说,“我刚叫他面壁思过。我们讲话他听不见的。”

原来是老头编排老娘有外遇,编得有鼻子有眼,他说姐姐们一离开,老娘过不了五分钟就下楼找那野男人。有一次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等老头好不容易把轮椅挪出门槛,再进出电梯,老太早蹓得没影儿了,老头就在小区里自己挪着轮椅找啊找,终于发现围墙外有个老头背着老太蹓马路。真不要脸!如果不让出去,老太就到阳台上张望,跟人家眉来眼去。少平问他,你可亲眼看到?老头点头,“当然看到了。”

“你意思老娘是电话约会?”少平问。

“不是约会了咋电话一丢就出去了?”老头言之言之凿凿。

“那老头是谁?”

老头却反问少平,“我咋认得那王八蛋!”

少平瞅一眼胖成一坨的老娘,心想谁家老头能背动我老娘?她拍拍老头肩膀,“放心吧老头,我家老娘没谁要的,只有你稀罕她。”

此后,家里的电话就经常丢失,倒也不难找,有时是在床肚底下,有时是在贮藏室的犄角旮旯。每当丫头们找寻的时候,老头作无辜状,一边说找它干吗?丢了好,丢了你妈就省心了。就躲到一边压低帽沿悄悄观察。他听不到手机响铃,所以不理解她们其实是拔通电话后顺着铃声径直寻去,每次都一找一个准。

藏电话这一招不行,老头能想到的就是限制老太行动。想下楼透个气,不等她拿拐杖,老头就把轮椅堵到门口;想去阳台,老头早有防备,把茶几横在通往阳台通道。偶尔蹓出门一趟,回来就是干仗。照生死架打,老头又咬又撕,下手重。少华说,别看大爷腿不行,手劲大的很,被他揪住老娘就跑不了。她上前掀开老娘上衣,只见前胸后背到处是抓痕和於肿。腰部有一处红肿结了血痂,那是拜老头上下两颗独牙所赐。

“老俩口现在就是仇人,”少平补充道。三天两头干仗。今天早上她来时,进门就看到老头骑在老娘身上,咬牙切齿,双手掐着老娘勃子,老娘一动不动任他掐,晚两分钟可能就掐屁掉了。“所以把你们俩叫来,万一哪天出事我和大姐不好交差。”

少葵调侃说,真佩服俺的娘啊,这岁数了还风流一把。

老娘闭眼假寐,却耳不聋。“疯你个头!”她气得一骨碌——没爬起来。少葵立马上前帮扶一把。老太挖了三丫头一眼,“跟你老子一样不顶龙!”

“那你咋不反抗?”少葵问。

“掐死算了!跟这老不死的过够了。”老娘仰头看一眼墙上的耶稣像,“要不是怕玷污主的名声,我早就不想活了。”

“别呀老娘,”少根说,“不看主面子还有我们呢。”转问少平,“那老东西究竟谁呀,我揍不死他!”

“你也不顶龙!”少平白了少根一眼,“哪有这回事,都是老头子凭空想像。我家老陈他爸前几年也这样,编排老伴今天跟这个胡搞,明天又是那个,都是莫须有。医生说,这是臆症,凭空想像跟真真似的,老年痴呆的一种表现。”

少根一下轻松起来,原来不是为昨晚的事。他有些雀跃了,作为儿子总得有所作为。这老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憋憋屈屈一辈子,老了倒阳刚起来。他说他来治治老头,转身进了卧室。

老头在儿子虚张声势的呵斥中被推到客厅,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自己的一男三女全在,意识到他们一定是为他作主来的,像遇到救星,挨个看着姐弟几个说,“侠们啦,我都没脸跟你们讲这些,这阵子你们见我耷着脸,不是对你们的,我是心里憋屈啊。一凡来家,我是想高兴可高兴不起来啊。你们可要好好管管你妈,黄土埋到颈子啦,劝劝她不要作死啦!”

老太见老头又在作作贱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才作死哩,早死早好。”

遭到老太反怼,老头一改刚刚的痛心疾首,立马又阳刚起来,绝决地说,“要不就好好过,我原谅你,要不就离婚!”

少葵见老头脸一下了涨红了,拍着老头的胸口对老娘说,老娘少说一句,大爷血压肯定上去了,再犯一次你们恐怕想吵也吵不了了。

老头抱着三丫头的手,再一次逐个看看三女一男,希望看到预想当中的声援。他虽然听不周全,但从看到的脸色和声调当中感受到的,全是指责。老头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抽了几次鼻子,突然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少华把老头的脸抱在怀中,“都别说了,大爷也不想这样。都是糊涂惹的祸。”

接下来商量对策。包括请保姆,24小时看护,包括把老俩口分开,分别接到两个子女家去,都不妥当。养老院也不会接收这样失能老人,就算有人接收大家也不放心。少根甚至提议把老头送去精神病院收治一段时间,“我看老头明显精神有问题。”遭到少华喝斥。最具现实的就是,一,跟老娘商议少出门,多陪陪老头,老伴老伴,少年夫妻老来伴。二,姐弟几个多陪护,主要是看着老头,不让他对老娘动手,以防出事。

少葵叹口气说,“我跟少根都要上班,说来说去,还得大姐二姐多辛苦。”

“大姐付出最多。”少平说,“丫头在外打拚,想叫你去看看,好几年了一趟没去成,连结婚都没到场,难怪一凡有气。”少平说着扫一眼少根,“回去跟你媳妇讲,以后讲话先过过脑子。大姐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一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昨晚团圆席你看她搅的!”

十一

差一点出了事!

某天早上,老俩口一早就开始闷声不响地干仗,少平进门的时候看到老太蜷缩在客厅的地上,做出向阳台挣扎的姿式,但是被老头双手抱住,两只牙齿深深地嵌进腰部皮肉里动弹不得。后来据老太说,战争其实半夜就开始了,老头吵着要和老太离婚。老太怕丢人现眼,选择忍气吞声,但老头不依不饶,天一亮就打开门要老太滚出去。

少平将老头双手掰开,其实没用多大力气。她抱怨老娘怎么不知反抗。当她要掰老头牙齿时,老太叫她别动,说他两颗牙齿已经乱晃,一扳就掉了。

“他都这样对你还护着他!”少平气不打一处来。她叫老头松开,老头侧着脸,歪着嘴,费力地喘着气,根本不理会她。她打少华电话,说老头咬着老娘不放,老娘又不让她动硬的。少华说,“你唱歌试试。”

“唱啥?”

“小时候老娘教我们的儿歌。”

“我不会。”

“你叫老娘唱试试。”

老太摇头。

于是少华叫少平把手机调成免提,对着老头耳边,手机里传来少华轻声吟唱:

小豇豆,开红花,

小学生,骑白马。

鹧鸪声声白鹭飞,

一马飞到丈人家。

丈人丈人不在家,

推开窗户看见她。

梳油头,戴青花,

盘大格子碗大花。

看来大姐对付老头有经验,果然老头听着听着,松开了牙齿,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跟着一道唱。

少平以为战事平息,扶起二老,说了他们几句,便自顾忙活。突然听到老头喊小二子快来你妈要跳楼!

