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永恒

一

彩霞一手提一盆花，朝靠山的陵园缓缓走去。

刚才乘坐的公交车装有空调，冷气足乘客少；竟如春天遭遇寒流，一袭长裙加披肩，一点也不御冷，冻得浑身蜷缩成一团。可一下车，立马像堕入热气沸腾的蒸笼，汗水嗖嗖直往外冒。还不到上午九点钟，夏日的骄阳咋就这么毒呢。待走进这林荫道里，又仿佛回到清爽的春秋时节。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竟然领略了几个不同季节的感受。彩霞的心绪，不由也穿越时空；几幅瞬间永恒的画面，便轮番在眼前闪耀起来。

二

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个夜晚，邻居张姨风风火火跑来，邀母亲快去观赏她家昙花开放的盛景。小彩霞也跟着一起去了。一盆昙花，有四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像精致的玫瑰色宫灯，正张开甜润的小口，散发着浓郁的缕缕清香。玫瑰色的花苞，竟然能绽出雪白的花瓣来。

小彩霞静静凝视着。只见花瓣逐渐变成螺旋形，颤悠悠的，像在翩翩起舞。只要稍微抖动一下，便有一片花瓣张开，同时伴随着一股清香溢出。透过花骨朵的缝隙，能依稀感到里面一层层薄纱在涌动，却又看不太清楚。于朦胧中，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层层薄纱悄然张开。

随着时间推移，花蕾底部微微倾斜，盛开的花瓣中间，就显出一个杏黄色蘑菇型的花蕊。整个花儿如镜似玉，鲜亮透明；端正大气，玲珑剔透；憨态可掬，娇媚无限；婀娜多姿，妩媚诱人。好像一位神仙姐姐，对周围人们点头微笑，同时又专心专意不卑不亢，似乎还孤芳自傲漠视一切。真猜不透这花儿是怎么想的。

小彩霞忍不住叫道，真香，真好看！人们也都附和着，是好花啊，真是好花！可就在人们陶醉、欢笑与赞美声中，花朵却慢慢开始萎缩、打蔫与凋谢。时间仅仅三个小时，多那么一点点。太短暂，太可惜，也太让人泄气了。

就在那一次，小彩霞对成语“昙花一现”，有了最实际的理解。她暗下决心，自己的学习成绩，决不能像昙花的花朵那样只显赫一时，而必须始终保持优秀与领先。昙花一现不是人生的正确追求，是绝不可以效仿的。也就在那一次之后，她鬼使神差，竟迷上了学养昙花。究竟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

在痴迷昙花的第七年，彩霞与高远有过一场短暂的热恋。

彩霞护校毕业前到医院实习，高远正好在这所医院当医生。俩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很快便堕入情网。彩霞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是实习生的学生领队；高远风度翩翩年轻有为，是外科拔尖的“一把刀”。俩人都有许多追求者，真可谓强强牵手珠联璧合，自然赢得一片羡慕目光和啧啧赞声。

实习结束的那天夜晚，俩人来到医院隔壁的花园小亭，举行告别仪式。有凉风祝贺，竹影陪伴；有月亮见证，知了奏乐；还有一盆呼之欲出的昙花，静静等候主人的开放指令。高远绅士风度，主动张开双臂；彩霞小鸟依人，大方偎依过去。霎时间，天地就重合在一起，时间也好像忘了行走。

高远终于憋不住，破坏了宁静的幸福。他小声呢喃道，霞，我的霞，我亲爱的霞，我原本想要等到明天分别时才说的，可现在实在憋不住了，非要说了才能平缓些，不然，这会儿，真的要爆炸，要干傻事了！彩霞一边忘情热吻，一边哼唧道，你想说就说，说啥都行，想干啥也行，一切由你……

高远双手紧捧彩霞双颊，一字一字嘣道，我跟医院领导谈妥了，把我的心肝宝贝，我亲爱的霞，留在我们医院。霞，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好多实习生要求留下，领导却只同意留你一人。其中自然有我的请求起作用，可最主要的，还是你的出色表现，……

彩霞争夺开来，惊讶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咋提前不与我商量呢？高远嘻嘻笑道，我想给你惊喜呀！彩霞说，你知道的，去荣军院工作，可是我主动要求的。高远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没有我，现在有了我呀！再说，这里条件待遇都比荣军院强好多，是个傻瓜，都会这样选择的。彩霞有点恼怒，你真不该这么做的，你还是不太了解我，……