少平冲出厨房,就见老太爬到阳台的搭步上,推开防护槛朝外翻。幸亏老太腿脚不便爬得慢,幸亏防护槛开口不够大卡住了肥胖的老太,也幸亏老头关键时刻不糊涂紧急呼叫,少平飞身上前,阻止了恶性事件的发生。

被拽回来的老太万念俱灰,“你干吗拦着我呢丫头!我这老脸都叫这老东西丢尽了,一了百了多好。”

“好啥好!”少平禁不住吼起来。“你一了百了,你让我们怎么做人?不了解的不知我们怎么虐待你们。以后我们在大院还能抬头吗?”

不一会,少华赶到。觉得二老像两只斗红眼的鸡,再圈一处,真可能出大事,姐俩下决心将老俩口分开一段时间,各领个老人到自家去。

虽然从几岁起就生活在一起,也算不上青梅竹马那般美好,老俩口一辈子没少磕碰争吵,到老了更是互为“仇敌”,突然被分居两处,却又表现出非常不适和彼此牵挂。

老头的表现最直观,陌生环境让他手足无措,成天唉声叹气,无端的哭,不吃饭,还吐,啥也没吐出来的干呕。问他是不是胃不舒服, 老头只是摇头,问急了才说你妈不吃我就不吃。

“你咋知道我妈不吃饭?”

“我看到的。”

没过几天,老头嚷嚷要回家,后来在饭桌上压根不动筷子,要挟说,“不送我回家我就饿死在你家。”

“送你回家可以,不许再跟老娘干仗!”

另一个呢,大清早的刚醒,还坐在床上,就说老头病了,吐个不止。问她咋知道的,不是做梦吧?老太揉揉眼,愣怔了一会说,是刚刚做的梦。正好那两天老娘或是受了凉,胃口不好。姐妹俩一通气,觉得二老神了,简直有心灵感应啊!近不得又分不得,罢了罢了,还是送回去吧。

那次回来,把老太送去社区医院住了几天。还好,肺部老病灶没啥动静,就是普通胃炎。老头一到家,所有离别的不适一扫而光,甚至表现出少有的亢奋,把少华少平都赶到医院照顾病人。

“多陪陪你妈,我在家啥都中。”

“烧饭也中?”

少华哪能放心,老头一辈子没烧过饭,最多会煮个面条。她从医院赶回去,只见家里门窗大开,空气中充蚀着难闻的焦糊味,厨房里传出刺耳的声音。进厨房一看,老头挟撑着拐杖,整个人伏在水池边上,正用一小块磨刀石刮擦锅底。少华明白了,老头这是烧糊了锅,怕遭到数落在掩盖“罪证”。她并不揭穿,在老头身后站了很久,咬牙忍着石头与铁锅的摩擦声尖利地撞击耳膜。等老头终于发现她时,少华给他竖起大拇指。老头憨憨地笑了,得意得像个孩子。

星期天老太出院,老头难掩久别重逢的兴奋。他不说要迎接老太,只早早就叫少葵推他到小区门口转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他叫三丫头找找看是什么花。不一会少葵采来一捧洁白的金银花,交给老头用衣襟兜着。在小区转了一圈又一圈,少葵要回家,老头不让,不停地朝门口张望,少葵知道他其实是等老太。可是等大姐她们接到老娘进了小区大门,老头又催少葵赶快推他回家。只见他看似不经意地把金银花摆到茶几上,头对头尾对尾码放得整整齐齐,少葵发现那花正对着老太平时惯坐的位子。

老俩口相互绷着不说话,所以老太进家后不搭理老头,跟丫头们一道,这儿整一整那儿捊一捊,老头只将耷拉的眼光尾随老太屁股扫来扫去。

到底老头绷不住了,没头没脑说一句,“刚出院,踅来踅去不累么?”老太早感受到了老头的眼神,便不情愿似的坐到散发着阵阵清香的金银花前。

老头发现老太枯坐着并不理那些花,他叫少葵找一截白线给他,把花一枝一枝理成一束,用线细细地扎起来,又放回老太面前。老太知道了,这是老头专门为她扎的。过了一会,她偷眼看看别人,端起茶杯喝水,顺手拿起那束花,绕在胸前的纽扣上。

该来的陆续来了。饭菜上桌,老头挪动轮椅第一个坐到他惯常的位子,瞅一眼桌面,摸摸索索掏出一张票子,叫人去楼下再斩盘卤菜。其他人本可随意落座,但今天老头要逐一安排坐位,末了特地叫少平挨着他坐。老头位置靠近壁扇,今天天气有些燥热,少平打趣说大爷现在对她不薄,让她跟他后面好乘凉。

大家喝酒,老头也想喝一口。少葵说,难得大爷今天兴志高,给他少喝一点。倒酒的王立业看看大姐和二姐的脸色,没见否决,就给老头倒了半杯。几口酒下肚,老头话就多起来,说过去讨饭的叫花子跟一家人一样,也有大小之分,如果大小叫花子一道,主家就用大小碗装米,小碗坐在大碗上,小叫花子只敢取小碗,把大碗留给身后的大叫花子。说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是下河摸魚,上树掏鸟窝,但每天还要打猪草。说那时候老奶奶力气小,打了半篮子拎不到了就要换给他拎。丫头们说他,那时候老娘还是个小女孩,咋能叫老奶奶。老太也白他一眼,“还好意思讲,自家贪玩没打到猪草,见我打的多就把我篮子换给他。”

说那次过河要不是老奶奶恐怕就没他了。老头记得连续多天不下雨,猪草特难打,见河对面坡地上有些范青色,想过河去打。河水落滩,水面只有丈把宽,水深只及老奶奶下巴颏,她先趟水过去了。等他趟到河中间,突然陷进淤泥里拔不出脚,越挣陷的越深,没几下水就没过头顶。举着手乱抓,幸亏抓住老奶奶递过来的树枝。老太接话说,你大爷命大,河滩上正好有一根树枝,不然今天就没你们这一窝了。

众人给老头的好记性点赞。突然老头不说了,左右看看,扑哧一声笑了,说早前大户人家吃饭最忌讳乌龟席。众人不解,老太说,就像我们今天坐的这样。大家一看场面,老头老娘坐在一头一尾,其他人两边对称坐着,就像乌龟的爪子,纷纷冲老头嚷嚷,今天不是你安排的么?

吃过饭,老太想去剪个头发。前一幢的一楼就有个理发店,三个丫头都问,要不要我们陪你一道?老头在弄清楚啥事后说,这些天你们都受累了,我同她一道。少葵打趣道,“不容易啊,难得大爷献一回殷勤,就依了他吧。”

把老俩口送下楼,三个丫头又转到阳台上,目送他俩朝前楼走。老太走前头,老头在后扶着轮椅,一瘸一拐地跟着。没走几步,大概老太不放心身后老头,退几步让老头上前。又走几步,或者嫌老头行走费力,老太干脆叫老头坐到椅子上,由她推着,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走在初夏的阳光下。

少平侧脸望一眼少华,“分开几天,还是有效果的。”

陈志明来到阳台上朝楼下瞭一眼,“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才是老伴该有的样子。”

少平挖一眼陈志明,“什么该有的样子!大爷想那样子吗?你家老爷子年轻时对你妈多好,后来不照样一天掐三回。”

剪完头发,老太回来在丫头的协助下洗个澡,完了在阳台上给她头发吹干。老头今天将殷勤一献到底,坐老太身旁,双手托着插电吹风的接线板。老太的头发真好,老头今天的表现更好。少华一边给老太梳头,一边心中默祷:从今以后二老不再争吵,永远这么恩爱,到我们这岁数仍然父母双全,才是人生最大幸福。常听人讲,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只要二老能这么和和睦睦地相互陪伴,也陪伴着我们,那么做子女的吃点苦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

十二

少根发了一张照片到葛家群,是东门的二爷,坐在路边的长条椅上,双手撑膝,面目枯槁,形容憔悴。

少平@少根,“什么意思?”

少根回复,“二爷好像又住院了。”

二姐仔细看照片,背景看上去像是安医住院部的大楼。

“照片哪儿来的?”

“是那边兄弟群里二大眼发的,我转发给你们。”

二爷家四个孩子全是光头,他们把这边的少根拉进去,五弟兄组成了“兄弟群”。二大眼是老二,小时候最顽劣,没少挨二爷的揍,偏又“坚贞不屈”,在棍棒面前瞪着一双大眼睛,不逃不躲坦然面对,便得了“二大眼”的绰号。

少根最后回复,我在那边群里问是啥情况,一直没见答复,所以叫你们再问问。

在二姐与少根互@时,大姐已给二大眼电话,二爷又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就住在安医。

二爷这一辈子也是命苦,为了养活四个儿子,年轻时开着大货跑运输,常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将四个光头一个个拉扯成人,成家,正待安享晚年的时候,前些年二婶又因为肺癌走了。一般来说肺癌相对和缓,许多患者都能熬个三年五载,二婶从发现到去世不过半年。儿子们都怪老子抽烟害了老娘。二爷辩解,一人一个命,我自己抽了一辈子不也没事?嘴上这么说,晚年失了老伴,二爷心里比谁都痛苦,孤苦抑郁中日渐消瘦,检查发现患上了糖尿病。住了几次院,本来还算硬朗饱满的身体在医院的一次次进出当中抽去了精髓,头发全白,还不剩几根,牙齿掉光,颧骨高凸,少华她们每去看他一次,都发现比上一次更衰老。二爷比他哥小七岁,两人坐一块儿看起来好像兄弟身份颠倒。

这年春节,二大眼带二爷到南七来看他哥。看到兄弟那副病容,老头一下子涕泗滂沱。吃饭的时候,少华给二爷荤素夹了一碗。二爷说,丫头啊,我哪能吃这些东西。老太在旁边劝说,要吃,你看你哥,什么不吃?他糖尿病都多少年了,稀饭不能吃,就给他做面条,肥肉不能吃,顿顿不是鱼就是虾,丫头们想着法子调理他。

二爷挨个看看座中几个侄女,心想丫头才是贴身小棉袄,我哪有这份福气呢?他叫少平给他盛半碗饭,自己加点素菜汤,搅和搅和吞了下去。据说二爷当年曾用二大眼来换少平给他做女儿,少平哭了一夜怎么也哄不好,第二天就给调换回来。

少平看着二大眼说,“服侍老人要用心,我们家就大姐最用心。老二我跟你讲,这也是我们做子女的责任。”

二大眼点头诺诺。

老头像突然明白似的说,“小二子你给他们几个带个信,好好服侍你二爷,不然我找他们算账。”

二大眼再一次点头诺诺。

少华和少平一道去的医院。

二大眼通报来了人,并摇高病床,将病人扶起躺正一些。二爷一只手挂着吊针,一只手费力地抬了抬,面朝来人方向说,“你们两不在家服侍大爷和妈,跑这来干吗。”

姐妹俩招呼着走近二爷。少华发现二爷一直望着门口方向,直到她们走到病床旁说了话才将目光收回,然而却并不明确聚向谁。她在二爷眼前摇摇手,二爷并无反应,问,“二爷眼睛不太好?”

“并发症。”二大眼抢先说,“现在只能感受到光影。”

二爷吃力地摇着没有挂水的那条胳膊,叫二大眼找凳子给两个姐姐坐。少华连忙扶住二爷瘦如柴棒的骨胳,突然想到了“病入膏肓”这个词,心头一热,眼睛一下沁出泪水。二爷喘息一会问,“大爷现在还好吧?我怕是熬不过他了。”

少平朝前凑近些,“二爷别瞎说!你们老弟兄俩都是高寿。这大岁数,闹个小病小灾正常。大爷现在好着哩,你比他还小好几岁呢,在这儿调养几天咱就回去。”

但她刚才发现床头二爷的病号牌旁边系着一根红绳子,其他病床都没有,她就知道二爷被医院下过病危通知书,眼底禁不住也沁出泪水。

少华觉出二爷胳膊黏黏的,同时闻到他身上药水的气味混杂着汗味,心想几个儿子也不知道给老人洗个澡。她去水房打来热水,把病床的隔离围帘拉上,给二爷擦洗身体。她叫二大眼帮忙,把二爷全身擦个遍。二爷几成了皮包骨,肋骨一根根像搓衣板一样硌手,皮肤随着毛巾一起滑动。少华擦得很轻很仔细,生怕弄疼了病人。二爷微闭着双眼,平稳地呼吸,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少华发现他深陷的眼窝里渗出了一线眼水。

少平扯扯二大眼衣袖,二人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一头的窗前。这儿没人。

“二爷几时病成这样?”二姐抓起眉毛狠狠斜睨着她二兄弟。

“这回住进来一个星期了,”二大眼上翻着一双大眼,不看二姐。“这两天好多了,才进来时人都迷糊了。”

“怎么也不跟我们吱一声?”

“这年把三天两头跑医院,老是跟你们讲可嫌烦?再说你们都忙,二爷原来也不给我们讲。”

“都病危了还不讲。你们当儿子的也真是心大!”

二大眼耷拉下眼皮。

“真到那一天,大爷能饶过你们?”少平越说越气,“就剩一房上人了还不知道珍惜!糖尿病,又不是绝症,弟兄四个排起来一大溜,但凡上点心,二爷也不至于病得这么快。”

听如此说,二大眼有了委屈,他朝少平瞪出一双大眼,“二姐你不是不知道,虽说弟兄四个,各有各的事,老大开火车,三天两头不着家,老三在冰箱厂,忙得一个月歇不到一天,老四卖牛肉粉丝,一早一晚都要出摊,也就是我不上班,顾得多一些。”

“几个媳妇啥事不管?”二姐口气缓和了些。

“她们呀,服侍男上人不方便不说,她们也没这个心。少根媳妇对大爷大妈怎样?”

少平不吱声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二爷还得亏了他这二儿子,从小不成器,在家门口娶不到媳妇,托人在郊区介绍的对象。在肉联厂打了几年工,下岗后没再找工作,几年内把岳父家给他的两排平房逐步翻建成楼房。此处是小商小贩基地,有房不愁租,二大眼便靠吃租金把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也就有时间在老人面前尽到人子的责任。好在二爷能说能行,思维正常,平时只要帮买个米面油,自己还能够烧煮洗涮,只在生病时需要送医买药,需要端茶递水,需要全天候“跟班”。只是最近一两年,“跟班”已成常态,二大眼就觉得吃不消了。

“全靠我一个也不中啊,”二大眼不止一次说。其他弟兄就抽时间过来,但二爷似乎就依赖上他这个从小责罚最多的二儿子,其他人摸不着二爷的脾性,烧的饭不是硬就是烂了,做的菜不上咸就是淡了,或者其他各种不称心。病中老人总是有些脾气,但二爷不像他哥,脑子“海墨”了包不住火,不顺心的时候二爷会忍着,等他们走了再打电话给二大眼。

几乎每个兄弟都让老二被“召见”过。老四早上要出摊,叫他上初中的儿子带一碗牛肉粉丝给爷爷。二爷口腔上火牙龈肿痛,不敢挨这重口味的东西,却不好跟孙子说啥,便放在一边没动。后来怕粉丝吸汤变成一坨糟践了可惜,将二大眼叫去端给二孙子吃。

“你早上吃的啥?”