高远不解，说，难道你现在还执意要去荣军院吗？彩霞认真点点头。高远悻悻然，说，如果让你在荣军院与我之间做选择，你的答案是什么？彩霞也针锋相对反问，如果让你在你们医院与我之间做选择，你的答案又是什么？

沉默，沉默，将近四个多小时的沉默。谁都不愿意抢先作答，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十分了然。在难捱的沉默中，昙花悄悄开了，又蔫蔫谢了。

这场热恋，像夏天的暴雨，猛烈袭来，戛然收场。更如昙花开放那样，热烈得让人心醉窒息，短暂得让人揪心疑惑，同时却又真实得让人怀念难忘。因而就化为定格的记忆，永恒地存留于各自的心底。

此后，彩霞从未与高远主动联系过，只在心里默默祝福他能尽快找到他想要的幸福。高远打过电话，还写过几封长信，试图重归于好，但仍坚持要彩霞到自己所在的医院工作。彩霞索性把高远的电话，拉入黑名单，断了他的念想。

四

俩人分别时，高远问道，你咋那么执意要去荣军院呢？彩霞说，你不懂，几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不说了吧。

一次，护校组织学生到荣军院参观。恰逢某部队慰问一位休养员，顺便就请部队首长作了一场报告。这位休养员名叫杜建。据介绍，部队是工程兵，专门从事挖掘坑道的危险作业。杜建在一次施工中，无意发现坑道顶部有块大石头松动，眼看就要掉下来，于是大喝一声，快撤！可有一位战友没听清，仍在低头扒渣，便冲上去猛推一把。战友们全部脱险了，而他却被落下的石头砸伤，造成下肢瘫痪终身残疾。杜建受伤时，入伍还不到半年。那年，他刚刚十九岁。

也许部队对此类事件习以为常，也许杜建在部队呆的时间过短，也许作报告的首长太年轻，缺乏身历其境的感受，报告作得很短，也很平淡。但在彩霞心里，却波浪翻滚难以平复。杜建那年才十九岁呀，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事件，他现在会怎样生活呢？最起码也得谈场恋爱结婚生子吧。可成为残疾人后，人生的许多梦想就只能破灭了。

远瞧坐在轮椅上的杜建，年纪约六十岁左右；胖乎乎的圆脸，白白净净。这会儿竟像个旁观者，一直微笑着无动于衷。似乎报告中所叙述的事情，与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既没有激动与悔恨，也没有懊丧与失望，更没有居功与自傲。其神态犹如一泓平静的湖水，清澈得能看清里面藻类飘浮群鱼漫游，光亮得能囊括空中蓝天朵朵白云。

院领导接着介绍说，杜建自到荣军院三十多年来，每年都被评为模范休养员。他不仅带头遵守规章制度，还帮院方做其他休养员的思想工作，并用自己的微薄津贴，供两名贫困学生读完了大学。

最后欢迎杜建讲话。热烈的掌声雷鸣般响起。这时，杜建仿佛才醒过神来，自己今天竟然还是个主角呢。平静的神态，骤然间就消退得无影无踪；换之而来的，是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掌声越来越热烈，还伴随着期待的欢呼声。杜建于无比尴尬中，只连连摆手道，没啥说的，真没啥好说的，大家散了吧！

彩霞望着杜建先平和后羞涩的神态，眼前却活龙活现出另外一种形象。一位年轻的战士，在面临生死的危急关头，心里只想着战友，而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脑海中不停重复着一句铿锵有力的话，快撤；一个毫不犹豫的动作，猛推那位低头扒渣的战友。

也就从那时开始，她便决定了今后的工作去向。同时把杜建与昙花暗暗作了一番比较。杜建的人生与昙花很相似，却又远远高于昙花。杜建人生的闪光点，在常人眼中，就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之前与之后，则是默默无闻与荒漠空白。可谁又知晓，他的人生境界，却高远得望不到尽头。世上所有的一切，在他宽广的胸怀中，早已全部化为平静的善水。