“吃了包子。”二爷对二儿子撒了谎,就这样空腹挨了半天。

老三白天上班晚上去陪护,二爷胸闷透不过气,老三给他服用了几遍丹参滴丸才勉强睡下。半夜或听异响,惊起,见老人歪倒在地上。原来二爷服药过敏,起了一身泡疹。二大眼将痒痒挠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伸手可取。老三不明就里随手放到别处,二爷不想惊动熟睡的儿子,没有开灯,自己起身找寻,脚一落地便失了重心,摔到床下。老三大惊失色,急问可伤到哪儿。二爷咬牙说没事没事。早上等老三上班后,才打电话给二大眼,说肩膀疼得不能动。送到医院拍片子一看,锁骨骨裂。

对于大儿子那次的“冒犯”,二爷当即将二儿子召去。“老二你赶快来,你看你哥干的可是人事!”二大眼知道,对于老大一家,二爷其实是有怨言的,老大工作忙也就罢了,大嫂一年到头就不能上门看望一次?但是二爷从不说出来。

二大眼着急忙慌的跑去一看,桌上散着一摊钱,都是百元大钞,火车司机在一旁垂手而立。见到二儿子,坐在桌边的二爷望着大儿子,用指关节敲着桌子说,“你问问你二兄弟,我现在可缺钱。”

老大嗫嚅着说,“我平时也照顾不了二爷,想着给点钱,想吃啥就买点。”

二爷说,“你忙,我怨过你吗?”

二大眼发现二爷还想说什么,嘴唇歙动了几下,终是忍住了。二大眼收起钱交给老大,附耳小声说,二爷钱暂时够用。得空叫大嫂过来看看,哪怕洗双袜子,二爷心里也舒坦。

少平深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能陪着二大眼叹息。或然想起什么,问,“有一回听说你们把二爷送去养老院,怎么没几天就接回来了?”

“哪是我们接的,是二爷自己跑回来的。”

二大眼说,那家养老院是他同学开的,条件其实还不错。刚一个星期,突然接到同学电话,说二爷不见了,要他们帮着找,是否回家了。二大眼跑去一看,二爷赫然坐在二妈遗像下抽烟,死活不愿再回去。

“这老弟兄俩一个样,养老院再好都不愿去。”少平无奈地摇摇头。

出了医院,姐俩默默的走了很久,二爷的病情让人心情沉重。“二爷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少华打破沉闷。“我给他抺身子,身上皮包骨,双脚肿得发亮。叫他乐观一些,跟以前一样,身体一恢复咱就回家,他说丫头哎,这回是出不去医院啦。”

“这糖尿病真得重视,不然并发症太可怕了,”二姐感慨道。“肾衰竭,心力衰竭,双目失明。大爷这些年控制得很好,二爷就是缺少照料。”

“二爷今天悄悄跟我提了个要求。”少华说着站到一棵树荫下。

“什么要求?”少平也站住了。

“他要见一面大爷,说找他有事。”

“他不提我们也要带大爷来看看。不过大爷这样了还能帮他什么呢?”稍顷,少平似有顿悟,“他想出院回家,叫大爷给他作主”。

“你咋知道的?”

“在走廊二大眼跟我说到这个事,二爷一直吵吵要回家,他们弟兄四个都不答应,问我什么意见。”

“你咋说?”

“我啥也没说。老人恋家,尤其最后时刻都舍不下自己老窝。但这种情况下回家就等于等着那一天,他们做儿子的都不答应我还能说什么。”

隔天,老头老太被送到二爷病房。老弟兄俩一见面就抱头哭上了,老太也在一旁直抺眼泪。等情绪平复下来,果然见二爷说,“哥,我想回家,我家那几个东西都不答应,哥你给我作主。”

少平凑近老头耳边连说带比划,老头终于明白了他弟的意思,回头张望一圈,找到了二大眼,以一家之长的口气说,“小二子,二爷刚才讲的可听到了?”二大眼点头,喏喏称是。

老头见自己说话份量还在,满意地左右瞧瞧,拍拍他兄弟的手说,“跟小二子讲了,他不敢不听。”似乎也明白了此次决定意味着什么,回头面向众人补充说,“自己的家,怎搞就不能回了?”

老头并不知道或者是小二子跟他虚于应付,或者是没来得及办手续,没过几天,二爷就在医院走了,最终没能实现回家的夙愿。儿女搀扶着老头给他弟弟奔丧,不看花圈,不看临时扎起的灵堂,不给弟弟的遗像行礼,用拐杖拔开各路吊唁亲属,直奔二爷生前卧室。

然而床上空空如也,大呼,“定发他人呢?”

一个远房侄子接话说,大爷你奥特了,人直接从医院就拉去了殡仪馆,哪像过去你们在乡下,堂屋里停尸三日供子孙瞻仰。

众人扶老头在二爷的床沿坐下,只见他不出一声,老眼里眼水不断线的往下流。

十三

兄弟的离世,带给二老的是截然不同的心理影响。老太似乎突然看穿了生命的本质,对生死风轻云淡,“人活那么大有啥用?你们看二爷多好,早死早升天。”口气透着羡慕,充满天堂的向往。她没去参加二爷的葬礼,她是天主耶稣的信徒,见不得那些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磕头跪拜,她参加过同为信主的姊妹的遗体告别仪式,一群人排着队,唱着颂诗祷告,场面很仪式,气氛很轻松,她似乎看到逝者的灵魂在歌声中飘飘飞天。她跟丫头们讲,等我到了那一天,你们都不要哭,我们不兴这样。“哪个哭我就不高兴她。”

“你咋知道谁哭谁没哭?”

“我在升天的路上看着。”

而老头,却没有老太那样的超然,兄弟之死使他感受到了对死亡伸手可触的压力。直接的表现是拒绝去医院。以前但凡有了不适就嚷着送他去医院,社区还不放心,最好是三院。现在呢,他把所有的药盒子都留着,叫人去药房照着买,管痛风的,管脑梗的,管心衰的,管肾衰的,“去医院不也是这些药?”

少平说他知道老头为啥不愿住院。

“为啥?”少华问。

“怕跟二爷一样回不来家了。”

有一次老头突然对老太说,定发来了。

定发就是他刚去世的兄弟。

老太知道他又在瞎说,故意问他,“在哪?”

“就在门外头等着。”

“他来搞什子?”

“叫我跟他一道。”

老太跟丫头们讲,我想死死不了,你大爷现在才怕死哩。

少华早就知道老头怕死。

尤其是进入垂暮之年,隐隐看到阎王派出的无常躲在屋外随时准备进门,年轻时那种“买老鼠药”视死如归的豪气早给他冲进了抽水马桶。有一次少华推着老头去理发,出小区门时遇到他老同事赵叔。赵叔小几岁,身体比他硬朗,看到坐轮椅上的老头故作惊乍地说,“老葛,还在祸祸侠们。啥时买老鼠药?”老头把帽子朝下一扣,不理赵叔,经过他旁边时,双手突然把住怀里的拐杖,朝老赵的腿杆狠狠扫去。走出去老远还回头恨恨地骂道,个婊子养的,你怎不死!此后下楼,只要看到老赵,老头就硬扳着轮椅绕过他。少平不解,少华说,赵叔咒大爷死,老头子生他的气。

有一天早上,少葵路上看到重机厂老领导丁厂长的去世讣告,向老俩口报告了这个消息。她凑近老头耳边扯开嗓子问,你和丁厂长哪个大?老头把脸偏向一边不理她。她又问老太,老头不高兴了,拐杖捅着地板说,清早上不能讲点好听的?七个三八个四的可烦!

后来渐渐发现,不能当老头的面谈论死亡问题,不然就招至他一整天的横眉冷对。但是重大院是个老小区,住着上万人口,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前些年还没禁放,做红事和白事的人家都要放鞭炮,红事一般到中午才开始热闹,清早就放炮的准是哪家夜里死了人。老太太也是糊涂了,早上听到外面炸炮竹,踅到阳台看热闹,一边嘀咕说,这是嫁丫头还是娶媳妇?今天是什好日子?“呸!”老头朝老太猛啐一口,“你是活不清头了,大清早放炮竹能有好事?”结果这一天,老太因为讲错话招了讳气,老头不让她上桌吃饭。

父亲节那天儿女们都来了,少华推着他在小区转一圈,回来一进门老头就招呼老太,你猜我今个看到哪个了?老太只是轻描淡写瞭他一眼。“钱三,”老头说,“就原来在老八栋门口摆滩修自行车的那个钱三,骑个车子,上坡都不要下来。我问他去哪,他说买菜。乖乖,那精神头!”老头近乎眉飞色舞了。“你可晓得他比我大几岁?”他自己把轮椅挪近老太,考问她。老太说不晓得。“七岁,”老头把三根指头捏在一起,“七岁。”说完,紧抿着嘴角,用力地顿顿脑袋表示感叹。厨房里的少平探头问,“今天老爷子怎么啦,兴高采烈啊。”

“ 不理解了吧,”少华明白老头的心思,“人家钱老头子比他大七岁,还那么硬朗,相比来说他还小哩,有得活!”

但就这样谈死色变的老头,偶而也会豁达开明看淡生死,有一次把自己的寿数都定下了。“我还有一个星期日子,”他对围着他一圈的子女说,“你们要合计合计了。”

那几天老头状态不好,痛风害得他手脚不能动,一碰就嗷嗷叫,胸口时常透不过气,老头就说他大限已到。社区医院不让他住,说恁大年纪痛风心衰很正常,住院也就对症服点药,不如把药带回去,在家也好照应。

那几天老头不起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全天候的伺候。

“七天,”老头盯着少华煞有介事地说,“你叫他们都回来,我有话跟他们讲。”

虽然对“七天”并不当真,少华还是一一通知到。能来的白天就来,上班的下了班都往新二幢赶,因为老头每晚查人头。看到丫头女婿儿子媳妇到齐了就问,小宝呢?

老头最看重他亲孙子。儿媳妇夏玉针告诉他,小宝刚放学,正在路上。

“一凡呢?”

“一凡在深圳,陈凌云和三妮都在学校,一时不得回来。”夏玉针把另几个外孙外孙女一并说了。

“不圆满。”老头把头偏向一边,叹口气,很是失落。

大家叫他起床活动活动,吃了药过几天就好了。老头一下别过身子,一声紧似一声地哼哼,儿女们又是抚头又是抹胸口才平息下来。老头罅出一道眼缝,见儿女都在周围,便没事,如若没见到人,如同婴儿失了安全感,立马哼唧起来。

过了一会,老头又罅开一道缝。“我就七天,”老头蹙蹙眉头继续说,“你们都不要伤心,人早迟都要死。”说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罅开一道缝。“你们不要嫌烦,”他左右偏转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说,“七天一到,我就走了。”

少根在外围大声嚷嚷,你就在瞎讲,你到哪去?

一圈儿女都绷不住笑了。笑声中老头闭上眼睛,面目安详,大张着嘴,呼呼地喘气。大家以为老头睡着了,散开去做饭。突然又听见他闭着眼睛说,衣服该买了,内衣要白的,外罩要青色的,要那种蜻蜓头纽扣。

“大爷在料理自己后事,”玉针小声说。

王立业摸摸老头脉搏,平稳,有力,虽然谵言妄语,但神志清楚。“暂时没事,”他坚定地说,“大爷不愿我们离开,就胡说吓我们。”

“可不要以为胡说,”玉针摆出内行神态,“人老了自己有预感。我奶奶90岁去世那年经常神神叨叨的,跟大爷现在一模一样。该准备的我们是得准备准备。”

姐弟几个就商议真的到了那一天怎么分工,就围着老头的床边讨论,反正他听不清。最后结论:没啥准备的,现在简单,一个电话,殡葬公司一条龙搞定。

当然,那个“七天”以后又过了许多个七天,老头也早忘了他自己安排的日程,怎么说呢?老头还是有点糊涂吧。二爷离世撩起了老头心头对那个字的恐惧,也渐渐平复下去。

十四

少华两口子到底去了一趟深圳。

是在少平的严辞劝说下,去陪大妮子待产。

这时候,一凡身子已经很重,视频里看她上楼梯都要扶着栏杆。老公被公司派驻在中东,一时回不来。就她一个人,扶一把,上个台阶,扶一把,上个台阶。少平心疼她,叫她关了视频,抚稳了,一步步慢慢上。

孕后期,身体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一凡微信向二姨求解一些年轻孕妇常有的疑虑。

“产检按时做的吧?”少平问。

“按时做。医生说一切正常。”一凡说。

“那就不用紧张。早晚天,到小区里多走走,到时候好生产。”

“我们小区开放式的,车子多。喇叭一按吓死了。”一凡还附了个张大嘴巴惊恐的表情。

“叫你婆妈陪着,”少平陡然不放心。“挺着将军肚一个人蹓弯多不安全。——跟婆妈住一块吧?”

“她住得不远,每天按时过来。”

“干吗不住一块?”

“我一个人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一凡发过来一段语音:婆妈是山东人,烧的饭不是酸就是辣,难吃死了。有时腰酸不想动,婆婆就嘀咕,现在年轻人真娇气,女人生孩子是本份,值不当大惊小怪。跟她住一块多憋屈啊。

少平心想,这不是生活习惯问题,婆媳之间总是隔了层肚皮,相互关系总是比不了母女。她也发过去一句话,“要是你妈在身边就好了。”

这天晚上少平都睡下了,一凡突然打来视频,神情不安。

少平一下揪起心来,“哪儿不舒服?”

“下面疼,不能睡觉。”

少平想起自己当初怀凌云时,分娩之前一段时间下面耻骨也是疼的,但不至于不能睡觉。她安慰一凡,这正常,你手托住胎位,轻轻按摩按摩。

“我知道正常,就是害怕。”视频中一凡苦着眉眼向四周瞅一圈。

“怕啥呢?”