彩霞立志要把自己毕生精力献给荣军事业，亲自照顾好这些对祖国做出超常贡献的人；同时也发誓要改变昙花的习性，让它向杜建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英雄好好学习，不能只每年显摆那么一小会儿，应该开放的时间更长一些；也不仅为一个不识相的韦陀，只在夜间羞答答的露一面；不仅要充当月下美人，还能在大白天绽放光彩，让普天下人赏心悦目，给世界增添更多更绚丽的美好。

五

彩霞有了具体目标，内心世界一下充实好多。她买了许多养花书籍，潜心研究昙花生长发育规律。这些举动，都在悄然中进行。她要一鸣惊人，给心中的偶像，来个意外惊喜。偶像不是别人，就是只远远见过一面的杜建。彩霞人还在护校，心已经飞到荣军院去了。

谁料，到荣军院工作的第一天，郭虎林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郭虎林在战地排雷中负的伤，左腿与左胳膊全废了，脸部虽然经过几番整容，却仍难看的怕人。彩霞去整理床铺时，郭虎林不仅赖着不动窝，还故意狞笑着做吓唬状。见彩霞犹豫不前，便用拐杖狠狠点几下地板，示意赶紧乖乖过来。待接近时，突然抡圆独臂，朝彩霞屁股猛拍过去。虽然装腔作势落手很轻，但毕竟属于调戏动作。彩霞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龌龊事，很觉委屈，眼泪顿时就涌出来。

郭虎林哈哈大笑，小妮子，你委屈什么？老子在前方卖命的时候，恐怕你妈还没嫁人呢。我如今一个废人，能对你构成啥威胁？你咋一看到我，就像碰见鬼一样躲躲闪闪？我告诉你，老子不仅是英雄功臣，曾经还是英俊小伙呢！

彩霞真不知如何接话与应对。眼泪倒是没了，脸却羞得通红。正尴尬僵持时，杜建摇着轮椅进来了。见状，早已心知肚明。他没理会彩霞，只对郭虎林调侃道，你个新兵蛋子，没有老兵在场，你就猴子充大王撒起野了！话出手到，一拐杖便砸到郭虎林后背上。郭虎林赶忙起身，笑着说，老班长，误会误会，全是误会。你不信，问这小妮子，我不过开导她几句，新人嘛，得先知道些起码规矩，总不能嫌弃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吧。老班长，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杜建不接郭虎林话茬，转脸又对彩霞说，这老小子的床铺，今天不要给他整理了，我做主！这就算对他的惩罚。再让这混蛋给你赔礼道歉鞠一躬，记住今天的错，长长记性。你呢，也给我个面子，原谅他一次，全当啥事也没发生。不然，他今年模范休养员就该泡汤啦。这老小子可把荣誉看得比命还值钱呢！

彩霞不置可否。郭虎林却急眼了，嚷嚷道，我鞠一躬可以，鞠两躬都行，但床铺得整理。老革命你知道的，我最讲卫生了。杜建就坡下驴，说道，整理可以，但你得跟我到外面下棋去。我怕你呆在屋里，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吓着人家姑娘。郭虎林连声称是。临出门，恭恭敬敬给彩霞鞠了两个躬。

六

事后，杜建对彩霞说，姑娘啊，我知道，你是主动要求来这里工作的，但你得有充分的精神准备。这里的休养员，不比正常人，不好伺候啊！他们到鬼门关转过一圈，阎王爷不签收，才落下个终身残疾。也因各种具体问题，大多脾气暴躁特别敏感。稍不如意，就会吹胡子瞪眼，甚至动粗骂人。不过，也不必害怕。绝大多数，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只要你尊重体谅他，他就会对你特别好。

彩霞说，可您怎么就与众不同，这么平和厚道呢？杜建摇摇头，笑道，你没见我过去的模样，也比郭虎林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我早已迈过那道坎了。彩霞拧一把毛巾递过去，央求说，我很想知道您以前的事儿，能讲给我听听吗？

杜建没有立即回应，一味地仔细擦脸，末了竟用毛巾把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才低声说道，提起来真的好羞愧，我差一点点，就要走上邪路了。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许笑话哟！