“我也不知道。”

少平知道她怕啥,一个女孩子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空虚,寂寞,无助,还有对即将生产莫名的恐惧。

“可要你妈妈过来?”少平试探着问。

“外爹外奶够她受的了,哪敢劳她大驾。”

“要不你回合肥。”

“我可不敢给她添乱。”

少平看出了字里行间的无奈,和对父母“冷漠”的艾怨。她有些心疼这个孤身在外的外甥女了。要是她的女儿,她想天塌下来她也要飞到侠们身边。

隔天她问少华,你当初怀孕到后期下面也疼吧。

“多少年了不记得了。是不是一凡——”

看来一凡很少跟她妈沟通交流,母女之间出现了不应有的生疏。少平知道,上有老下有小,两头都要皆顾,如有偏颇,这就是代价。她叫少华立马给一凡电话。少华拔着电话走到阳台,两分钟后回来说,一凡没啥情况啊,婆妈照顾得很好,让我们安心伺候好外爹外奶,静等抱孙子哩。

“你没说你去深圳?”

“说了。她说不用去,有婆妈,女婿马上也要回国休假。”

“婆妈是婆妈,女婿是女婿,关键时刻当娘的怎么能缺席?结婚的时候特殊情况,生孩子再不去一凡咋想?家里有我,你去,立马去!”

待做好了动身准备,少华和老张来给二老辞行。她已跟少平千叮咛万嘱咐过,少平说你直接走得了,干吗还跑来一趟。老太很开明,不等少华说啥就一摆手,你赶紧走,我们两个都快要入土了,一凡那儿要紧。

少平瞅瞅老太,“不是说气话吧?”

老太白她一眼,“你以为老娘完全糊涂,分不清轻重啦!”

老头却不行,拉着少华的手不放,垮着的脸挂了哭相。

少平上前掰开他,挨着耳边说,大姐给你抱重孙子去。老张也说他们去去就回来。

老头还是不撒手。

少华任老头拉着。

少平见不得少华磨唧,便扯她的胳膊挣脱开,一边大声说,“放心,大姐不在家,也没人敢虐待你们。”

这主要是说给少华听的,等于她向大姐做了保证。

前文说过,少平不是忤逆不孝之人,她只是做不到少华那样一门心思全在老人身上。但在少华刚离开的几天中做得无可挑剔。饮食起居,日常照料,凡她想到的都要做到“没有更好只有最好”,她不允许这段日子因少华的缺位,老俩口感觉不爽。她跟陈志明说,这段日子家里别指望我了,我不相信只要花心思老俩口还能说半个“不”字。她每天出门买菜,都问二老喜欢吃什么,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老太久离庖厨,老头一辈子不动烟火,这个季节能吃什么其实也不甚了然。少平就启发他们说出来,再假模假式地拿纸片记下来。有一次老头突发奇想,想吃凉拌马兰头。老太叫少平别理他,现在又不是春天,到处枯草落叶,到哪儿买去?少平二话不说,打车去了东门蔬菜批发市场。没想到野菜也有反季节上市的,真让她买着了。饭后,推着轮椅带二老散步,以前次数不确定,现在中午一趟晚上一趟如同必修课。这与她同儿子视频的时间重合,就跟陈凌云说,这一阵子没啥事不联系了。儿子上大学后突然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母亲,很少给家里电话。少平不行,她放不下儿子,三天两头去电话。保不准儿子在上课或正有事,常遭拒接,少平就要求凌云打过来,有事没事一个星期都要回报一到两次,她24小时开机等着儿子。儿子总是敷衍潦草,说一切正常。当娘的也总是那几句,学会照顾自己,学习锻炼两不误,打打拳,踢踢球,炼得强壮一些,男孩子太瘦缺少阳刚气,女孩子看不上。后来到大四了,听说课不多,又鼓励凌云谈恋爱,说遇到合适的带个丫头回来,为娘双手欢迎。

那些天,二姐辛苦忙碌并快乐着,有种使命驱动的感觉。那些天,葛家群里也异常热闹,二姐不断发送老头老娘开心快乐的生活场景,所有成员一起点赞。她相信一凡会点开给她妈看,大姐还会不放心吗?一凡也发她带着父母逛深圳的照片,世界之窗,华侨城,欢乐谷。每张照片上,老张毫不掩饰的张大嘴巴,向世界宣示他的快乐,少华一如既往的庄重矜持,但表情却是放松的。偶尔一凡也会露脸,少平发现她一扫以前忧戚凝重,略带玩皮的表情透着小女孩依偎在父母身边那种发自肺腑的踏实与开心。后来有一组照片,背景是维多利亚湾,——女婿回来了,带着一家四口(或者说五口)香港一日游。少平私信给一凡,啥时候了还到处跑,不怕小宝宝突然敲门?接着说,香港我早就想去,一凡不可偏心,下次我去深圳得跟你妈一样待遇。一凡回复,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聊天最后,少平不忘叮咛,叫你妈不要急,家里有我。

“急也不行,”一凡插入一幅抹着眼睛的小女孩挥泪豪哭的动漫表情。“不陪我坐完月子休想离开。”

十五

谁也想不到,没等到一凡生产,少华一行就被召回来了。

召回他们的,是少根。

老头突发急病,弥留之际,少根报告了大姐。

谁也想不到,葛家上下一片欢快祥和氛围之下画风如此突变,不过就发生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之内。

凌云在学校受了伤,少平接回儿子在家照料,二老这边临时请了个保姆,老头就出事了。

那个周末晚上,少平躺在床上睡不着,感觉心烦意燥,想到儿子已多天没联系,便点开凌云的视频。

儿子磨磨蹭蹭动作迟缓,她一眼就看到凌云一只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一个激愣坐了起来,“咋回事?”

“白天踢球不小心撞到门框上。”儿子轻描淡写地说。

“为啥不告诉我?”

“你不是说没大不了的事不打搅你。”

“胳膊断了还没事?!”

“医生给我处理好了。老师安排好同学轮流照顾我,不会有事的。”

二姐捅醒陈志明,把手机杵他眼前。“出事了,你看看儿子,踢球撞断胳膊。母子连心,难怪我一晚上感觉不安。”

陈志明睡意顿失。商定,明天去看儿子。少平给少葵发了留言,叫她明天休息去二老处伺候一天。他们半夜便动身,驱车几百公里,天亮时赶到了儿子的学校。

咨询了校医,凌云是肘部骨裂,只要自身注意应该不会留下后患。陈志明请班主任和几个照顾儿子的同学吃个饭,就要打道回府。少平说不行,伤筋动骨不是儿戏,都是学生哪会照顾人,万一有个闪失,儿子可是一辈子大事。她打听过,眼下儿子他们很少上课,在搞毕业设计,她想把儿子接回家休养几天。班主任与几个老师交流以后,同意了她的请求。

在上一辈和下一辈之间,少平不假思索选择了后者,工作重心顷刻转移。她要陈志明每天抽时间去给二老烧个饭,自己在家全日制照料儿子。陈志明却不以为然,他跟儿子说,别跟你妈一样紧张兮兮的,医生都讲了,该吃吃该喝喝,适当活动没关系。又跟少平说,你带儿子一道去外奶家,我上班哪走得开。少平不答应,“你让儿子吊着胳膊来回跑?亏你想得出!”

陈志明突然板下脸霎时严肃起来,“这几天公司机构调整,我们处里几个谁都有可能上!”

小区旁边有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天遂人愿,少平一去就请到了他们的一位金牌员工。这个时候的她可管不了二老能不能接受,不由分说就把个外人领到他们面前。

“凌云胳膊摔断了,”少平指着自己胳膊对老头比划,“这几天我不得过来。这是赵姐,请她来帮几天忙。”

又对老太说,赵姐年龄跟我一般大,你们把她当自己丫头一样使唤好了。然后领着赵姐指认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把老头和老娘的常用药摆到明处。这过程中,她发现老头抬着眼皮,眼神跟着赵姐转来转去,满是排斥,她不作理会,安排妥当就匆匆离去。

金牌员工,什么样的老人没见过?什么场面不能应付?她相信赵姐,比做儿女的凭习惯伺候老人更专业,更科学。所以自从赵姐上门,她很少过来。大概第二天过来一趟,那是她接到赵姐电话,说老头好大的脾气啊。那天她没进门就听到老头冲赵姐,我不要你,你滚,去把我小二子叫回来。此时,赵姐正端一杯水递在老头面前,而老头挪着轮椅左右躲避。赵姐对少平说,老年人感觉迟钝,体内容易缺水,对血压,心脑血管都有损伤,老爷子有痛风,更要多喝水多排尿酸。

“不喝拉倒,再嚷嚷手肘疼让他自己受着去。”少平有点生气,这老头糊涂到不近人情。她叫赵姐不往心里去,在我们家他哪个都骂,糊涂起来看哪个不顺眼抡起拐杖就打。

少平进厨房扫一眼,瓶瓶罐罐各安其位,案板整齐,灶台洁净。她把指头探进灶头火圈沟槽,发现长期的积垢都被清理干净,心想金牌员工名副其实。临走时跟赵姐说,二老交给你我放心,只是你要多担待,多受累。

后来赵姐又打过两次电话,少平都没过来。一次是说老头想她,见不到小二子他就不吃饭。少平知道是老头成心跟她治气,谋邪。“甭管他,”少平冲着手机发毛,“等饿了自然就吃了。”还有一次是老爷子不按时服药,赵姐说这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出事我可担待不起。少平此时正带儿子在骨科专科医院做复查,一时回不来。她叫赵姐把电话给老太,她真的生气了,大庭广众之下扯开嗓子吼老娘,老头这么不懂人事,你就不能说说他?侠们有侠们事,哪家老人这么祸祸侠们!

“他是活够了,”老娘说话也带着气。“随他去。你只管把凌云看护好。”

果然出事了。

这天早上赵姐过来一边烧早饭一边安顿老娘洗漱,见老头还睡着就要帮他起床。老头穿衣离不开别人帮衬,前几天早上他还习惯性的挥挥膀子拒绝赵姐,但这天早上没有反抗。赵姐发现他精神不对,气息微弱,脸色腊黄。掀开被子,发现老头身下一片褐色。赵姐大惊失色,意识到老头便血,立马电话报告了少平。少平一阵头皮发麻,立马拔打了急救电话。120神速,等她赶到时,红十字车子已停在楼下。

少平进门就嚷嚷赵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她一路上都没想明白,老头这么多年病病歪歪,从来也没拉过血,这几天赵姐给吃的啥啊!

赵姐配合医生做初步检查。一番问讯后医生说,基本判断是药物中毒引起胃肠大出血。

“药物中毒?”少平再一次盯着赵姐。

老太一旁打园场,说不怪人家大姐,是老头子自作自受。

原来,由于几天拒服药,昨天夜里老头痛风又犯了,疼得哭爹喊娘睡不成觉。老太下床取来一次的药量给他服下。还是疼。老头嫌药量不足,骂死老婆子见死不救,药都舍不得他吃,老娘心里有气,把药瓶扔给他。谁知老头子把半瓶药一把倒进嘴里,一口水全吞下去,老娘想阻止也来不及了,说你不想活了?老头哼哼着躺下,嘴里唧唧咕咕,侠们不要我了,死了更好。

少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药物中毒,去医院处理一下不是大事,大不了住个几天。她甚至往好处想,开些药马上就能回来,所以当赵姐要陪她去医院的时候她说不用,你在家照顾老太太,说不定我们马上回来,还得你送轮椅去。

但医院远没有少平乐观,病人一到就给插上输氧管,接上各种监护仪,医生扫一眼显示屏上呼吸、心率、血压、血氧等一系列数据,立马下了病危通知书。

少平对这些数字是了解的。期间,给老头翻身,发现他屁股后面又是殷红一片,证明内出血还在继续。她这时候知道有些不妙,但看到“病危”二字更加紧张。她央求医生,大夫你可别吓我,他这次就是服药过量而已。

“过量就是毒药。”医生上下滑动标鼠,看着电脑上历次保存的病历说,患者是我们这老病号,高龄,心肺功能,肾功能等基础疾病太多,这才是棘手的地方。“比如说我现在就束手无策,对症治疗就得止血,而心力衰竭又得活血,这一对矛盾无法调和。而且现在还在出血,随时有生命危险。权宜之计我们只能准备血浆,血压一掉的话马上补上。”

“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父亲!”少平的恳求已带了颤音。

老头立马被转去ICU。

不能有事啊大爷!被拦在监控室外的少平,透过玻璃孔望着室内身上挂着各种管线正在输血的老头在心里祷告,花多少钱我都要救你。好人自有老天保佑,那次脑出血,那么严重都救过来了,这次你一定要挺住啊。

她要陈志明给她微信转款,有多少转多少。她这时才告诉他这一上午所发生的情况。陈责备她,咋不早告诉我?

不到半小时,陈志明赶到病房门口,少平说不能进去,医生告诫,患者现在需要绝对安静,包括身体,和情绪。

陈志明通过观察孔看里面,老头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旁边一护士在治疗册上记录着什么,陈嘀咕道,怎么就......没那么严重吧。

少平回道,我也觉得不该这么严重,但医生说得挺吓人的。

少平要陈守一会,她去会计室交款。

不一会,少娟和少根他们两对夫妻同时赶到,一个个神色慌张,七嘴八舌急欲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志明示意他们不能高声喧哗,说他具体也不清楚,医院都这样的,动不动就吓唬人。

众人便小声议论,前一阵子群里那么热闹,二姐带着老俩口到处蹓湾,精神头多好。这画风转的也太快了吧。

少娟扒拉开别人,凑近观察孔,一边说,上个星期天我在后面呆一天,啥情况也没有啊。

王立业拖声带腔的感叹,年纪大啦,早上不知道晚上事。

玉针接说,年纪大了就这样子。我奶奶身体多好,头天晚上自己洗的澡,睡一觉就发病了,没几天就走了。

少平交完款回来,见弟妹们都到了颇为惊讶,你们怎么都来了?

我打的电话,陈志明说。

没跟大姐讲吧?

陈志明摇摇头,我先了解情况再跟她讲。

“千万别。”少平逐一指了众人,“你们都别跟大姐讲,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她要是知道了还有心思呆在外面?张一凡指着她伺候月子哩。”

众人于是把所有的疑惑化作目光投向少平。

“都别紧张兮兮的好不好?”少平挨个瞅瞅大家,故作轻松地说。“大爷住院不是平常事么?这几年哪年不住个两三回。这次是不注意吃多了药,肠胃不舒服送过来的。”

有人问,不舒服就住这里头?