杜建当年被抢救过来后，得知下肢瘫痪，今后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就想，与其变成个废人窝囊活着，倒不如干脆死了痛快。在医院，他曾喝安眠药寻过死，也拔过输液针头，骂医生护士为什么要抢救自己，首长战友前来探望，就蒙着被子假装昏迷。夜深人静时，曾多次拷问自己，为啥就不想活了呢？答案其实很简单，这样活着，不仅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且还自个受罪招人讨嫌。

后来在具体安置问题上，部队与地方一度意见相左，这让杜建的心彻底凉透了。所以刚到荣军院时，他脾气特别暴躁。总觉国家欠自己太多，自己怎么做都不过分。不过，他从不搞郭虎林那种小把戏。只提出一个要求，让院长亲自来护理，如果不接受这条件，就重新送回部队去。要不，干脆枪毙了也行。

院领导与部队首长轮番做工作，他却油盐不进，甚至以绝食相对抗。真正促使他转变的，是战友们的来信。当得知他的确切地址后，战友们纷纷来信。信像雪片一般，床头床尾到处都是。他不看，更不可能回信。信积攒得越来越多，床头柜上堆了两大摞。一位护理员小心翼翼劝道，还是看看吧，要不，我读给你听，咋样？杜建懒得搭理，但也没明确拒绝。护理员便自作主张，拆开一封读起来。

那是一天下午，护理员一直在读。他开始没大在意，可渐渐就被真情打动了。战友们在信中，都把自己当成英雄崇拜，字里行间全是由衷的赞誉。他不由重新回忆起那惊险的一瞬间，自己如果不吭声先跑开，或不再去推那位低头扒渣的战友一把，肯定会安然无恙的。可过后，自己能心安理得吗？扪心自问，绝对不会的。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就是并肩作战，就是战友情谊，就是先人后己。世界上没有什么再比战友情更可贵的了。那天下午，护理员一直念到太阳偏西红霞出现，再到灯火通明熄灯安息。那一夜，他一直没睡着，最终悟出一条人生真谛，只有心中为着别人的人，才能活得踏实和平静。

杜建终于去掉捂在脸上的毛巾，不好意思说道，让你个小姑娘见笑了。世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想开了，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彩霞又记起第一次见杜建时的情景。那天，掌声一波接着一波，杜建窘得满脸通红。可今天没有那么多人，也没有掌声，他依然羞涩脸红，竟然用毛巾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真是个老小孩！

彩霞在心里笑了。这笑，既非常由衷又有些异样。连她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七

时间一长，彩霞对杜建就有了更具体的了解。杜建的当兵生涯才半年多一点，而在荣军院就待了三十多年，也是在荣军院入的党。如今是全院资格最老的休养员。院里本想吸收杜建进党委班子，他婉言谢绝了。不过，很多头疼事，他照样出面帮助解决。在这伙特殊人群中，人们特别在意资格。哪怕你早当一天兵，你就是老兵，我就是新兵蛋子；也不管你当没当过班长，都得尊称你一声老班长。当然，最终佩服的还是德行。你资格再老，老不自尊，也没人把你真当回事。

杜建是无冕之王，角色经常变换。有时站在院方立场，维护正常的修养秩序；有时又代表休养员，与院方交涉对话。他从不大呼小叫，也不摆老资格，全凭德理服人。而且心里有杆秤，个别人再怎么忽悠，也难以撼动他的主意。就连最难缠的郭虎林，最终也甘拜下风，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彩霞从心底敬仰这位残疾老人，试图把俩人关系拉得更亲近一些。一天，她对杜建说，老革命，您是老共产党员，我也正积极要求入党，我们之间可以互相称同志吧？杜建说，当然可以。不过，你看看，现在还有谁见面，互称同志的？彩霞说，这个我清楚。没人叫，不等于不存在。有共同志向与理想的人，才配称同志的，那是多高的境界与标准呀！杜建感慨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啊！我们除开同志关系，还可以做忘年交朋友嘛！

彩霞得寸进尺说，我还想有更进一步的要求，行吗？杜建脸又红了，结结巴巴说，还有什么？你给我当小女儿，都显小，再说，我也没有那个福分。彩霞腆着脸扔出一串话，当不了女儿，就当孙女；如果孙女也不行，那就当别的什么；只要是亲人，我都乐意；反正赖着您啦，有钱难买我愿意呀！