二姐手一指病房,“这里多好,有专职医生值守,免得你们请假来陪护。”

“好是好,就是大把砸钱。”

“钱的事你们甭管,住上几天,调养好了就出院。”少平双手作赶人的架势,都回去上班去,这儿没什么事,我一个守着就行了。

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一陪护者,双手环抱靠墙打盹,眉头紧蹙显出他心事重重。二姐没他那么紧张,坐在这一头,靠近老头病房,为的是能感知到里面的动静。屏声静气,能听到监护仪的嘀嘀声,一时听不真切了,就起身,透过门上的观察孔瞅里面,嘀嘀声仍平稳地传出来。二姐知道自己多虑了,有护士在,情况异常自会第一时间发现。但她仍然愿意这么揪着心,似乎这样就能帮老头助把力,尽快渡过这一劫。

少平获准每半天进病房探视一次。老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少平轻声叫他,偶尔转动眼珠回应她。问值班护士情况怎么样,每次都回说还好。她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

儿子要来看望外爹,她说不用,外爹一切正常,你只管养伤要紧。她跟儿子道歉这几天妈妈不能照顾他,要他到外奶家吃饭,她叫赵姨烧些他爱吃的。

她相信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心一安,便也靠墙打盹。睡得踏实,还做了梦。梦见老头康复出院,她推着轮椅出病房,许多穿白大褂的前来送行,却挡住了病房门。她央求医生闪开一条道,刚看到出口,络绎不绝的又有人前来堵上。他们都步履匆匆,她甚至听到了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没人理会她的呼叫。

但这不是梦,这是现实中的纷乱,这杂沓的脚步就像雨点打在落叶上响在少平的耳旁,她在困厄中被惊醒,就看到眼前骚动的一幕,老头病房门大开,一群穿白大褂的抢进抢出,个个步履匆匆,神情紧张。

是的,现实并未如愿向好的方向发展,老头突发燥动,舞动四肢,同时扭动身体,似乎生命突遭威胁,在极度危险状态下濒死抗争。旁边的医生来不及做防护动作,很快输氧管被扯开,输液针头被扯掉,接着看到他身下大片的血污。

少平随医生进入病房,猛然的惊惧使她一时有些木然,呆立一边,冷眼旁观了眼前上演的一场生死急救。她看到监护仪上的血压数字直线下降,心率线在一阵急促的波动后突然变成了一条直线。她看到医生们采取了心肌注射,心脏除颤等一系列急救措施,她看到老头经历这一番近乎于摧残的折腾以后,忽然发出一声闷浊的叹息,接着血压缓慢回升,心率线渐渐恢复成波浪。

整个过程,少平就像延续长椅上的那个梦,无暇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直到抢救结束,被医生叫去办公室,一番病情介绍后,再次给老头下了病危通知书,才如梦初醒。

她站在病床前,意识到生离死别可能近在眼前,一下子眼眶噙满了泪水,扑通跪下来,拉住老头的手,禁不住抽泣失声。

“大爷你不要吓我啊,”少平压着嗓子小声哭诉。“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大姐交代啊!不能这样啊,怎么能这样呢?我不是不孝心,不是你孙子受伤咋会有这些事。大爷你要怪就怪我吧,我跟你一样,就是看侠们重。”

老头的手忽然动了下,少平起身凑上前看老头嘴巴歙动,腑他耳边轻声叫着大爷。老头眨动眼帘,问你是哈(哪)个?少平连忙在他眼前晃动脸,“我是二子,我是二子。”

“这是哪儿?”老头说,“我要回家。”说完又昏睡过去。

“我要回家。”当初,弥留之际的二爷也是这么要求,难道大爷这次难逃此劫?她握着老头的手伏在床边,眼水濡湿了大片床单。

不知什么时候,感觉身后有个人,少平抹把脸站起身,见是陈志明,一下子扑到老公怀里,埋住脸压住哭声,簌簌抖动了好一会儿。

陈志明看着昏睡的老头,轻拍着媳妇的背,在耳边小声说,“我刚才见过医生,老头可能过不了这一关。”

少平离开陈的怀抱,说,刚才人都走了,心跳停有好大一会儿,医生抢救回来的。“刚才醒一会,跟我说他要回家。”

陈志明知道,人到最后怕是都有这个愿望,但照如今通行的做法,恐怕没哪家能满足垂危之人这最后的要求,不禁叹口气。

晚上,另几个侠们下班后接连赶来病房。医生出于人道,允许一起进到里面看望。听说老头是在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都一迭声感谢医生。

玉针说,“我知道大爷为什么没“走”,老人心事没了不想走,不然再好的医生也救不回来。”

少根问啥心事。玉针白他一眼,“这还不明白?在等人,他几个侠们没到齐。”

都想到了远在深圳的少华,一起左右寻找少平。少平此时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想理清如麻心事,她心里乱极了。她听到了里面的议论,不能再反对通知大姐,事实上她正在考虑怎么样跟大姐说才好。

她听到病房里陈志明说,我来给大姐电话。

“少根,你是葛家儿子,”只听家凤说,“葛家老人的生老病死你担着,这个电话你来打。”

第二天,少华两口子就飞回来了,从机场直奔医院。少平见到少华,眼光有些躲闪,一时竞不敢叫她。少平已做好了披头盖脸被批的准备。但是少华上来拉拉她的手,说,这些天受累了。

那天,按照玉针说的,葛家能到医院去的都去了,包括老太,包括凌云,还有少根住校读高中的儿子,家凤跟小宝说你是葛家的孙子,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好像知道这天是仪式告别,老头竟罕见的清醒。一个一个轮流俯在他耳边,轻轻叫他,有的说,大爷你要好好的,我们全家都在陪你。有的说,大爷你放宽心,我们全家都好好的。有的说,等你好了出院,我们一起回家。

陈志明作出夸张的表情说,“大爷,告诉你一件开兴事,我又进步啦。”

老头对每个人都眨巴眼,都像听懂了一样,嗯嗯地应着。

告别完毕,一齐候到门外,似乎就等老人上路了。

但老头并没有走的意思,突然喊,大丫头呢?双手在空中摇动。少华连忙上前握住。

“我想家了,”老头说,“你带我回家。”

少平跟了进来,说,这几天大爷一醒就要回家,跟二爷原来一样。

两姐妹走到一边。少华小声说,可惜二爷没能实现。

少平知道少华的意思,说,在医院能随时抢救,回家就是等着了。再说左邻右舍会不会说闲话?

少华去医师办公室,要医生实话实说老人还有几天。医生看着面熟,想起上次老头中风抢救的医生中有他,少华就感谢他又一次救了她父亲。医生说,这一次不能说救了,患者的情况不乐观,具体几天就看老爷子的造化了。

“像这种情况我们能否要求出院?”

医生看看少华,说,在医院,我们全力以赴,如果家属想放弃,当然我们理解并尊重你们的意见。

少华出来跟老太请示,同时也是给所有的弟妹说,我想接大爷回家。

“你不讲我都想接他回家。”老太抺着眼睛说,“这样让他一个躺在医院多可怜,回家我还能陪他几天。”

都没意见。

玉针要少根去出院申请单上签字,少华不让。她想的是签这个字就等于对老头治疗的放弃,可能让良心背负一辈子。她做的决定,不能让小弟来背锅。

她去签字的时候,那个面熟的医生叫她从医院带一付给氧设备回去。又在出院小结医嘱一栏写道,每日补水,可辅以牛奶,稀粥等流食。

医生给安排医院的救护车,护送老头回到家中。

十六

一个月后,在重机大院,在新二幢,葛家的三个丫头陪着老头在楼巷间兜风。人们看到,老头坐在轮椅上面,大丫头少华把手机举在老头眼前,让他看视频中张一凡怀抱中胖嘟嘟的重孙子。太爷爷张着空洞的嘴笑了,面目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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