杜建顿时沉下脸，摇着轮椅走了。彩霞直懊悔自己太过冒失，伤了老人家的自尊心。她清楚，这帮特殊的人群，最忌讳被别人嘲弄耍笑。杜建自然也不例外。于是，紧赶着追过去，扶住轮椅后背，轻声慢语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您可千万别误会呀！

杜远眉头紧锁，还是不吭声。彩霞又说，我就想给您做个小女儿，好好孝敬您一辈子！您别总绷着个脸，给句痛快话嘛！杜建这才缓缓说道，这几年，你总刨根问底挖我的心事，我还没仔细问过你的以往呢。你不妨也给我抖搂抖搂吧。

彩霞听杜建如此说，紧缩着的心，一下就放开了。于是，便毫无保留讲了自己的过去。就连养昙花、与高远的短暂热恋，也详细说了。

几天过后，杜建邀彩霞去花市转了一圈。买回两盆石榴花。杜建说，你心仪昙花，欣赏它瞬间永恒的风采，也试图不断提升它的品质，这我理解，也支持。但花儿各有各的成长轨迹，存在的意义也不尽相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千姿百态各领风骚，才是花世界的全部。比如这两盆石榴花，虽然也属于夏花系列，可它不仅开花，还能结果。两盆看似一模一样，却有着雌雄之分。这盆雄花你留着，那盆雌花你代我给郭虎林送去。

彩霞疑惑不解。杜建不再作任何解释，只威严说道，如果想当我的小女儿，就照我说的去办。还有，以后双休日不许再赖在我这里不走，得回家陪伴你亲生父母去。这是规矩，必须不折不扣执行。

八

多半年后，杜建去世了，享年六十五岁。去世前三天，有点小感冒；没想到，第二天就昏迷不醒。医生诊断后说，这是矽肺病晚期的症候。杜建原来患有矽肺病，可他一次也没流露过呀？彩霞一直陪伴左右。当出现昏迷时，彩霞抱住杜建，哭着喊道，爸！您别吓唬女儿，您睁开眼，女儿在您身边哩！说话间，对着额头深情亲吻。杜建艰难睁开双眼，小声嗫嚅道，我知道，知道，心里高兴着哩！那石榴花儿，一定要结果呀，你得珍惜啊！说罢，眼睛微闭，两行热泪流淌出来。从此，再也没醒过来。

出殡那天，杜建原先所在班里的战友们前来送葬。这多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全班共十二人，分散于六个省份的农村。来了九人，有三人已经过世，也是矽肺病所致。那位被杜建推了一把的战友，叫贺建民。他悲痛欲绝，瘫在地上起不来。当战友们扶他时，他却爬着扑向墓沿嘶喊道，杜建啊，你是为救我才成的残疾，你怎么不等着我，就独自走了啊！

九

今天是杜建去世的百天忌日。彩霞早早起床，整理祭奠品。就两盆花。一盆昙花，在她多年精心培育下，终于能够白天绽放了，去年竟保持了七个小时不凋谢。今年估计能够坚持一整天。正巧与杜建的百天祭日重合，彩霞心里就想，这肯定是杜建爸爸的在天之灵，呼唤与保佑的作用吧。还有那盆石榴花，如今正像红灯笼似的煞是好看。可她始终弄不明白，为啥要让自己养盆雄花，而又把那盆雌的，送给郭虎林？郭虎林能是伺候花的好主人吗？今天得问问杜建爸爸，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出荣军院大门时，见郭虎林坐在传达室旁边，朝自己不住傻笑，才猛然记起，有大半年工夫，没在他的宿舍看见那盆雌花了。没准，早被他作践死了。

墓地到了。墓前却已经摆放着一盆石榴花，还有一个男子虔诚地跪在那里。啊！怎么会是高远呢？

高远大步迎过来，接过彩霞手里的两盆花，恭恭敬敬摆放到墓前。昙花在前，石榴花居后。昙花在打开包装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绽放起来。两盆石榴花久别重逢，跃跃欲试，显得格外激动。

彩霞这时才明白了杜建爸爸的一片苦心。可仍有许多疑惑与不解，这多半年的日子，自己咋就没见过高远的影子呢？他肯定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可什么时候来的呢？自己咋就一点也不知晓呢？他还坚持原先的意见吗？我该如何呢？

……